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正殿很快便只剩君臣二人及數位內宦。朱翊鈞站起身來,朝身邊的陳矩擺了擺手,道:「都撤了吧,殿外候着。」
「是,皇爺。」陳矩躬身後退三步,朝幾名內宦招了招手,很快退出大殿。
朱翊鈞則朝高務實招了招手,道:「主殿不便,我們去偏殿。」
高務實知道,朱翊鈞要在文華殿留下自己說話肯定會選擇在偏殿,因為偏殿就是他們早年一起「同窗」之處,在那兒說話容易觸景生情,雙方都會下意識顧及對方感情,交流的效果最佳。
想到這裏,高務實忽然有了一點明悟:看來皇上今天恐怕是要和自己談一點「私事」了,而且很可能與權力有關。
正琢磨間,君臣二人已經來到偏殿,朱翊鈞在前,高務實在後。朱翊鈞習慣性地走到他當年讀書時的書案前坐下,而高務實也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自己當年的位置。朱翊鈞佔主位,高務實在他身側靠南的位置。
似乎一到這裏,朱翊鈞就格外輕鬆,因此說起話來也很直接:「日新,錦衣衛昨日來報,說了些朝鮮相關的情況。其中有一項我覺得頗為奇怪,但想必你可能知曉內情,所以留你相詢。」
高務實最近忙着應對全國各地的災情,還真沒怎麼關注朝鮮方面的情況,但聽皇帝這麼說了,也只好答道:「皇上請問。」
「女真移鎮朝鮮一事是你的提議,其中慶尚道南北二分,由葉赫兄弟二人分掌,這更是你的直接安排。按理說,葉赫兄弟還與你是姻親,正應該最為謹慎知事才對。可是,錦衣衛昨日卻說,慶尚道無分南北,最近都在操練兵馬,囤積軍械糧草,似有不軌之心對此,你是怎麼說?」
高務實先是一怔,繼而恍然道:「噢,原來是這件事,此事臣還真箇知曉內情。」
「哦?」朱翊鈞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這話得虧沒讓旁人聽到,否則的話,一頂『樞臣縱容邊將,隱軍情而不報』的帽子,可就要扣在你頭上了。」
高務實卻顯得並不在乎,反而呵呵一笑,搖頭道:「皇上非是那等不知兵的,豈能不知朝鮮各地駐軍情況,乃至各方勢力勾心鬥角之隱情?
想那葉赫兄弟,傾其合力也不過能湊四萬左右兵馬,其境周邊有全羅、忠清、江原等地各部女真將之包圍,這些人相互之間的關係也是難言和睦。葉赫即便真有他意,也一定是這幾道女真首當其衝,要着急也是他們先着急才對。
更何況我朝廷天兵在漢城、平壤各有進駐,對南方諸道女真各部呈泰山壓頂之勢,他葉赫兄弟除非嫌自己命長,否則豈敢有所異動?既非圖謀不軌,臣何必畫蛇添足以之上奏?」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否則朱翊鈞何至於如此輕鬆?不過,該問的話朱翊鈞還是得問:「那麼,他們此番備戰卻是為何?難道這女真各部剛剛完成移鎮,相互之間就要爆發衝突了?朝鮮既要建省,可容不得他們如在遼東生地一般自行其是。」
朱翊鈞這裏的「生地」是指遼東邊牆之外的土地。那些地方名義上也是明土,實際上朝廷並不真箇管轄,而且當地也沒多少漢人。反之,遼東邊牆之內的就是「熟地」。
「那倒不是。」高務實嘆了口氣,道:「這事兒還得從朝廷不便出征倭國說起。」
「倭國?唔,你說說看,是怎麼回事。」朱翊鈞話雖如此,但看起來他並不十分詫異,甚至很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攻取倭國的好處,臣此前已經說過,就不再贅述了。但朝廷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兒要辦,再加上太祖皇帝『不征之國』的規定,確實也對朝野頗有影響,因此前番已然確定不再派發大軍征討倭國。
然而,據臣派員打探,倭國有人口千萬餘,其地之廣略大於南直隸,並非常人所言之『蕞爾小國』也。觀其數年前一舉擊潰朝鮮可知,該國實力也頗為不弱。如今雖為我天朝所敗,但若坐視其舔舐傷口,臣恐若干年後其又將為禍於中國。故,臣以為總要做點什麼,以確保其不會再生叛逆之心。」
朱翊鈞稍稍挑眉,問道:「那你打算做點什麼呢?朝廷大軍不便出征,你就打算讓葉赫去征討倭國?你剛才也說過,葉赫滿打滿算不過四萬兵丁,縱然傾巢而出,恐怕也奈何不得倭國吧?」
「光是葉赫自然不夠。」高務實道:「欲要征討倭國,需先排除跨海遠征之困難」
朱翊鈞忽然一笑,打斷道:「跨海遠征自是素來不易,這我是知道的,不過對於如今的京華而言,似乎也不算太難吧?怎麼,南疆和呂宋那麼大的地兒還不夠京華折騰,連倭國也被列為目標之一了?」
高務實心中猛然一咯噔,頓時警覺起來。皇帝這話雖然說的時候面帶笑容,但話里話外這意思可說不上太「平和」啊莫非他覺得京華的手太長了,或者說是我的手太長了?
可問題是,即便京華沒有直接出兵拿下日本,原先日本貿易也幾乎是由北洋海貿同盟完全把持的,算起來一直都是「泛京華系」的勢力範圍呀!以前可沒見皇帝對此有什麼意見,怎麼現在就好像不滿意了呢?
「皇上若要這樣問,那麼臣只能回答:於京華而言,倭國可伐而不必伐。」高務實沉吟片刻,認真地回答道。
「哦?」朱翊鈞微微挑眉,追問道:「這是為何?」
高務實伸出一根指頭,道:「其可伐在敵。倭國出兵朝鮮,前後兩次損兵折將,導致國力大損。倭國各地在其征朝期間多繳貢賦,戰後卻一無所得,以至國內矛盾激化。
如今,逆賊豐臣秀吉已死,其麾下分作兩派,一曰武斷派,二曰奉行派。皇上可以理解為地方藩鎮與中樞朝臣各成一派」
「所以豐臣家要削藩?」朱翊鈞下意識問道。
這顯然是過於「中國化」的思維才能問出的問題,因為日本的中樞——無論天皇時代還是幕府時代,都沒有完成真正如中國一般的中央集權,削藩云云幾乎是空中樓閣,既沒有社會民意基礎,也沒有高層制度支持。
高務實簡單地給皇帝介紹了一番,然後道:「故削藩一事在倭國甚是難行,除非豐臣中樞認定某藩違背其制,不服管教,然後才可以行征討,戰勝後方能削藩除國或者減封。
可倭國眼下的問題在於,五奉行並不能完全代表豐臣朝廷,反而是五大老擁有最高輔政之權——然而,所謂五大老,實際上便是五個最大的藩鎮。」
「哦,那我知道了。這幾個人自己就是最大的藩鎮,那他們就算內部有各種矛盾,但都不會願意動搖分封制的根本。而既然他們掌握了豐臣朝廷,就勢必會損公肥私,扒拉豐臣家的吃食到自己碗裏去。這樣一來,便一定會與那五奉行繼續加深了矛盾如此遲早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打起來的。」
「皇上聖明,正是如此。」高務實很是欣慰,皇帝已經明白了權力背後究竟站着什麼,因此只要自己把日本當前的局勢向他一分析,他自己就能立刻得出結論,知道日本兩派之間早晚必有一戰。這位自己三十年前的同窗,已經是個成熟的皇帝了。
「你說對於京華而言『可伐在敵』,也就是他們內部有這樣的矛盾,遲早必有一戰,故京華可以趁機伐之?」朱翊鈞思索着道:「那麼,何謂『不必伐』?」
「不必伐在我。」高務實道:「京華經營對倭貿易凡二十載,已呈壟斷之勢,即便西洋番人泛海而來,若不得京華放行,也無法入倭國貿易。故,倭國之利看似在豐臣,實則在京華——既如此,京華何必非要動用刀兵,去征伐倭國?」
朱翊鈞思索片刻,沉吟道:「你是說,可以如同對待土默特一般對待倭國,其貿易把持我手,則久之必然令其歸服?」
「本可如此。」高務實頷首答道。
「本可,那就是你最終沒有這樣選擇嘍?理由何在?」朱翊鈞問道。
「五大老之中,德川家康實力最強,手段也最是高明。若是臣不加以干涉,雖然武斷派與奉行派之間一定會爆發大戰,然而最終這場仗會以德川大勝告終,並且很可能是一場短促且一邊倒的戰爭,這就不好了。」
「為何這就不好了?」朱翊鈞有點沒想明白。
高務實道:「德川家康是個老狐狸,如果他統一倭國,勢必會加強集權,把反對他的一方除國減封,最終將倭國實權牢牢控制,沒有其他藩鎮可以挑戰他德川家。如此一來,倭國就比豐臣秀吉時代更加穩固了,而其一旦穩固,就會大大影響京華的貿易壟斷」
「這又是為何?」看來,朱翊鈞對權力運行雖然已經很了解,但權力與貿易之間的關係,他還沒怎麼思考過。
高務實稍稍思索,道:「臣做一假設:今日臣要買扇子,市集上一共有十家商戶是賣扇子的,則臣是不是就可以找他們各自問價,然後分別壓價,最後以最低價格買下這把扇子?
那麼變化一下:這十家賣扇子的商戶居然都是同一個東家,而這位東家定下過一個最低賣價。無論臣如何口才了得,舌綻蓮花,十家商戶就是一口咬定不能更改東家的決定,那麼臣還能拿到最低價的扇子嗎?」
「哦我明白了。」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點頭道:「如果這個德川家康順利統一倭國,而且大權在握,無人膽敢反抗,那京華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其採購倭國物產的價格可能會大幅上漲,從而導致無利可圖。」
「皇上英明,因此臣大明或許不必出兵倭國,只要以對付土默特的手段對付倭國即可,久之必能掌控其生死。然而京華——或者說北洋海貿同盟,則是事實上操刀此事之人。
站在海貿同盟的角度來看,要完成皇上這項差事,就一定不能讓德川家康輕鬆統一倭國。就算名義上不得不讓其完成,那也一定要維持地方藩鎮的實力,使得各個藩鎮多有不聽其號令者。惟其如此,倭國貿易才會掌控於我大明之手,倭國之利益,也才會源源不斷流入我大明。」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覺得高務實這番話說得極有道理。因為太祖皇帝的「不征之國」,天下間有太多人轉不過彎來,就是鐵了心覺得不能違背祖制。
但如果按照高務實這個設想,將倭國變成另一個土默特,若干年後他們就離不開我大明的貿易輸入了,屆時再想點辦法,未嘗不能來另一個俺答封貢,甚至朝鮮內附。如此一來,倭國將來可能的威脅豈不是就徹底消除了?妙計啊,不愧是朕的日新!
朱翊鈞眼前發亮,卻沒有注意到高務實在剛才這段話里巧妙的玩了一手概念轉移。本來他高務實幹涉日本只是他個人的事——頂多是他京華的事。
可是,轉移一次之後就成了北洋海貿同盟的事。海貿同盟是什麼?是靖難系勛貴的利益聯盟,是皇權的基本盤,所以皇帝不會反對,甚至如耳旁風一邊聽過就過,絲毫不認為有什麼威脅。
然後,高務實就二次轉移概念,把對日貿易的利益由海貿同盟掌握說成「倭國之利益源源不斷流入我大明。」完成了「京華=海貿同盟」、「海貿同盟=大明」的轉變。
這話要說錯,那也的確沒錯,畢竟對日貿易的利潤進了海貿同盟的腰包的確是「流入大明」,皇帝根本不會敏感到發覺其中的差別——畢竟他是皇帝,在他的心目中,只要進了大明就行,何況海貿同盟背後的靖難系勛貴勢力還是他的重要權力基礎。
「也就是說,你打算有限度的干涉倭國即將爆發的戰事,所以讓葉赫兄弟暗中集聚力量?」朱翊鈞回到了最先前的話題。
「是,皇上。」高務實這次可以直言不諱的承認了。
「光葉赫一家夠麼?」朱翊鈞再問。
「那自然不夠,臣自己多少也得費些力氣。」
「好,那就有勞你了。事後只要我大明能保持對倭國的海貿利潤,倭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辦,朕就不多過問了。」
這是本次談話中朱翊鈞第一次稱「朕」,也就是說,這句話就是最終拍板。
「臣遵旨。」高務實起身一禮,正式接下了這件「差事」,順便又補問了一句:「倘若最後需要皇上冊封一些人」
朱翊鈞擺擺手道:「說了交給你就交給你,只要你覺得應該冊封的,朕就給他們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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