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沒想到家康還在遠離其關東領地的九州籠絡人心。雖然三成也知道早有傳聞說島津氏與明國那位「關白」暗中勾連多時,但從其在日本國內的表現而言,島津氏卻被三成認為是盟友,或者至少是有機會拉攏成為盟友的勢力。只是,從今日情況來看,他們恐怕也會倒向家康了。
伊集院忠棟之死這件事,三成是非常清楚的,而且事後還是由他代表豐臣朝廷對島津忠恆下達的處分令。
這件事簡單來說,就是剛剛在一個月之前被豐臣家批准出任島津家下一代家主的島津忠恆,在其位於伏見城的家中當場斬殺了島津家的筆頭家老伊集院忠棟。
這裏有幾個關鍵詞:批准,下一代家主,筆頭家老,斬殺。
所謂筆頭家老,也就是家老之首。如果做個假設或說類比,伊集院忠棟在島津家的地位就好比此刻豐臣政權中的德川家康——五大老之首嘛。然後,在豐臣秀吉還活着的時候,秀賴在其行宮斬殺了家康。
而更弔詭的是,島津忠恆下令斬殺伊集院忠棟的理由居然只是忠棟對他態度傲慢。
這真是離了個大譜。伊集院忠棟作為家中筆頭家老,你非要說他對你這個下任家督小年輕有點端架子,那的確有可能。但是一來,忠棟作為摸爬滾打幾十年的島津老臣不可能蠢到一點分寸都沒有;二來,即便他再怎麼態度傲慢,你這下任家督也不是在任家督,怎麼着不至於任性胡為到對這位首輔一般地位的老臣說殺就殺啊!
這件事當時就讓石田三成很是不解,但着實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認為忠恆這個傢伙在朝鮮打了幾年仗之後脾氣太盛,而且據傳忠棟當時在後方運送補給不是很賣力,因此兩人之間或許早有嫌隙,這次忠恆可能就是脾氣上來了,隨便找個由頭便殺了忠棟。
所以,最後三成作為實際主事的五奉行之首,便代表豐臣氏斥責了忠恆——不過,剛才也說過,三成是把島津家作為準盟友看待的,因此斥責歸斥責,卻也並沒有深究。
不過這件事其實遠不如三成想得這般簡單。說到底,這裏頭還有高務實的緣故。
事情要回溯到當初高務實對島津家搞的「經濟指導」。當初高務實除了在島津家挖硫磺之外,還交給島津家一項新的財源,就是在京華的幫助下發展玻璃加工業。
高務實沒給島津家製造高級玻璃的工藝,主打的就是一個控制原材料,但因為京華這些年的力推,玻璃已經在幾乎整個東亞、東南亞地區廣泛使用,因此玻璃加工就成了一項極其有利可圖的產業。
日本人長於在某個細節領域深耕細作,雖然有其社會自古以來的階級固化這個根本原因,但不管怎麼說,島津家因此進步很快。他們在短短數年間就培養出了一批玻璃加工的人才,進而收入大增。
作為筆頭家老,伊集院忠棟順理成章的直接負責玻璃加工產業的上上下下,進而在家中話語權大增——這個道理很簡單,誰管事意味着誰有權,有權則必然有勢,會導致更多人向其靠攏。
如此一來,島津義久、島津義弘兄弟這「兩殿」很快發現,伊集院忠棟家族勢頭太猛,甚至在朝鮮之戰期間對於義弘親自下令徵調的物資補給都敢拖延怠慢,大有一種「我不配合你們就做不成任何事」的大逆不道。
換言之,伊集院家已經初步具備威脅島津家統治的勢頭了。既然如此,義久、義弘兄弟自然不敢怠慢。島津家從朝鮮撤軍之後,兩兄弟把忠恆這個繼承人叫來一起,商量如何應對伊集院家。
不過,他們當時並沒有得出「要殺了忠棟」這個結論。因為伊集院家雖然家名為「伊集院」,但實際上從血統而言,伊集院是島津家的分家,他們這些人其實是同一個祖宗。
於是,這次商議的事情實際是「如何遏制其他家臣倒向伊集院家」,而得出的結論是「儘早從伊集院忠棟手中收回玻璃加工、硫磺開採及專賣等權力」諸事。
按照當時島津義久的定策,是要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做兩件事:其一,為此事爭取到京華方面的首肯,尤其是代表高務實秘密坐鎮堺町的成田甲斐的首肯,讓她同意或則至少默許島津家這次內部收權之舉。
其二,儘快秘密調查伊集院忠棟在執掌這些經濟事務大權期間是否有以權謀私,特別是侵吞公利之舉。如果有,那就好辦了,順勢將其拿下,誰也沒話說;如果沒有,那就要上點手段了,哪怕栽贓陷害也得讓他有。
然而,島津義久和島津義弘兄弟卻沒料到,忠恆認為這樣做太磨磨唧唧了,居然在伏見城見到忠棟時臨時起意,當場以忠棟「不敬」之罪將其斬殺。
這樣做看似「快刀斬亂麻」,實則留下了很多隱患,後來導致了歷史上也曾經出現過的島津家「莊內之亂」不過這件事暫且不說。至少在現在,島津忠恆就被石田三成嚴厲訓斥了一頓。
這樣一來又出現了另一個意外。石田三成雖然心裏把島津家看做准盟友,但三成城府太深,只以為島津家必然也明白自己這一番訓斥是為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所以這頓罵屬於「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罵完了,事也就完了。
然而三成沒想到,這樣的道理島津義久和島津義弘雖然肯定看得明白,可是年輕氣盛的島津忠恆卻未必能夠。
挨了一頓臭罵的島津忠恆氣急敗壞不說,而且斷定石田三成這頓罵只是「開場白」,後續一定還有更加實際的懲罰手段等着自己。
他在伏見或者說整個畿內,都沒有多少可以被歸類為盟友的人,現在面臨危險,第一個反應就是聯繫堺町的成田甲斐,想看看京華這邊有沒有辦法拉自己一把。
甲斐姬這邊回應很快,直接讓他去找德川家康,並且表示說,只要忠恆告訴家康說是她讓其求救的,家康必定不遺餘力、傾力相救。此時忠恆才知道,德川家居然也投靠了京華——呃,考慮到家康現在的地位,或許不能說投靠,而是結盟?反正不管怎樣吧,總之可以看出京華和家康現在是站在一塊兒的。
那就沒事了,三成再怎麼得寵,那也是太閤尚在之時的舊事了。如今太閤與大納言先後離世,幼主才剛剛會走路呢,根本不可能理政,真正的大權自然在左府手中,既然左府一定會相助自己,自己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因此,忠恆很快就來了德川府。
這些事三成並不知道,因此有了前面的誤會。不過,三成此時卻還沒有精力細想其中的緣故,他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回到自己領內。
「如此倒要問問:三成分明已經認定並斥責了島津忠恆的不法,左府怎能僅憑一己之見就把他召回呢?當然,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還是當面詢問左府吧。」
「哦?」本多正信一臉若無其事,淡淡地道:「這些閒事暫且不論,倒是眼下七將已緊隨治部大人追出了大坂城,治部莫非還不知曉?」
三成果然微微吃了一驚,問道:「他們已經追出了大坂城?」
「正是。看來,他們也早有預料,很清楚此時此刻能夠藏匿治部大人的,也只有左府這裏了。」本多正信淡然說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倏地一笑:「關於此事,在下剛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主公的意見。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計他們不久之後就要殺氣騰騰地追趕來這裏了。」
一聽這話,三成頓時臉色大變。雖已料到他們必會前來,但沒想到行動竟如此神速,甚至自己還沒見到家康,他們就追來了。
「治部大人,這些話也許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當是一個老者的憂心吧。唐人有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大人在這一方面,似乎考慮欠妥啊。」
石田三成沉默不語。
「我家主公究竟該如何是好呢?若保護治部大人,對方可有七員驍將啊!萬一這些驕兵悍將一個興起,連我家主公的面子也不賣,那事情可就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本多佐渡守聳聳肩膀,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隻老狐狸!三成頓時火冒三丈,但他並未做聲。本多正信作為家康的謀主,已對他如此態度,那麼家康將要怎樣對待他,豈非不言自明?這真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世上之事着實難料七將早就深知治部與我家主公不和,是故此刻,我料他們一定是歡天喜地,認為今日之事大局已定。」
「唔,是呀。」三成定了定神,看似已經有了主意,微笑道:「佐渡說得極是,他們一定以為三成被嚇糊塗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邊。此刻,他們定是急着前來嘲笑於我。」
這話聽起來是反話,尤其是在石田三成表現得絲毫也不着急的情況下。但其實三成此刻腦子裏正在快速思索。
看來事實與我的預想確有很大差距,而且情況已十分嚴峻。除了說服家康與七將談判之外,似已別無他法了。可這樣一來,我的命運就完全交與了家康。家康若果真能巧舌如簧,說服七將,那也還罷了。一旦不能說服,把自己交到七將手中,無異於送羊人虎口。
以這七將對我的態度,以及他們抱團之下如今除了家康之外幾乎無人可制的時局,這幾個傢伙就算殺心一起,真把我給殺了,這種事也未必不會發生。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我看最好還是先不要與我家主公提島津氏的事了。唐人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又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可見還是保命要緊啊。即使窮鳥飛入獵人懷,獵人也未必就忍心動殺念,不是嗎?我看治部大人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請求我家主公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本多正信顯然愣了一愣,沒料到三成突然發怒,不禁下意識問道:「大人說什麼?」
「佐渡大人,你所謂的窮鳥,是指三成?」
「哦,此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此刻難道還如此計較些許用詞?」
「哼,無禮!此次三成前來,乃是要和左府商議如何懲罰七將」
「大人真是太客氣了。」本多佐渡守依然表情淡淡,但卻打斷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倒也犯不着特意趕到這裏來。事情發生在大坂,大人在大坂隨意處置便是,何須與我家主公商議?我想,我家主公對此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的。」
三成頓時語塞。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剛才自己對本多正信發怒之時,他就已經敗下陣來這一點他甚是清楚,但此刻除了犟嘴之外,卻竟然毫無辦法。
「那麼,等七將來了,我就把他們帶到這裏,你們相互之間在此面談吧,也免得牽連到我家主公。」
三成頓時懵了。他先是覺得全身燥熱,緊接着又仿佛被潑了一盆涼水,悔恨交加。
「且慢!請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還有何吩咐?」
「唉都怪三成失言。其實,我並不想在此和七將見面。」
「那麼,還是要求我家主公了?呵,其實,即使央求我家主公成功,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過此次危機,老夫也很難預料大人您引起如此大的麻煩,唉!」
三成緊咬着嘴唇,閉上眼睛。剛才他還恨不能一把揪住本多正信,將他撕個粉碎,可現在,眼前的佐渡守仿佛已經似變成一座刀槍不入的巨石。他明白本多正信是在戲弄自己,可究竟是上去與其拼命,還是暫且忍氣吞聲?
但三成須臾間便忍住了怒氣:好不容易趕來,為何要和德川氏家臣過不去?此刻怒不可遏,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亦不過令世人恥笑罷了必須要忍耐!當前需要的,就是忍耐!即使要拼命,對手也當是德川家康,而不是本多正信這區區家臣。只有這樣,我石田三成的死才有意義。
下了決心,三成向正信施了一禮,道:「大人言之有理,看來是三成思慮不周。沒想到七將竟然這麼快追來。」
「大人這是想通了?」
「是啊,當務之急的確是先避難。您說呢,佐渡大人?」
「是啊,是啊。老夫雖不知能否躲得過去但總之,還是先和我家主公商量商量吧。既然大人想通了,就先到我家主公房裏看看,說不定客人已然離開了。」本多正信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輕輕向三成施了一禮,便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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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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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總百揆(卌五)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