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制軍宋良佐剛剛趕至龍巖囤下,突然接到父喪消息,悲從心來,泣不成聲,哭至昏厥, 醒來後立刻脫了官服,連夜上疏請求丁憂。明軍各部也沒料到出現這種意外,一時間都停了攻勢,只是繼續保持圍困。
辭疏以六百里加急呈送京師,朱翊鈞不出意料下旨回覆:奪情,待克定播州之後再行守孝,而且還特意加了一句,要求宋良佐在收到聖旨之後不准再辭。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 這是有道理的,作為儒門學子勢不可違。
在中華文明之中,從傳說中的伏羲女媧開始,炎帝、黃帝、堯、舜、禹、湯,再到周文、周武、周公等等,這些人都被被古人認為是歷史上的有道明君,是他們把人們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引導至人類文明時代,發明了各種生活工具,提高了生活質量,奠定了人倫大綱,為社會文明的發展做了巨大的貢獻。
如果要簡而言之,那就是說「君」代表着社會倫理,「親」代表着家庭倫理。在中國人有別於西方社會的宏觀敘事框架中,社會比家庭的優先級更高,因此「君」列於「親」之前毫無疑問。
後世中國人之所以能夠輕易認可並在各種危難之際實踐「舍小家為大家」這種西方人難以理解、更難以執行的思想,便與這樣的文化傳承有很大關係。
收到聖旨的當月十八,宋良佐身着孝服召集諸將于帥帳議事, 整個人迅速瘦了一圈的宋良佐聲音沙啞地道:「龍巖囤為賊所倚之天險,傳聞飛鳥騰猿不能逾越,三面環水,一面銜山,地勢異常險要。
經匯總多方探報,眼下已經查明的情況是龍巖囤前山道、懸崖峭壁之間依次築有銅柱關、鐵柱關、飛虎關、飛龍關、朝天關、飛鳳關六座關隘。其各據險要,層層把守。
另有三十六級天梯橫於嶙峋山路,每級石梯皆有孩童高低,後囤亦有後關、西關、萬安關三關屹立。
諸位,龍巖囤乃是楊逆最後之倚仗,其歷經數百年不曾陷落,必有其因,因此攻克此囤方能稱為克定播州。」
馬林作為北軍將領,在播州山林里打了這麼久,感覺整個人都要發芽長草了十分不適,因此積極主動地提議道:「如制軍所言,賊據龍巖囤,我為仰攻且山勢陡峭, 則騎兵不能用, 火器恐怕也收效甚微。如此則惟有合圍賊寇,日夜交攻,方能早日攻入囤內。
不過除此之外,末將以為除誘降、探道、內應等法也應一併進行,多管齊下亦能減少傷亡。」
「正該如此。」宋良佐肯定了一句,然後環顧眾人道:「諸將聽令!自即日起始築長圍,更番迭攻,自是賊坐困窮,知兵在頸。
我軍分作兩部,一部攻前囤,一部攻後囤:馬孔英、鄧子龍、吳廣三將各領本路包抄後囤三關,其餘諸將於前囤依次相攻,漸奪六關,畏戰者斬!各路速去準備,即刻進兵,不得有誤!」諸將領命。
由此,明軍在因為宋良佐父喪意外暫停進攻十餘日後,終於開始大舉向龍巖囤進攻,播兵據天險關隘死守,明軍不能速克。
楊應龍居囤頂觀望,見戰事激烈,不禁感慨:「天下精兵盡來攻我,與祖上楊文在時遭蒙古圍攻何等相似。時光輪轉,這龍巖囤再次立於戰火之中,所幸我播州有此要塞,固若金湯,無論朝廷再發多少援軍來剿,卻也奈何我楊氏不得。此戰過後,便是我自立為王之時!」
孫時泰在一旁說道:「龍巖囤囤前陡絕,勢難飛越,乃楊氏列祖列宗世代精心修築而成,外圍子城、給養據點星羅棋佈,不一而足,即便稱為天下第一要塞已不為過。
如今外圍雖已被官軍佔據,然龍巖囤內重兵把守,軍糧充足,只要部署得當,人皆死戰,至少也能固守數月之久,而官軍二十萬大軍在這大山之中,糧草豈能支持數月?
不過在下也有兩點擔心,一則若官軍尋機得勝,漸奪關隘,我部死傷日增,又困守於此,則恐人心難聚。二則若官軍當真願費百萬兩銀錢,大肆購糧維持前線大軍於山中,棄死戰而施圍而不攻之策,我們則無異於坐以待斃了……」
孫時泰的話其實到此尚未說完,但一旁的楊朝棟卻不滿孫時泰如此喪氣,打斷道:「孫先生顧慮實在是太多了!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惟有死守到底,至於軍心士氣,我自會嚴加督促,即便不成還可散盡千金、激勵再戰!
若當真被官軍長期圍困,那自當再思出奇制勝之策。總之播州存亡在此一舉,楊氏祖先英靈護佑,此次官軍必將全軍覆沒於龍巖囤下!」
楊應龍稱讚道:「豪氣干雲,英姿勃發,不愧是吾家千里駒!聽你所言,為父甚慰。身為楊氏子孫便應如此做派。
你且去前關督戰,也緊盯何、田二氏兵將動向……哼,何廷玉、何漢良、田一鵬、田飛鵬等人表面忠心不二,實則是各懷鬼胎,切不可放鬆警惕。至於破敵之策,我與孫先生還需再作商議。」楊朝棟領命而去。
苦於這時節播州多雨,又是仰攻山關,明軍火器果然效用不佳,而騎兵更不得用,明軍將士整日在泥淖中奔波苦戰,往上爬一步都可能連摔三次,委實困難重重。
馬千乘先行率部攻銅柱關,石砫土司兵前仆後繼,奮勇沖關,身冒箭矢,但仍然數次接近都被苗兵擊退。馬千乘收攏所部,以弓弩還擊,對射許久,各有死傷。
這位一生忠於大明的土司發了性子,親自率部借弓弩掩護再行突進,終於一舉沖關破門,全軍一擁而上,而銅柱關只是險要,其中苗兵並不多,一旦被攻破關門就再也難以阻擋明軍攻勢,迅速向後潰退。
馬千乘奪下銅柱關後並不願意休息,繼而向鐵柱關衝鋒,但這次連戰兩日仍未攻克,所部反而損失不小,隨即聽令撤兵,由董一元率部接替。
董一元部主力乃是秦兵(陝西兵),悍勇倒是悍勇,但是也不太適應播州這種山地戰,同樣先來了個「強攻兩日不克」,其部明軍屢次攀上關璧便被苗兵擊落。苗兵方面,與銅柱關相比鐵柱關的防守又更為頑強,這鐵柱關後多用石柱直接抵住關門,苗兵蜂擁至關牆,每逢明軍來攻便殊死力戰。
隨着鐵柱關前積屍日多,董一元心生一計。這日正值雨後大晴,山中高溫潮濕,董一元令人於鐵柱關前焚屍,陣陣惡臭襲來,令人遍生嘔意,苗兵漸漸不敢近前。
董一元立刻組織敢死隊,全身防護之外,還口蒙魚腥草汁液浸泡過的厚布抵擋屍毒惡臭,腰掛首級,手持血刀,藉助焚屍黑煙籠罩,向鐵柱關再次發起衝鋒,其後明軍大隊緊隨沖關。
這支明軍突襲而至,由於顯得血腥可怖之極,少數不曾後退躲避屍臭的苗兵也不由心懼而大潰,董一元因而一舉奪下鐵柱關。
董一元奪關後就地休整,清理戰場,而由馬林統軍繼攻飛虎關。
飛虎關前三十六級天梯高陡異常,而周圍則是懸崖峭壁,飛猿難渡。明軍拾階而上都需手腳並用,而播州軍不僅推下滾木山石,還澆灌火油,引燃山道,繼而再用弓箭遠近阻擊。
明軍又不是鐵打的金剛,在這種狹窄山道上進攻自是苦不堪言,根本難以寸進。馬林乘間隙連發三次衝鋒,結果反倒是明軍傷亡激增,軍心險些崩潰,馬林見狀只得先行休兵。
這飛虎關真是個天險,上倚絕壁,下臨懸岩,高屋建瓴坐鎮天梯之頂,如負隅猛虎,張口嘯天,威震關山。其箭樓也屯駐重兵,守關之兵亦為播州精銳虎兵坐鎮。而天梯與飛虎關之間僅有一道吊橋連接,為通向飛虎關的唯一通道。
馬林部於飛虎關前連攻十日,偏又陰雨不斷,委實寸步難行,毫無斬獲。馬林心愁不已,他一個善於打平原野戰的騎兵將領,竟然不得不苦思奪取山關之計。
好在這日天氣轉晴,馬林大喜之下,急令密調本軍全部三號炮上山,在確保不會誤擊吊橋的前提下,猛烈炮擊飛虎關樓以壓制播兵。
播州軍根本沒有料到這種地形下明軍竟然能調集大量火炮,對此毫無防備,此時突遭火炮打擊,關石飛濺,關樓塌陷,播州兵於關牆之上難以立足,飛虎關守兵一時間再難向明軍施以還擊。
馬林見機不可失,立刻點檢精銳家丁,親自領兵衝過吊橋猛攻關門,於是飛虎關破,明軍魚貫而入,隨即便與播州虎兵展開混戰。
播州虎兵相當於黃芷汀當年身邊的親衛,全家都和主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故而不畏生死,死戰不退。
由於關門狹小,明軍又為了儘早攻陷而一擁而入,此時陡然遭遇虎兵這樣的精銳山地兵堵截,差點被一下子逼出關門。
馬林急得大吼連連,親自督陣,不顧危險站在高處鼓舞士氣,又令身邊家丁以掌心雷齊擲,這才險險逼退敵兵。隨後明軍大隊再度衝鋒,奮勇反擊,終於陸續再入關門。
進關的明軍多起來之後便算是大局已定,結陣挺槍擺出排槍刺刀陣,步步進逼。虎兵雖然精銳,但在高務實這套超越時代的打法面前也終於再難寸進。
馬林在排槍刺刀方陣打出數輪齊射之後一聲令下,開始全軍衝殺。他本人也不甘示弱,拿出先父馬芳的氣勢,身先士卒連斬十餘人。虎兵雖然精銳,但畢竟人數不多,在這般大軍強壓之下終於不敵,最終全軍覆沒。
飛虎關戰後,劉綎率部跟上,向飛龍關攀進。飛龍關由何漢良、田飛鵬率兵鎮守,前有龍虎大道,與三十六級天梯相仿。
這飛龍關一側臨百丈深淵,險峻陰深,蛇鼠為窟,常有哀嚎之聲隨陰風陣陣從山澗下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何、田二人意欲使明軍全部葬身山澗,特在龍虎大道遍置木石,輔以弓箭遲滯明軍攻勢,更用自製火藥在明軍進攻時突然炸裂一側山體,亂石飛下,明軍躲閃不及,多有墜崖而死。又是連續兩日,明軍大半仍被遲滯在龍虎大道。
劉綎大怒,親自督戰並派出五百降倭夷丁,嚴令向飛龍關突進。降倭夷丁不愧是天下精銳——尤其是在劉綎暴怒之下,他們這一出動,直殺得沿途血肉橫飛,在自身死傷近半的情況下終於衝過大道。
降倭夷丁常年只維持在三千出頭,此番為了奪取區區一個關城的前方大道就損失了兩百餘人,即便是劉綎這種戰狂分子也不由為之心疼。
劉綎抬頭觀望飛龍關,乃是用青石及石灰糯米砌築而成,關為三開,三拱相套,有兩座月門,是為囤東入大城門戶所在。劉綎率部對飛龍關時攻時休,接連相持十日而不克。
由於此處近乎絕地,劉綎乾脆棄用計謀,只作強攻,逢陰雨連綿便冒雨強攻,逢雲開霧散便調火炮助陣。於是連日來戰事激烈,炮聲如雷,龍巖囤上下皆能清晰耳聞。
輪番強攻之下,飛龍關即便再如何險要也漸漸難以支撐,於是楊朝棟又率部來援。此時飛龍關一側關牆斷裂,明軍趁勢大舉攻入,劉綎隨軍突入飛龍關內,直取何漢良、田飛鵬而去。
何漢良見劉綎殺來,不知死活向前迎戰,不過數招之後便死於劉綎刀下。另一邊田飛鵬見劉綎委實兇悍,不敢迎敵,轉身便逃。誰知劉綎冷哼一聲,張弓搭箭,一箭射入其後心,田飛鵬應聲倒地。楊朝棟見狀,知飛龍關再難堅守,當即也只能率殘部退守朝天關。
在明軍猛攻前囤之時,鄧子龍、馬孔英、吳廣等部正攻後囤。楊應龍亦在後囤布有重兵,鄧子龍等於頭道關隘之後、關門之前便屢遭失利。
時日已久,鄧子龍便令全軍停止進攻,反而後撤三里,止步不前,實則暗中設伏引誘播兵出關。
明軍故作懈怠,後關苗將自恃重兵在握,見明軍連日攻關不下,反而死傷漸增,膽怯不前,見明軍後退,以為是傷亡過重不得不退回修整,便下令出關殲敵以便包抄明軍大營。
鄧子龍得報播軍出關,大笑三聲,即令馬孔英率部居左翼設伏,吳廣率部居右翼設伏,自領中軍吸引播州軍來攻。
播州軍一路狂飆突進,殺聲震天,鄧子龍遣數隊分道迎敵,先是佯裝大敗,一觸即潰,播州軍因此更加肆無忌憚,直追入明軍口袋之中。
鄧子龍見時機已至,即令大放火器,馬孔英及吳廣聞聲出動,迅速將播軍合圍,水泄不通。播軍見誤中伏擊,全軍欲撤,但與明軍激戰半日卻傷亡慘重,反而潰不成軍,鄧子龍等人趁機率部掩殺,然後順勢奪下後關。
此後播州軍於西關至後關之間大行游擊襲擾,因播州兵慣於山間作戰,其於山林亂石之間閃轉騰挪、健步如飛,明軍深受游擊之苦,於山間難以輕易追擊,只得被動防禦,艱難行進。
不過由於播州軍遠程武器只有弓弩,而明軍裝備隨着戰事發展反而還有越來越完備的趨勢,襲擾雖對明軍有遲緩之效,但對明軍兵力而言卻無太多損害。
鄧子龍等苦耗多日,終於抵近西關,與馬孔英、吳廣輪換攻關,兩軍相持不下。鄧子龍嚴令日夜交攻,待後續火炮終於運上山來,苗兵被轟了半日損失慘重,最後膽寒棄關而走,明軍由此攻佔西關,只是全軍疲憊,只好先休整待命。
至此,明軍圍攻龍巖囤已達四十餘日,前囤攻至朝天關,後囤攻至萬安關,之後便久攻不下,再難前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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