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這種詞前頭再加上一個『又』字,實在是怎麼聽都很彆扭,不過對於女真各部而言,其實倒沒漢人那麼多的道德負擔。
不就是挨了大明一頓揍嘛,多大事啊!甭管建州、海西還是野人,女真各部誰沒挨過大明的揍?反正也打不過,投降怎麼了?不投降難道打算學王兀堂、王杲、阿海那樣被直接打滅,永世不得翻身?
投降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大明是否樂意接受。
而眼下,很顯然朱翊鈞並不樂意。
這很好理解,原本此次戰爭就是一場懲罰戰爭,現在不僅懲罰的目的沒有達到,算起來甚至是李成梁被努爾哈赤給擺了一道,懲罰者與被懲罰者來了個身份互換,在這種情況下,努爾哈赤想要見好就收,朱翊鈞當然不肯。
眼見得高務實微微點頭,肯定了他提出的疑慮,朱翊鈞當時就冷哼一聲:「他想學張繡,朕卻沒打算學曹操。」
高務實沉吟着,沒有立刻作答。
朱翊鈞見了,不由得皺起眉頭,帶着三分疑惑,問道:「怎麼,難道你覺得我也應該學曹操接納張繡一樣接納努爾哈赤的投降?」
高務實微微搖頭,道:「不然,皇上與曹操當年所處的局面並不相同,曹操幾乎可以說是非接納張繡不可,但皇上卻未必一定要接納努爾哈赤,至少現在並非一定要接納。」
「哦?這又是為何?」朱翊鈞有些好奇起來:「宛城之戰以後,曹操與張繡之間那可是結下大仇的——殺子之仇啊,他都能接納張繡,朕卻為何不必接納努爾哈赤?」
高務實道:「張繡之投曹操,是因為賈詡知道私仇在曹操眼中不算什麼;曹操之納張繡,則正如賈詡所料。」
建安二年,曹操率軍討伐佔據宛城的張繡,張繡率部降曹。曹操擺酒宴邀請張繡等人一併參加。但宴請張繡的過程並不輕鬆,因為大將典韋始終持着大斧站在曹操身後,還時不時「舉斧迫視」,因此酒桌子上張繡本來就心裏很不暢快,他不敢直視曹操。
更讓張繡後來匪夷所思的,則是曹操對他的叔母鄒夫人一見鍾情(不久後就想辦法把她納為小妾),又加上曹操利用黃金等貴重財物拉攏張繡的心腹胡車兒。這一切都讓張繡的心裏猶如打翻了五味瓶——羞辱、憤怒、猜忌等,像波濤一樣在張繡心中激盪。
曹操是明白人,他也知道張繡心懷不滿,所以沒過多久,他就對張繡動了殺意。但是消息很快泄露了,亦或者被賈詡察覺了,因此張繡決定先下手為強——起兵反曹。
過程不必細說,總之就是張繡奇襲曹營,曹操愛將典韋戰死,曹操的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也都慘死在張繡的屠刀之下,而正是他們保護曹操躲過了這場劫難。
在這次戰役中,曹操兵力損失有限,但重要人物的損失則十分慘重。他失去了一員忠誠驍勇的大將,還痛失愛子、愛侄,甚至就連他的夫人——衛夫人也與他分道揚鑣。按理說,此時的曹操心頭應該充滿了怨恨。
那麼,曹操為什麼沒有怒而興兵,非要堅持殺了張繡以解心頭之恨呢?可以順着時間來梳理一下當時的情形。
宛城之戰後,張繡重新和劉表結成聯盟。但謀士賈詡陳述利弊、積極獻言,在建安四年,力勸張繡重新降曹。
建安四年,這個時間節點非常重要,因為就是這一年,袁紹的河北大軍開始南下。曹、袁大軍的對峙乃至生死戰已經迫在眉睫。由於張繡駐軍的位置還是比較重要的,因此曹、袁雙方都有拉攏之意。
張繡夾在中間,應該如何是好?賈詡提議:應該跟着曹操干。
一聽賈詡的建議,張繡立即目瞪口呆。他問賈詡:眼下的局面,一來是袁強曹弱;二來是我和曹操素有仇怨,甚至還是深仇大恨。所以,這個時候我怎麼能投靠曹操呢?
然而賈詡並不這麼看,他對張繡說了三點: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跟着他可以贏得人心,這是第一個原因。袁紹兵強馬壯,不在乎我們這一點人馬,我們就算投袁也無足輕重;而曹操人手單薄,我們投靠過去,他會很是高興,這是第二個原因。凡是古往今來成就大事業的人,都能明志四海、緩釋私怨、棄利重義,而曹操就是這樣的人,這是第三個原因。
於是張繡聽賈詡之勸投降了曹操,而曹操也用超常的氣度化解前嫌,他不僅執着張繡的手一起參加宴會,還和張繡結成了兒女親家——讓自己的兒子曹均娶了張繡的女兒,並封張繡為揚武將軍。
建安五年,張繡參加了官渡之戰,力戰有功,升為破羌將軍。建安十年,張繡跟隨曹操在南皮擊破袁譚,再次增加食邑,一共2000戶——當時天下戶口劇減,十戶只剩一戶,而彼時曹軍將領之中還沒有誰封邑達到1000戶,唯獨張繡特別多。
高務實將這些細節簡單說給朱翊鈞聽了,然後道:「由此可見,曹操當時的情形與皇上如今並不相同。曹操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來對抗近在咫尺的袁紹大軍,而且對於他當時的實力而言,能夠與張繡化敵為友乃是宛城問題最佳的解決之道。
反觀皇上,實力百倍於努爾哈赤,即便是察哈爾決戰,我大明也並不需要努爾哈赤相助。所以皇上對努爾哈赤的要求其實很低——只要他不搗蛋就行。」
朱翊鈞釋然道:「不錯,正是如此。只是努爾哈赤這廝膽大妄為,總想着在周邊擴展勢力,若如今不早些加以遏制,將來說不定便會小患變大患,這也是我此前之所以要敲打他一番的原因——現在我也依然如此認為。」
「皇上聖明。」高務實點頭道:「臣也贊同皇上的看法,並因此認為這場仗既然已經打響,就必須以勝利告終——不是努爾哈赤趁勝請降的這種勝利,而是真正將他擊敗並削弱其實力之後的迫降之勝。」
「好!好得很!」朱翊鈞聞言大喜,道:「既然你我看法一致,那現在要討論的事情就簡單多了。依我看就一條:接下來怎麼打。」
高務實微微搖頭,道:「這卻不然,在此之前,臣認為還要弄明白一件事:努爾哈赤為什麼敢於效仿張繡。」
「嗯?」朱翊鈞一愣:「此言何意?」
高務實解釋道:「皇上應該知道,臣對努爾哈赤除了他剛剛襲職那短短一段時間以外,其他時候一直以壓制為主,而與此同時,寧遠伯對他倒是以支持為主,且他與寧遠伯之前多少也算有些舊情在……如此,努爾哈赤為什麼還要下這樣的狠手對待寧遠伯?」
朱翊鈞看來此前倒沒有太關注這樣的細節,亦或者說他對努爾哈赤這樣的區區小酋從來沒有真正放在眼裏,所以關注就比較少,思考得也不算深刻,所以在聽到高務實的這個問題之後,他認認真真思索了一會兒,才遲疑着道:「還別說,這事兒的確透露着一些古怪。」
當然古怪,按照剛才高務實的說法,朱翊鈞馬上就帶入努爾哈赤的思維想了想這個情況:能夠影響他努爾哈赤乃至建州興衰榮辱的兩人,其中一個是一貫壓制自己的,另一個是一直支持自己的,現在支持自己的那人因為朝廷的命令來討伐自己,他還給出了一個並不算十分苛刻的解決辦法,那麼此時此刻自己應該怎麼做才好?
朱翊鈞覺得,倘若自己是努爾哈赤,那怎麼看都應該接受這個條件,這才是最佳選擇。畢竟在這兩個可以決定自己部落興衰的大人物里,這位提出投降條件的大人物對自己更友好。
他雖然也提了投降條件,但另外那位可是根本連條件都不提——換句話說就是要徹底打敗之後再隨心所欲地宰割。只要不是瘋掉了,那當然應該選擇前者。
然而努爾哈赤不然,他既不選後者,也沒選前者,甚至完全辜負了前者對他的善意,欺騙並狠狠打擊了對方一番。
在朱翊鈞看來,這不僅是狼心狗肺的問題,更關鍵的是在情理上說不通——兩條大腿你誰都不抱,你想做什麼?
當然,也許努爾哈赤是想自己做大腿,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
詭異就詭異在此。
朱翊鈞把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然後道:「我總覺得這個理由不太充足,你有什麼其他看法麼?」
高務實沉吟道:「其實臣與皇上的看法總體來說頗為類似,只不過有一點點細節差別。」
「什麼差別?」
高務實目光一凝:「努爾哈赤『兩條大腿都不抱』,會不會是故意做給誰看的?」
「嗯?做給誰看?看什麼?」朱翊鈞皺起眉頭,明顯有些不解。
然而高務實並不繼續解釋,只是等着皇帝自己想明白。朱翊鈞想了一會兒,思索着道:「你是說,他故意讓我認為即便李成梁與他更親近,但這親近本身並無其他問題,尤其是並不存在互相勾結?」
高務實微微點頭:「臣的確由此懷疑,不過皇上,這件事單純只是某種推測,究竟是與不是,還得看日後的情形發展,眼下並不能確定。臣之所以提出來,更不是要給寧遠伯添一條『欲加之罪』。」
朱翊鈞頷首道:「我明白了。」然後頓了一頓,把話題轉了回去,道:「繼續說這場仗接下去怎麼打吧。」
高務實便不再提這個問題,也順着皇帝的意思道:「其實『接下去怎麼打』剛才已經說過了,剩下三路大軍只要做到聲息相聞,逐漸合攏包圍圈,不給努爾哈赤各個擊破的機會,這場仗的勝利就差不多已經是板上釘釘,無非早晚而已。」
「可是,我記得李成梁早前也要求四路大軍應該聲息相聞,但最終……哈,他自己倒被擊破了。」
高務實搖頭道:「他那個聲息相聞顯然流於形式,甚至可以說是流於表述,實際上根本不曾做到——另外三路大軍或許都把『聲息』報於他知道了,可惜他卻只是利用這一點,自己加快進軍速度,打算去獨吞迫降努爾哈赤之功,以至於反而中了努爾哈赤詭計而功敗垂成。」
朱翊鈞一想的確是這麼回事,「聲息相聞」這個要求本來沒錯,錯的只是李成梁居心不良,害人終害己。
或許,這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註:我知道這句話還未出現)
「既然如此,那接下去的仗就讓曹簠指揮吧,他本就是遼東副帥,李成梁既然敗了,他接手也理所當然。」朱翊鈞點頭道。
高務實點了點頭,又問道:「皇上對於此戰成功之後對努爾哈赤的懲罰,可還有什麼更加確切的要求?」
「這個……」朱翊鈞皺眉道:「按理說這廝實在應該嚴懲,但若是殺了他,我又有些擔心建州從此多事。」
高務實欣然道:「不錯,皇上所慮甚是,臣也同樣有這種擔憂。努爾哈赤一死無所謂,就怕建州上下不服,如王杲死後又有阿海之逆一般。如此遷延日久,恐怕就要影響到察哈爾決戰了。」
朱翊鈞卻皺眉道:「那你以為怎樣處置合適?」
殺又殺不得,但不懲罰的話,這場仗又相當於白打了。朱翊鈞想來想去,倒覺得李成梁失敗之前所提出的對努爾哈赤的處罰其實還不錯:歸還其他部落的領地,也挺像是大明的一貫風格——存亡繼絕。
然而高務實卻提出了另一個思路,他說道:「臣以為,可以把努爾哈赤的官職暫時免去,但考慮到建州之穩定,這官職還得繼續授予建州之人——譬如舒爾哈齊。」
朱翊鈞聽得一愣,然後恍然道:「哦,舒爾哈齊,就是努爾哈赤的那位弟弟是吧?」
高務實立刻點了點頭。
「嗯,我看可以。」朱翊鈞微微頷首,然後眨巴了一下眼睛:「這還是個反間計?」
高務實笑了笑,答道:「是不是反間計其實現在也不好作答,不過臣以為這至少能給建州左衛內部找點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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