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山,感恩殿偏殿之中。
申時行剛剛放下信箋,正要好好思索一番,忽聽得外頭的隨行管家來報,說司禮監張秉筆前來拜訪,問老爺見是不見。
此刻的大明,「張秉筆」只有一人,便是與他同來天壽山堪覆皇帝壽宮的張誠。
申時行心中一動,問道:「定國公可曾同來?」
「回老爺,不曾。」
申時行微微點頭,道:「請張秉筆進來吧……不要太張揚。」後面這句話顯然是吩咐管家的,管家應聲去了。
不過等張誠一來,申時行才發現自己剛才的交待完全沒有意義,因為張誠絲毫沒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穿着一身內宦制式的大紅紵絲飛魚服,大搖大擺地就進來了。
申時行見他這般行事,心中難免有些不屑,不過卻並無半分顯露在臉上,反而起身向前迎了兩步。
好在張誠總算還記得面前這位乃是當朝首輔,主動拱手道:「元輔也沒午休?」
申時行隨意回禮,微微一笑:「初擔大任,唯恐輔政有失,哪有空午休?」
張誠笑道:「元輔辛勞,皇上和咱家都是看在眼裏的。」
申時行笑了笑,沒說話,只是擺手請張誠坐下。他心中則暗暗冷笑:憑你也配和皇上連着念?你看在眼裏?你看在眼裏有什麼用啊?
張誠倒沒覺得自己這話有什麼問題,他是皇帝的近侍,這就意味着他隨時可以向皇帝吹耳邊風,這種能力本身就足以讓外廷任何人不敢小瞧了他。
不過張誠卻忘記了眼前這位申先生的特殊性,申先生不僅是朱翊鈞還在做太子時的「班主任」,還是當朝首輔。按照大明的傳統,即便再如何厲害的內宦,也不能阻止他申先生的聲音傳進皇帝的耳朵,想要靠蒙蔽皇帝來陷害首輔,那還是很困難的。
正因如此,申時行並不覺得張誠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對於張誠這種大大咧咧更是心中哂然。只是申先生畢竟是心學大佬,講究一個氣度雍然,縱然心中一百萬個看不起,通常也不會直接表現在臉上罷了。
「秉筆此來,不知有何見教?可是為了陛下壽宮之事?」申時行的管家以最合適的時機送上了香茗,申時行也恰如其分地問道。
張誠立刻擺了擺手:「壽宮能有什麼事?那麼多高人查勘了好幾年才選定的地方怎麼可能有事?況且這要是真有事……呵呵,咱家難道還能看出什麼名堂來不成?咱家也就是跟着元輔走一遭罷了。」
申時行暗道: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那秉筆此來……」申時行故作疑惑地問道。
張誠一指申時行身旁的書案,道:「元輔手邊的這封信裏頭,想必說的也是平台召對的事,對麼?」
申時行微微一笑:「朝中有事,總免不得有人要知會本閣部一聲。」
張誠呵呵一聲輕笑,道:「不愧是元輔老大人,這話說得真是舉重若輕——您老就不覺得這事有些蹊蹺麼?」
申時行一臉詫異:「哦,是麼?倒要請教秉筆,此事何以蹊蹺?」
張誠竟然沒聽出申時行是在套他的話,聞言還以為申時行這位昔時狀元讀書讀傻了,連這點問題都看不出來,不由有些洋洋得意,道:「元輔應當知曉,這平台召對說穿了,幾乎都是讓封疆邊臣去回答皇爺的問題……可是,這高求真卻不是封疆,他是兵部堂上官啊!」
申時行呵呵一笑,點頭道:「高宮保如今雖是少司馬,但一兩個月前,他不也是封疆麼?封疆知道的事,他也同樣知道。更何況皇上既然宣他進行平台召對,十之八九是為了知悉遼東的情況。眼下周延津(周詠,開封府延津縣人)、李大城(李松,霸州大城縣人)俱不在京,皇上向高宮保咨政理所當然,有何蹊蹺?」
張誠終於覺得不對了,皺眉道:「看來元輔對咱家不甚放心,不肯實言相告呀……」他皺了皺眉,搖頭道:「元輔大可不必如此,咱家與元輔所求雖未必一致,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咱們的路上都有攔路之人。」
申時行哈哈一笑:「秉筆此言,本閣部卻有些不明白,還請秉筆明言,如何?」
張誠撇撇嘴,微微挑眉:「元輔,咱家確實不怕明言相告:攔在咱家路上的人雖非高宮保本人,但若沒有他在,那些攔路之人在咱家眼裏,卻也不過爾爾。而對於申先生您,雖然看似已經問鼎人臣之巔,但您不妨捫心自問一下,眼下的局面……您真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志豪情麼?」
他說到此處,哂然一笑:「元輔,咱家就問兩句話:如今您在內閣之中,可還有哪怕一位臂助?如今您在內廷之中,可還有哪怕一位臂助?」
申時行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些維持不住,沉吟道:「所以秉筆此來,是想尋求盟友?」
張誠笑道:「元輔難道不需要一位內廷之中的盟友?」
申時行的笑容有些清冷,淡淡地道:「前番張鯨也曾經用這個說辭與我丙仲兄合作,不過他的結局如何,秉筆應該很清楚。」
「咱家當然清楚,簡直太清楚了。」張誠輕哼一聲,搖頭道:「張鯨這廝之所以不成器,不是因為他選的盟友不對,而是他找的幫手不對。」
盟友和幫手?
申時行暗暗品味這兩個詞的含義。
不過張誠看來的確很「誠」,他根本不需要申時行自己品鑑,而是直截了當給了結論:「他找余閣老雖然不如直接找申先生您,但總歸還是沒錯的,錯的是他同時又找了劉守有那廝。申先生,您可知道他這錯,是錯在哪裏麼?」
申時行蹙眉道:「倒要請秉筆指教一二。」
張誠嘿嘿一笑,搖頭道:「張鯨以為劉守有掌握着錦衣衛,就能暗地裏去查高宮保的黑料,但他卻不知道皇爺對高宮保的信任有多徹底。咱家這麼說吧,在皇爺心裏,就算滿朝文武都負了他,高宮保也必不負他!」
申時行悚然動容。
張誠卻似乎還不過癮,依然繼續道:「劉守有當時找到了高宮保在安南的一些佈置,然後拿去在皇爺面前危言聳聽——申先生是沒看見皇爺當時的表情,咱家倒是碰巧,當時正侍候皇爺——皇爺當時一臉嫌棄,只叫劉守有下去了。但劉守有走後,皇爺卻看着他的背影說了兩個字:『蠢材』。」
申時行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
「唉……」張誠一臉唏噓,又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地搖了搖頭:「劉守有得到的這個評價,咱家覺得真是恰如其分。」
申時行卻還真沒想明白這怎麼就恰如其分了,皺眉道:「何以見得?」
張誠哼哼笑了笑,道:「元輔有所不知,高宮保在皇爺面前從來不說謊話。」
申時行眉頭皺得更深了:「此乃人臣本分。」
「本分麼?」張誠哈哈一笑:「有幾個人臣做得到這般本分?」
申時行的面色更加難看起來,但卻不再搭腔。
張誠則擺手道:「不過咱家還沒說完——高宮保雖然從不在皇爺面前說謊,但就咱家多年來的觀察,卻發現他雖然不說謊,但有很多時候卻也不會把話說完。」
申時行心中暗道:這不也是廢話?誰敢把所有的話都對皇上明言?避重就輕乃是人之常情,高務實是如此,其他人難道不是如此?就算我申汝默,難道就敢真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誰知道張誠居然還沒說完,申時行只聽得他又繼續道:「而且高宮保做事有一個特別厲害的地方,那就是不管什麼事,他總能找到一個特別符合皇爺心思的道理來說服皇爺支持他,而不是拿大道理去逼着皇爺認同他的做法——申先生,您知道這兩者之間的差別麼?」
申時行倒是能理解這差別,只是不知為何,他忽然就覺得很生氣,忍不住冒出一句話來:「此乃佞臣所為!」
這話就有些讓張誠不喜了,因為他其實覺得高務實這一手很精妙,簡直與他們做內宦的前輩高人們暗中掌握皇帝一般,不動聲色就讓皇帝接受自己的意見,而不是像那些自以為是的文臣士大夫一樣,整天擺大道理,拿孔子去壓皇帝。
換了你是皇帝,你也不喜歡這種人不是?誰腦子抽風了就喜歡整天被人教訓?連尋常百姓、凡夫俗子們都不樂意,何況是皇帝!
但張誠現在也同樣不是來和申時行談學論道的,因此他把這點不喜拋開,將話題轉了回去:「佞臣不佞臣,咱家說了也不算,就不提這個了。總之高宮保這套手段用下來,再加上他和皇爺又是一塊長大的髮小……劉守有找的那點東西根本不夠瞧!咱家就明說了吧,劉守有想在這種事情上動搖高宮保在皇爺心目中的地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申時行眯起眼睛:「那在秉筆看來,什麼樣的事情才能動搖高宮保的聖眷呢?」
「元輔這一句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張誠哈哈笑了起來:「不過咱家剛才的話還沒說完——關於高宮保聖眷的來源。」
「哦?」申時行微微拱手:「請教。」
「天子發小、文正之侄、六首狀元……這些天下人盡皆知優勢的咱家就不說了。」張誠忽然伸出一指,正色道:「高宮保得以聖眷不衰的真正根源只在於一句話:他總能給皇上解決麻煩。」
申時行一聽,也不由得正色起來。
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張誠又道:「而且元輔你看,高宮保給皇上解決麻煩這個問題,他還不是非要等着麻煩已經出現再去解決,有時候甚至是麻煩還沒出現,或者是本來這麻煩還被掩蓋着的時候,他都有可能主動去把麻煩找出來,然後解決掉!」
申時行思索着問道:「譬如說?」
「譬如說安南!」張誠一本正經地道:「咱家記得他在廣西的時候,那會兒朝廷早就沒人關心安南那點事兒了,可是高宮保呢?他當時不過是廣西巡按,按理說安南的事情和他沒什麼關係,他卻偏偏主動插手了——您說,他是為什麼?」
申時行還沒說話,張誠就先補充道:「這在旁人看來或許有些像沒事找事,但……呵呵,能把事情找出來不算什麼,找出來之後還能幹淨利落地解決掉,那就厲害了,由不得皇爺不開心。」
「就說安南那件事,宣廟時早就把事情摁了下來,大家本來都已經習慣了,可是偶爾想起,還是會覺得遺憾——於是高宮保站出來了,他不僅站出來了,還在不動用朝廷一兵一卒,不費朝廷一文半兩的情況下把事情解決了!
您說說,這種情況下他在安南留着一些後手,皇爺會說什麼嗎?不會,因為這安南對皇爺而言,它就是路上撿回來的!在皇爺心裏,所謂收復安南,最大的好處不是安南能給朝廷帶來什麼收益,而是在不虧錢的情況下心情痛快了——祖宗所棄,今日被朕收回!您想想,皇爺當時對高宮保的觀感該是怎樣的?」
申時行面沉如水卻若有所思。
張誠又道:「接下來呢,高宮保剛剛回京,馬上又去了土默特——這事也不必細說了,當年高文正公開了個好頭,高宮保給他來了個圓滿。這蒙古之患,害了大明兩百多年,而他們伯侄二人在十多年的時間裏,居然就這麼解決掉了,甚至還給了皇爺徹底解決蒙古人的希望!元輔,您可以想像皇爺在漠南之戰後對高宮保的信任有多牢固了吧?」
申時行陰沉着臉道:「我看,這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道是『國雖大,好戰必亡』,似他這般……」
「誒誒,元輔,現在說這些就沒意思了。」張誠擺手道:「咱們眼下要關注的不是這些道理,而是怎麼斷了高宮保的聖眷!現在咱們知道他的聖眷是如何維繫的了,難道不該從這點事上面想法子?」
申時行皺眉道:「這怎麼想法子?他慫恿皇上打蒙古人,本閣部難道還能說蒙古是我大明友邦,不宜加諸於刀兵?笑話,元廷是我大明世仇,元廷不滅,明恨不止!」
嗯……這話高務實可能不同意。當然,那無所謂,至少此時的明人基本都是這麼想,誰也不會料到晚明時大明居然收買了林丹汗去和女真韃子打仗,世仇竟然也能變成盟友。
張誠笑道:「他慫恿皇爺去打元廷,這個肯定攔不住,畢竟皇爺也想打啊。但是呢,咱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想法子。」
「哦?哪個角度?」申時行問道。
張誠笑得越開心了,挑眉道:「他想打就讓他去打,只要咱們能讓他敗掉這一仗,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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