高務實可以理解韓楫的想法,甚至他估計在座九位門生心裏頭可能大都認可嚴肅徹查,但這麼做其實真的不符合高拱的利益。
高拱的利益是什麼?穩住位置,力行改革。
打徐階一黨對於改革或許有些幫助,但了不起就是收回了一些田地、空出了一些官位,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反過來說,對於高拱的名聲卻有相當的弊處。按理說,但凡改革多半都要得罪人,想改革自然不能怕這個,但在旁人眼裏,單純因為要改革而得罪人,和挾私報復得罪人,差別就很大了。
高拱心裏也許認為打掉徐階一黨對改革來說很有必要,這可以向人表明自己改革的決心——清丈田畝嘛,你看徐華亭家都被重新清丈了,其他人你還鬧什麼?
但在旁人看來卻並非如此,他們只會覺得這就是高拱挾私報復,就是氣量狹小,就是連致仕老者都不肯放過的瘋狗。
所以這個鍋不能亂背。
但韓楫他們這批高拱門生——尤其是其中的科道官,雖然在總體利益上跟高拱一致,但具體到個人利益就明顯不統一了:他們要想升官就得開噴,不噴下去幾個牛人大佬,怎麼能證明自己工作得力?怎麼能有資格往上挪一挪呢?畢竟,噴人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啊!
但高務實知道高拱不可能直接無視他們的利益訴求,因為高拱固然在隆慶朝一時無兩,但他一個人縱然渾身是鐵,又打得幾顆釘兒?這些門生代表着他的勢力,代表着他的羽翼乃至爪牙。要是自己不愛護,羽毛就會脫落、爪牙就會斷裂,等他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誰還會真把他當回事?總不能什麼事都要他以閣老之尊親自下場吧?
以眼下的狀況來看,是人都會認為高拱完全有能力一棍子把徐階打個無法翻身,甚至都不用高拱親自動手,海剛峰就能搞定,高拱要做的就是任海瑞發揮,最後案子查完海瑞必然要上奏朝廷,這時候高拱只要代表內閣對本案的裁決做出肯定就完事了。
輕鬆,漂亮,收穫巨大。
可惜結局未必多好:高拱回京之後苦心營造的「既往不咎」局面徹底謝幕,並且從此被打上挾私報復、無量小人等標籤。
但要怎麼勸呢?高務實陷入了思索。
這時宋之韓又送上一枚炮彈,他開口道:「師相,我等非為倒徐而倒徐,實徐階這等人從當年為閣臣時便已為天下官員開了一個壞頭,不得不倒。」
高拱凝神看着他,問道:「開了什麼壞頭?」
「此罪為:不作為。」宋之韓解釋道:「徐階侍先世宗皇帝前後十八年,神仙、土木等皆徐階所贊成;到世宗駕崩,卻偏偏又親手草詔,歷數其過。徐階與嚴嵩相處十五年,締交連姻,竟無一言相忤;及嚴氏老病,漸失聖眷,卻又立刻背叛而攻之。如此可見,徐階為人臣可稱不忠,與人交友可稱不信,大節虧之久矣。另有,其為首輔之後,諸邊告急,陛下屢廑宣諭,徐階卻充耳不聞、毫無作為,一心一意只知道養交固寵,擅作威福。試問,這等人竟忝為元輔,豈非為天下開一壞頭?」
高務實心中一驚,暗道:這宋之韓可比韓楫眼光更毒辣了不少,他說這話,意味着他已經看出師相高拱此人講究求是務實,最恨居其位而不謀其政者,徐階在嚴嵩倒台後出任首輔,雖然文官們大多覺得徐元輔實在是個好人,但實際上徐階根本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政績,而高拱卻是個很看重政績的人,你堂堂數年首輔干下來,居然一點政績都沒有,天下要你這個首輔作甚?更何況他還一門心思固寵,甚至早前之所以推薦高拱入閣,本質上也是為了固寵——他知道高拱是新帝的頭號親信,所以想賣個人情罷了。只是後來發現高拱跟他實在不是一路人,這才轉拉攏為打壓。
這種人,顯然不是高拱所喜。
但高拱不喜也不見得在他去位之後還要追着打,畢竟高拱也不能一點不考慮名聲,畢竟在大明為官,尤其是文官,如果名聲壞透了,這官也是干不下去的。
這時候宋之韓就送了一發足夠讓高拱動怒的炮彈:抨擊徐階不作為。
他的潛台詞是:您現在需要百官都「有所作為」,那打掉徐階這個「不作為」的典型人物就很有必要,因為徐階虎死不倒威,現在影響力還很大,您打掉他,天下百官自然就知道必須有所作為了。
果然,這番話一說,高拱就微微點頭,然後陷入了思索。
他性子雖急,卻也不會跟小青年一樣炮仗性子,一點就着,權衡利弊是一定會有的。
韓楫這時也發現自己落了下乘,連忙補刀:「元卿兄此言甚是,另外還有一點就是,徐階去位,其實正是因為這般不作為而失了聖眷。」他見高拱果然朝自己看來,心中振奮,接着道:「師相可還記得,隆慶元年九月,俺答陷石州,殺知州王亮采,掠交城、文水。又有,土蠻犯薊鎮,掠昌平、盧龍,至於灤河。在此二虜犯東西二邊的緊急時刻,陛下親自選將調兵,屢有宣諭,加意防守,而具有輔弼之責的徐階卻旁若無事,不聞不問。後來在陛下的再三敦促下,徐階才召集文武群臣集議,但最後居然還是拖到十一月,才呈上老生常談、面面俱到的所謂防虜之策十三事。於此可見,徐階作為首輔絲毫沒有盡到平章軍國大政之責,不作為、不展布,從而失去陛下的寵信,才導致後來試探性的請辭被聖上直接允准。」
他最後強調並總結:「由此可見,聖上對徐階也是心有不滿的。這種不滿,一半是因為徐階打壓師相,導致師相去位,一半則是因為徐階位高而無能!」
這一記補刀總算顯示出了韓楫也不是易於之輩,而且這一刀補得異常精準:您看,陛下也對徐階很是不滿吶!
塗夢桂在一邊見自己再不說話就要沒機會了,也連忙道:「今上御天下以來,徐階任職首輔一年半,除據遺詔處置齋醮有關官員、方士,以及不加甄別地恤錄、起用先朝得罪諸臣外,其所持諍者多宮禁事,所關注者正如元卿兄所言『養交固寵』,而所忽略者卻多軍國大政,如此私心為相,枉顧宰輔之責、天下之任,其致仕自然不可避免。如今,他又爆出這些貪弊醜聞,實乃自作孽不可活,師相清者自清,何必為之煩憂?」
高拱聞之,明顯有所意動。
這時高務實不得不開口了,他出聲道:「三伯,此事眾位師兄已經分析得頗為清楚了,但有一點侄兒有所擔憂。」
高拱現在幾乎已經不把他當小孩子看,於是問道:「憂從何來?」
「從張閣老而來。」高務實解釋道:「太岳公與三伯雖素來交好,但侄兒以為,正因為交好,三伯便更應知悉太岳公於此事的態度之後再做決斷。不管怎麼說,太岳公乃華亭公之弟子,雖此二公行事大相徑庭,志趣亦迥然相異,但師徒關係總是天下共知的。侄兒擔心若是三伯猝然發動對華亭公的打擊,太岳公恐陷入左右為難之境,屆時即便不影響太岳公在朝堂處事的態度,但多少會有被三伯輕慢之感……侄兒以為此種情況實當避免。」
高拱面色一動,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想了想,道:「此事且先放一放,待我與叔大商議之後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