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廷內部黨爭引發援朝大軍調動換帥的同時,朝鮮方面同樣沒閒着。因為此前一段時間的政治和戰爭表現,柳成龍因功升為領議政,伊斗壽則被降為中樞府事。
在朝鮮的國家體制中,領議政相當於宰相,從制度的角度而言,其在國內的地位類比大明的首輔而更具權威。
柳成龍擔任朝鮮宰相之後,首先着手的便是預防日軍再次入侵而開始研究防禦方案。柳成龍領新任兵曹判書李德馨、吏曹判書李恆福覲見朝鮮王李昖。此時李昖正與金貴人飲茶,見三人前來,便詢問方案準備如何。
李德馨答道:「殿下,我們與領相商議過後,已經定下兩種方案。其一是養民即養軍,所以當全力恢復生產糧食及食鹽。」
朝鮮王也認為應當如此,但朝鮮戰亂過后土地荒蕪,如何儘快完成所需卻令朝鮮王費解,好在糧食問題已經由京華方面出面解決,而食鹽問題同樣可以依此操辦,只不過不需要從南疆運輸,京華在遼南就有鹽場——還是高務實和皇帝合資的。
李恆福也知道京華現在成了朝鮮各類必需品的主要來源,便表示隨後會呈交奏疏,稱具體方式盡在其中,請李昖閱覽。
隨後他便說到第二份方案:「關於補充軍士,以往朝廷通過訓練都監來培養人才,地方還以服兵役來徵集,所以只以貧苦的百姓來形成軍隊,但從大明強軍多出自家丁來看,若想強軍,則無論兩班還是鄉民,都不應再有良賤之分。需編成束伍,讓所有可殺敵之人盡來參與,一視同仁。」
這個思路對朝鮮的軍制衝擊很大,李昖聽後十分吃驚,問柳成龍道:「領相,非要如此不可?兩班之前對免賤法、作米法都是好不容才勉強讓步,若是再照方才所言,那士大夫和鄉民還有何不同?寡人覺得此事十分為難。」
柳成龍勸道:「殿下,自太祖建國之時,衛國軍役便是不分身份,是人人都會感到榮耀的義務。但時日一久,兩班利用職權及利誘而令人代服軍役卻漸成慣例。最終在中宗大王時變為理所應當。
兩班只為一己之私,貪圖富貴安樂,不敢為國家犧牲,卻還身處高位肆意妄為,試問被禍害已久的百姓又怎麼為國家賣命?臣以為戰亂初期士卒潰散,這也是原因之一。束伍軍並非擾亂兩班和鄉民的身份秩序,而是恢復太祖之法,僅此而已。」
李德馨也勸說道:「自殿下准許施行免賤法和作米法後,民心大振,束伍軍可整頓國家軍紀,克服國亂,望殿下明察。」
李恆福也道:「殿下,據臣了解,並非所有兩班都反對束伍,兩班中部分有志者對束伍極為贊同,士大夫中也有不少在國難中動員義兵,故臣以為此事並非絕不能被兩班接受。」
話雖如此,但李昖擔心戰亂結束之後反而會令兩班造反,因此頗為猶豫,躊躇不決。柳成龍勸李昖現在不必擔心兩班,而是應該預防日軍再次入侵,李昖頗感進退兩難。
到了這日晚間,世子光海君請見李昖,李昖問道:「各地義軍首領不斷上本支持束伍,可是你在背後指使?寡人猜想,能如此輕易動員他們的,除你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光海君坦言道:「殿下所料不差,正是兒臣告知了各地義軍首領束伍的意義。兒臣也擔憂兩班反抗,但兒臣認為此舉是為克服戰亂所設,而戰亂之後也可調節,甚或廢除此法——法令之制定自當因時而變。」
他如此坦白,讓李昖頗為意外,似笑非笑地說光海君變了不少。光海君面無表情,輕聲答道:「天下人心每天都在變化,兒臣自然也不例外。」
李昖略微沉默,表示會考慮光海君的建議,光海君拜謝告退。
另一邊,李德馨也對柳成龍表達了對此事的憂慮:「王上左右為難,兩班虎視眈眈,如此則恐怕衝突一觸即發,王上最近接受了這麼多的改革奏請已是奇蹟,束伍一事是否可以暫緩推行?」
然而柳成龍已經下定決心,堅持將改革進行到底。他正欲再去請旨,李恆福匆匆來報,說束伍法已經獲得准許,承政院已經開始向全國頒佈。柳成龍細問下才知是世子及義軍首領們也對此給予了幫助。
這裏需要插敘一句,在之前關於光海君能否得到明朝正式冊封為世子一事上,柳成龍因表達了否定的觀點而深深觸動了光海君日漸敏感的內心,自那以後他對柳成龍也時有誤解,漸漸疏遠,略加敵視。
也正因此,今日之事才令柳成龍感到詫異,而光海君經過長期的挫折和磨礪,也潛移默化的從賢明寬厚轉向滿腹心機,心思、做法漸漸涉入黨爭。
於是朝鮮方面在免賤法和作米法之後,不論一切身份,令所有壯丁服兵役的束伍制度開始全面施行。兩班士大夫雖多有怨言,但也無力反抗,柳成龍的改革得以深度推進。但不少地方因戰亂造成的傷痕還未平復,部分地方官員的貪酷也令百姓苦不堪言。
不久,官軍李夢鶴便因此廣發糧食,召集百姓反抗,並假扮義軍某隊首領,煽動義軍於忠清道造反,朝鮮備邊司因此召開會議,緊急商討對策。
備邊司會議上,李德馨報稱李夢鶴已佔領鴻山,經青山、青陽而往洪州移動。洪州有林得義及朴名賢把守。義軍首領金德齡則奉都元帥權栗之令馳援洪州,巡邊使李鎰也請令前往援助。
李鎰說道:「李夢鶴所率領的本部和義軍都已算是經歷戰陣磨鍊,堪稱精銳,最開始不過千人的亂軍,現在已經過萬,即便金德齡援助,我看也是難以應對的,非我李鎰出馬不能解決此事,請領相允許我去助一臂之力。」
柳成龍乾脆回絕,道:「可以派遣的將領很多,我並非發愁沒有將帥可用,而是在發愁民心。如果民心此時散去,即便鎮壓亂軍也毫無用處,亂軍中大多是被李夢鶴蠱惑的百姓,直接用武力鎮壓會令我們的改革努力付之東流,故此事當以招撫為主。」
然而意外的是,此時朝鮮王李昖突然來到備邊司,指責柳成龍偏袒亂軍,柳成龍很是不解。
李昖面帶慍色,道:「他們要殺寡人,他們是要推翻國家的逆賊!巡邊使李鎰聽旨,立刻率軍前往洪州,剿滅李夢鶴,凡是跟隨李夢鶴叛亂之人,一律斬首!而帶回李夢鶴首級之人,寡人會不分身份,賜其官職田地。」
柳成龍大吃一驚,連忙勸道:「請殿下三思,現在改革推行不久,部分地方還未能得到恩惠才會有此意外發生,只要再過些時日,百姓自會知道朝廷對他們的用心,他們也會對殿下感恩戴德而懺悔此次罪孽的。」
李昖極不耐煩,擺手道:「領相所言極是,寡人為了安撫百姓不顧兩班士大夫反對,堅決實施改革,結果得到的卻是這樣的謀反,寡人還真是欣慰無比啊!巡邊使,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麼?寡人剛才的命令你沒聽清麼?」
李鎰急忙領命出擊,而李昖也不等柳成龍繼續勸說,憤怒地拂袖而去。
李夢鶴率軍抵達洪州城外,向所部喊道:「今夜我等便在城外駐紮,明日定要攻陷洪州,只要攻陷此城,紅衣將軍郭再佑及忠勇將金德齡便會於我等會合,共建繁榮!」群情因此激昂,但柳成龍早已安插細作混入李夢鶴軍中勸導百姓。
細作趁機互相鬥毆引得關注,並向百姓說道:「大家快來瞧瞧這個瘋子,說什麼要來幫助我們的金德齡將軍反而要來抓捕我們?真是鬼話,直接說害怕官軍不就好了!」
另一細作喊道:「是真的啊大哥,是金德齡將軍的手下甲吉告訴我的,他們不是要來幫助我們,而是來鎮壓叛亂啊!啊呀,大哥,快跟我一起走吧,留在這真的會死的!」
此話一出,立刻引得議論紛紛,有農民再三細問,並稱在金德齡手下做過義兵,細作高聲喊道:「那實在是太好了,那你快跟我們說說,我們是叛軍的話,那位將軍是能跟我們出生入死的人嗎?」
該農民不敢確信,細作之間於是繼續大打出手,引來李夢鶴命人抓捕。細作逃後,鄉民之間皆惶恐不安,開始陸續逃竄。其中有部分鄉民認為如果直接逃跑,這一生都會被當做逆賊被官府追捕,於是決定奉王令取李夢鶴首級贖罪。逃竄之民也逃入了金德齡所在認罪。
金德齡正欲抓捕,領頭叫道:「將軍,是我,是曾在你手下當過一年義兵的大成。」金德齡仔細觀察後疑惑道:「既然是義兵,為何會參加叛軍?」
大成答道:「小人回到家鄉後,只見二老及家中妻兒都在疫情中死去了,家鄉人也所剩無幾,於是就一直處於流浪之中,後來聽聞將軍要和李夢鶴會合,這才特意加入的,結果都是謊言。其中既有像我這樣被騙來的人,也有因為生計艱難才被迫參加的人,我也應該去砍掉李夢鶴人頭的。」
金德齡震驚不已,連忙問李夢鶴是否已死,大成答道:「是的,昨夜發生內訌,有人已經殺了李夢鶴,將他的首級拿去獻給官府,去換取官職和田地了。」
金德齡倒抽一口涼氣,下令全部放走,下屬勸諫不應抗命,應全部抓捕。金德齡搖頭道:「李夢鶴已死,還要抓誰?難道要我親手殺死曾經同為義軍的兄弟麼?都走吧,不要再被人發現,藏起來生活等待時機。」鄉民紛紛道謝。
李夢鶴之死也很快傳到了都元帥權栗的耳中,權栗感嘆不已,又聽下屬報巡邊使李鎰已抓捕金德齡押往王京漢陽,因金德齡聽聞李夢鶴死訊後將本已抓住的叛軍殘黨全部釋放,因此被議罪。也因此有了兩人曾有會合密謀的傳聞。
權栗長嘆一聲,搖頭道:「金德齡這個蠢貨,非要在這種時候發這種善心引來誤解,這樣一來事情就反而變得更加麻煩了。」
朝鮮王李昖得知後冷笑不已:「寡人早知會是如此,估計金德齡與李夢鶴之間曾有書信往來的傳聞也是真的,如今李夢鶴已死,金德齡定想設法殺掉寡人。」李昖心中心緒澎湃,憤怒不已。
李夢鶴之亂,本質上是為了打破朝廷對百姓的掠奪、鎮壓和朝鮮階級矛盾而發生的叛亂,雖然李夢鶴之亂僅僅十餘天后便宣告結束,但因李昖對叛亂的恐懼,凡是參與叛亂者及被懷疑之人都受到了嚴刑拷問,被李夢鶴牽連的金德齡更是慘遭刑訊,郭再佑也被幽禁質問。
世子光海君聽聞此事後,準備面見朝鮮王進言解救金德齡,被侍從內官及刑曹判書柳祖訒勸阻,柳祖訒為北人黨要員,對其他黨派極為排斥,為今後設想則更在意世子安危。
此時柳祖訒急忙趕來,並來帶來一人請世子接見,柳祖訒說道:「之前曾說有一位謀士想舉薦給邸下,乃是此前曾擔任光明參奉的李爾瞻。他現在雖然還是閒職,但畢竟是經科舉選拔的優異人才,滿腹經綸,深具才智,國難時曾豁出性命保護世宗大王遺像,是位有義氣的人士,若世子留在身邊,定會助您一臂之力。」
世子光海君觀察李爾瞻,發現他面目清秀,眼神淡然,面無表情卻自有胸有成竹之感,於是向李爾瞻問道:「我且問你,忠臣如今正陷於困境之中,我是否該坐視不理?」
李爾瞻答道:「既無力保護卻依然發揮奮不顧身的義氣,看似勇氣,其實不過是自尋死路。請問邸下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麼?邸下認為殿下當真認為金德齡是逆賊麼?
如同警戒邸下一樣,殿下其實是在警戒義兵將領,殿下要義兵的絕對服從。金德齡此番已經註定要被殿下懲處,並以金德齡為誘餌引出所有不服殿下之人,因此邸下萬萬不可進入殿下的圈套。」光海君深覺有理,便不再管金德齡之事。
朝鮮王李昖看着柳成龍呈交的審查奏疏,冷冷地道:「金德齡、郭再佑、崔潭京、高恩裴等人,竟然全都沒有罪?逆黨全都供認他們與李夢鶴有所往來,難道是謊言麼?」
柳成龍答:「也並非謊言,李夢鶴為了能迅速召集叛軍,便唬騙百姓說正與各地義軍首領交涉,藉助他們的名號使百姓對其深信不疑,這不過是一種計策。」
李昖反問道:「那也就是說,單憑提起義軍兵將的名號,超過萬人的叛軍便能迅速凝聚起來,且準備執行任何指令——即便是要誅殺寡人,他們也絲毫未有猶豫。呵呵,你認為寡人這樣解讀有什麼不妥嗎?」
李德馨辯道:「殿下息怒,臣以為此事只是處於民心尚頹,叛亂發生的忠清道地區,因為戰亂相較其他地區較少,所以正在代替其他地區承擔欠繳的租稅,由此民心離散,才被李夢鶴加以利用。」
李昖冷冷地道:「無論如何,都是為了殺寡人而聚集。可笑啊,寡人為了安定天下費盡心力,結果他們卻謀逆作亂,還要寡人再聽領相的話麼!傳令重新審查此事,所有罪行必須得到懲戒!」
李昖說罷便令退下,但見柳成龍毫無表示,便再次喝令。柳成龍強壓怒火,問道:「殿下就這麼害怕義軍麼,非要殺光他們,殿下的恐懼才會消失麼?戰亂還未結束,為何要將為國獻身的人們視為仇敵?」
李昖責問柳成龍是否將他認作是恐懼義軍且心胸狹窄之人,柳成龍公然稱是。李昖不再言語,只強令二人退下。
事後,李德馨埋怨柳成龍頂撞王上,柳成龍卻說道:「你是當真不知麼?現在如果不追問清楚,以後凡是為國獻身立功的義軍或是鄉民,別說封賞,性命都會隨時難保。如果任由此事發展,勢必會鬧得天翻地覆。」
柳成龍走後,李昖氣憤地對大內官道:「寡人怎會害怕義兵?不是因為害怕逆賊會向寡人持刀,而是因為他們與逆賊有關聯才必須殺他們,寡人到底做錯了什麼!」
憤怒地李昖踢翻案台,大內官則連連安慰。其實在李昖的心中,他想的卻是應該如何瞞過柳成龍的雙眼,殺掉金德齡而不惹禍上身。
於是後來叛軍的招辭中不僅有各義軍首領,又涉及到了兵曹判書李德馨和領議政柳成龍,因此刑曹判書柳祖訒及李爾瞻特去找伊斗壽相商。
伊斗壽疑惑為何要找他商量,李爾瞻拿出丙申供報,希望伊斗壽能給予協助,其道:「我們有同一位敵人的立場,那此番便是同志。」柳祖訒也勸伊斗壽能報柳成龍使其擔負罪責之仇。
伊斗壽接過供報,心領神會,起身欲相送兩人,道:「嗯,自該如此,二位來得十分及時,我已心中有數,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但還請兩位千萬保密。」二人答應之後欣然離去,而伊斗壽則待兩人走後將叛軍招供的丙申供報焚毀。
對伊斗壽來說,雖然與柳成龍多次有過節成見,但伊斗壽深知柳成龍是極具才略之人,他們不過有時政見不同而已。
識破柳祖訒和李爾瞻詭計的伊斗壽不允許再興起大獄,在燒毀招辭之後,立刻深夜入宮求見李昖,為金德齡求情。
李昖聽伊斗壽深夜前來,便請入詢問何事,伊斗壽則請問是否非殺金德齡不可?李昖極為不耐煩:「怎麼連你也這樣,寡人只是想懲戒有罪之人而已,有何不可?」
伊斗壽道:「殿下,臣怎會不體諒聖心不安,若非殺金德齡不可,臣也無異議,但請放過其他人,停止無意義的殺戮。至於被牽連之人,也請殿下不要再對他們心生疑慮。
殿下知道,臣無論生死都是殿下的人,請殿下萬萬不可擴大李夢鶴之亂的影響,在戰亂還未結束之際讓國家再次陷入狂風暴雨之中。」李昖聽後亦陷入沉思。
李恆福也趕去告知柳成龍,招供中涉及到了柳成龍和李德馨同樣令兩人吃驚,李德馨嘆道:「我也不是沒有料到會拿我的名字來搬弄是非,但居然連領相也被他們牽連,真是喪心病狂,不可理喻。若是被仇視領相之人聽去,恐將成為下一個金德齡。」
但柳成龍並不慌亂,情願與所有義兵將領一同被大王處死。而說話間伊斗壽正好趕來阻止,他道:「領相是希望自己親自引領慘劇麼?領相不必再去見王上殿下了,王上已經決定停止,不會再牽連任何人,只是……無法保住金德齡。」
柳成龍大聲斥道:「金德齡不保又如何談得上是停止?殺掉金德齡與殺死其他義軍兵將有何區別?金德齡一死,天下人心也將隨之瓦解,即便不牽連其他人也無用處。」
柳成龍準備再次求見大王,被伊斗壽一把拉住,道:「那領相的意思是若救不了跟叛亂相關的所有人,這些人就都非死不可麼?救不了金德齡或是任何一個人,領相和兵判還有其他義兵將領便都要一起赴死麼?
領相,你此舉是空言忠貞,實則棄國棄家!我實在不忍心再見國家因慘劇而動盪分裂!」
此言令柳成龍心頭一震,伊斗壽趁機力請柳成龍顧全大局,明言犧牲金德齡一人而保全朝臣及義兵已是萬幸。
李恆福及李德馨也都奉勸柳成龍聽從伊斗壽建議,柳成龍長嘆一聲,卻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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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廿二)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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