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沒有馬上出言制止,而吳兌的怒火看來也不似作偽,平時溫文爾雅的臉上,如今竟能看見額邊的青筋,甚至整個面容都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了。
吳遜之前一直表現得很恭謙有禮,正如他的名與字一般,但這一次卻十分倔強,不僅沒有被嚇退,反而深吸一口氣,堅定地道:「小侄以為,以世叔之才,憂患自明心間。」
高務實終於露出微笑,伸手阻止了已經霍然起身的吳兌,道:「師兄且請息怒,讓小弟和謙之談談吧。」
吳兌雖然氣得發抖,但高務實的面子他還是得照顧,用力喘息幾口,強忍着怒火道:「這逆子,無能也就罷了,竟還如此狂妄,看來這些年將他留在山陰,實我之錯!求真,你不必照顧我這張老臉,該罵的儘管罵,若是該打……就替我狠狠的打!」
「不至於,不至於。」高務實溫和一笑,道:「我倒覺得謙之的話頗有當頭棒喝之意。」
「當頭棒喝?他?」吳兌冷哼一聲,恨恨地道:「我看他倒是需要當頭棒喝一番。」不過說歸說,可能是由於高務實看來並不生氣的原因,吳兌的語氣總算緩和了一些。
「謙之,你方才說,江南勛貴及巨富之家必不肯接受京華一家獨大,勢必聯手與京華爭鋒……有何證據?」高務實轉頭問道。
吳遜搖頭道:「小侄不過山陰一書生爾,如何能拿出什麼證據?不過小侄以為,此事無須明證,推論便可得知。」
吳兌聽得又是一聲冷笑,只是礙於此刻是高務實在問話,是以沒有插嘴。
高務實不置可否,只是接着問:「那麼,你是如何推論的?」
吳遜道:「聽聞京華數港,無論進出港的船隻數目還是貨品總量,皆以天津為最,廣州次之,泉州又次之,而寧波與新建成不久的上海港則居末二,不知此傳言是否屬實?」
其實吳遜還漏了欽州港、金港、營口港甚至開平港等處,不過高務實並不在意,因為他發現吳遜說的這些港口,除了上海新港之外,都是之前高拱開海時期的官港,其位置也都在大明的「核心區域」,至於是不是吳遜只能接觸到這幾處地方的消息,那倒也不重要。
高務實淡淡地道:「你說的這幾處港口,排序的確如此。」
吳遜便道:「天津倚京師為靠,有今日之地位可以理解,然泉州雖是歷代海港,但福建自古地貧,產出不豐,人丁也遠少於浙江,何以反比寧波更興旺?」
高務實微笑着問道:「願聞高論。」
「不敢。」吳遜說道:「柳三變曾說『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但據小侄了解,北方諸省糧賦以平陽為最,兩京十三省內僅次於蘇州(意外吧,山西平陽府的糧稅全國第二,張四維家族的籍貫地蒲州便屬平陽),其次則是西安、濟南、開封、青州、太原。
而南方諸省,蘇州以一府之地而繳天下糧賦之十一(十分之一),稱冠問鼎,自不待言。其後松江為國朝前三,亦是富庶之地。再往後,則是常州、嘉興、南昌、湖州、紹興、杭州等處,這裏頭一直排到前四十,居然都找不到寧波……」
高務實問道:「你是想說寧波已然衰落,因此比不過泉州?」
誰知吳遜大搖其頭:「泉州也未在其內,如何能『因此』?」
「那你的意思是?」高務實略有些好奇。
吳遜道:「湖州、嘉興、杭州、紹興,此浙江四府,環繞錢塘,個個上榜,偏偏寧波也在錢塘邊上,卻未能躋身而入,世叔不覺得有些詭異麼?哦對了,不知世叔是否知曉,蘇杭兩地雖然都在此榜,但蘇州糧賦高達兩百五十餘萬石,而杭州卻僅二十三萬四千石,至於寧波這等未上榜的,那就更少了。」
高務實略一沉吟,道:「你是想說,國朝初建之時,要麼蘇杭、蘇寧之間的實力相差極其巨大,要麼……杭州、寧波等處,嚴重隱瞞了其經濟實力?」
經濟這個詞古已有之,但原意與後世不同。不過,在高拱、高務實大力推進實學之後,這個詞在大明便用得逐漸多了起來,現在已經接近於後世的意義了,吳遜自然也是理解的。
誰知道吳遜微微一笑,道:「說隱瞞也並非不可,但事實上,以小侄之見,卻也談不上隱瞞,而是朝廷主動放棄。」
高務實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他要說什麼。
果然,吳遜輕輕撇嘴,道:「彼時朝廷劃分戶籍,商賈既不入編,亦不徵稅(商籍都是後來才有的,而且地位很低)。而錢塘之富,當時早已不在田,而在蠶與商,可這些蠶戶並不富裕,真富者皆商賈也,如此一來,編造黃冊之時,錢塘一帶的糧賦就遠低於蘇州了。」
高務實知道他說的雖然是實情,但蘇州的糧賦之所以格外高,其中還有張士誠這個朱元璋初期頭號大敵就是以蘇州為大本營的緣故,所以朱元璋特別對蘇州徵收重稅。
當然後來事實證明,朱元璋的總體賦稅都定得太低,以至於蘇州明明交了全國最高的糧賦,蘇州人也可以滿臉不屑的說:這點破稅老子不在乎。
但錢塘江片區的糧賦這麼看來的確是過低了一些,而且即便把吳遜剛才提到的這個情況考慮進去,高務實仍然覺得不對勁——如果認為蘇杭經濟水平大致相同的話,難道杭州的商稅應該高達糧稅的九倍嗎?這也未免太誇張了。
即便打個對摺,認為大明開國時期杭州的經濟實力只有蘇州一半水平,那本該繳納的商稅也應該達到糧稅的四五倍,這似乎也還是有些過了。
吳遜看出了高務實的疑惑,此時更加自信,侃侃而談道:「世叔,杭州也好,寧波也罷……尤其是寧波,此處自古便是通商海港,出海行商者遍地都是,國朝先是不認商籍,後又開始禁海,這些人難道都能很快轉行回到陸上種田?顯然不能。
因此,他們只是從台上轉到台下,海商化為海盜罷了,後來所謂倭寇亂我海疆百餘年,實則真倭能有幾個?大多都是沿海之『海商世家』罷了。」
這個倒不必多說,早有公論的事,高務實毫不驚訝,他注意的一點是,吳遜特意把「海商世家」加重了語氣。
高務實微微點頭,笑道:「你是說,寧波港至今發展不暢,便是因為這些『海商世家』從中作梗?」
吳遜也笑了起來,拱手道:「世叔是明白人,正是如此。」然後頓了一頓,又道:「這些海商世家,小侄在山陰(山陰縣屬紹興,就在寧波隔壁,民國時期山陰、會稽兩縣合併成了紹興縣)也有些了解。」
「哦?」高務實來了興致,正色道:「願聞其詳。」
「其實,這些海商世家現在化作了三股,其中最弱的一股,已經投到京華旗下,寧波港能有今日之局面,他們倒也出力不少。」
高務實微微頷首,示意自己了解。
吳遜便又道:「不過,他們相比另外兩股,力量就很懸殊了。那兩股力量現在所爭論的,有兩點:其一是集合他們自己的實力,單獨成為一個新的浙江海商同盟,與京華在浙江的力量抗衡;其二則是與南京勛貴聯手,打造一個更廣泛的南京海商同盟,與京華的北洋海貿同盟相抗衡。」
高務實不會蠢到去問吳遜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只是略一沉默,便問道:「那麼謙之可知道,現在是哪一派佔上風?」
吳遜簡單地道:「浙江派。」
高務實哂然一笑,搖頭道:「鼠目寸光。」
吳遜也笑了起來,道:「世叔的評價果然一針見血,不過世叔,小侄倒是覺得,雖然眼下還是浙江派佔據上風,但遲早有一天,南京派會壓過浙江派,那個『南京海貿同盟』很有可能是要出現的,世叔切勿大意。」
高務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一會兒才問道:「魏國公府和臨淮侯府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超綱,吳遜搖頭道:「抱歉,世叔,小侄只是奉命在山陰守家,這些太深入的情況,小侄無從得知。」
高務實一想也是,吳兌對他的希望應該是去做官,最好當然是走科舉,如果不行的話,恩蔭個錦衣衛的職務再自己混個武舉,也還能湊合過。這種情況下,吳兌不可能給他多大的權力去交接南京勛貴——本身吳兌既是文臣,又是兵部尚書,也不敢讓兒子去和南京勛貴打得火熱,這要是被參一本的話,那就一身騷了。
要知道南京勛貴和燕京勛貴還不是同一系的,而且他們單獨鎮守一方,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所以文臣們和南京勛貴交往起來,那可比和燕京勛貴交往要危險不少,更容易挨參。
高務實之所以穿越十多年過去了,在南京勛貴之中也只有魏國公徐邦瑞和臨淮侯李言恭兩個勉為其難的朋友,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那還是因為昔日摻和了一手徐家的內務,加上幫了李宗城一把之故。
「不過,如果單從外面的情況來看,臨淮侯府似乎對拉攏浙江海商不是很在意,甚至還有些刻意的避忌。至於魏國公府……世叔,以魏國公府的地位,不到最後一刻,他們是可以不表態的——因為沒有人敢忽視他家,也沒有人敢逼他家表態。」
高務實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魏國公嘛,在南京勛貴中的地位就好比成國公在燕京勛貴中的地位,江湖扛把子級別的。
他不說話,你就只能猜,就算你這裏商議瓜分什麼利益,他一言不發你也得算上他一份,這是經過大明朝歷代皇帝不斷加持之後形成的「習慣性威望」,再怎麼羨慕嫉妒恨也沒用。
高務實決定暫時不管這茬,把話題轉了回來,道:「看來,浙江派的海商如今能佔據上風,多半就是因為魏國公府沒發話,而臨淮侯府也不攙和的緣故了。那麼,謙之你剛才提議讓我把海貿之事交給你,看來是有辦法應對嘍?」
吳遜還沒來得及說話,吳兌這次卻忍不住插嘴了:「求真,你不要聽他胡說八道,這孽子在山陰才管幾個錢,我會不知道?加在一塊兒還不到三千畝地,另外就是幾間鋪子罷了,讓他去管京華海貿?笑話,他根本不知道京華海貿的盤子有多大!」
高務實當然不會因為吳遜這些話就把偌大的京華海貿給他掌舵去,那簡直是瘋了,因此便笑了笑,道:「京華海貿每年過賬的銀子,比太倉銀不會少。」
高務實這裏所謂的太倉,不是僅止於太倉一處,明人經常用太倉指代國庫,高務實此處也是這個意思。
他覺得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去瞞住吳家父子,因為京華是正經納稅的,雖然大明的海關稅是高務實當初建議高拱搞出來的「按船論稅」,對於船上商品的實際價值、利潤這些估不太準,但大致規模是明擺着的,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個大概,瞞也沒有必要。
但這個數目還是太驚人了,雖然高務實說的只是過賬,不是說利潤,但過賬的銀子超過太倉,那就是至少過賬六百萬兩了。
海貿的利潤如何,從吳遜剛才對錢塘一帶海貿的了解就能猜得出來,他是懂行的,這裏頭的利潤至少也有兩三百萬——其實不止,因為他們不知道高務實剛才這話有所保留,京華在海貿上每年的過賬幾乎是太倉的兩倍。
雖然這個過賬數目,甚至還比不上後來鄭芝龍老兄每年的利潤,如果算眼下京華的純利,那就更遠遠不及鄭氏了,但此刻畢竟不是鄭芝龍那個時期,吳家父子都被這個數目給震得不輕。
吳兌當然知道高務實有錢,但有錢到什麼程度,其實他也不是很了解,更不知道京華僅僅海貿一項就如此驚人,以至於聽得他一時呆住,好半晌才倒抽一口涼氣,嘆道:「我現在總算知道朱應楨、張元功他們這群花花太歲為何什麼事都對你言聽計從,幾乎成了你留在京師的幫閒了……這北洋海貿同盟,一年至少能給他們幾個賺上幾十萬兩吧?」
高務實笑了笑,卻沒接這個茬,而是朝吳遜道:「謙之,你覺得你現在可以幫我代掌京華海貿麼?」
吳遜臉都白了,連忙又是擺手,又是搖頭:「不不不,小侄哪裏能擔得起這麼大的買賣,先前是小侄狂妄了,狂妄了……還請世叔千萬見諒。」
高務實呵呵一笑,道:「你剛才那些話還是很有見地的……嗯,如果你的確不想做官,想要在商海打拼一番,我這裏可以給你個寧波港同管,不知你可願屈就?」
同管,其實就是主管的副手,這個說法有比較重的「大明風格」。高務實雖然覺得吳遜剛才的話的確有些見地,但他畢竟沒有真正操手,直接主管一港恐怕難以服眾,說不定反而讓寧波港內部出現新舊不和,因此先給個副手看看成色。
吳兌聽了,還是覺得太高,正要代為推辭,吳遜卻一咬牙,道:「小侄願意。」
不等父親再次發飆,他又主動道:「請世叔給小侄三年時間,如果三年內寧波港在京華各港中的排名沒有提升,不必世叔動問,小侄自來向世叔請罪。」
吳兌臉色有些難看,但總算是忍住了,沒說什麼。
高務實則沖吳遜微微一笑,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吳遜的表情,看起來猶如剛立下生死狀一般。
高務實哈哈一笑,忽然問道:「謙之可有號?」
吳遜一怔,搖頭道:「學業不成,豈敢自號。」
高務實轉頭對吳兌道:「師兄,小弟贈一號與謙之,你看如何?」
吳兌愣了一愣,似乎猜到什麼,苦笑道:「你是師長,自然可以,不過這孽子……竟然能得六首狀元賜號,愚兄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高務實哈哈一笑,看着一臉激動的吳遜,笑道:「你名遜,字謙之,此字與名同意,衍申是也,但我贈你這一號,卻要反意——不讓。」
吳遜大喜,道:「當仁不讓,此正小侄平生所願!小侄多謝世叔賜號!」說罷,當即叩首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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