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署
十六個郡的仕子名單,每個仕子的家世背景和履歷, 察舉評語等都要一一過目。筆神閣 www.bishenge.com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案頭一盞孤燈映着他的臉容, 輪廓清秀明晰,兩道極黑的眉像浸水的飛翎, 修長清利, 微斂的眉心一點點細細的褶皺,他本來就生的好看,專注的神色讓人莫名就對他生出好感來。
打掃庭署的小吏來來回回在他身邊走了好幾遭,但是魏瑄太過全神貫注地核對名冊,都沒有發覺他。
最後他輕輕地用掃帚碰了一下桌案,魏瑄才驀地抬頭,眼底里有熬夜的紅絲。
他已經連續兩個晚上徹夜伏案了。
小吏輕聲道, 「少使,叨擾了。」
魏瑄立即明白, 站起身來謙和地一讓,「有勞。」
小吏一邊掃地,一邊端詳這位少使大人,他溫文爾雅, 絲毫沒有架子,進退之間自帶一種典雅的雍容。聽說還是陛下的弟弟,但和陛下似完全不同的人。
那小吏不僅就有些替他不平,提示道, 「少使, 這幾天署員一齊告病, 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魏瑄當然知道原因,但不便說穿,只道,「說是天熱中了暑氣。」
小吏道,「盛夏之時不中暑,現在反倒中暑氣了?這都是楊侍郎授意的,他故意刁難你,不允許其他署員來做事兒。」
那是個年輕的小吏,一張圓臉透着朝氣,說到這地方有些氣鼓鼓的。
魏瑄剛想提醒他慎言。萬一被楊拓的人聽取了,就要被革職。
那小吏又義憤道,「楊拓故意刁難你,少使何不把這事情報告蕭將軍,既是蕭將軍授意你任事,他必然會為你出頭。」
魏瑄心道,正因為如此,才絕對不能告訴蕭暥。
蕭暥如果知道這件事,肯定會去找楊司空,而不會直接去找楊拓,不然就有點仗勢壓人的意思了。
這就好像小輩鬧了矛盾,長輩是不會直接去訓對家的小輩,而是去找他父親談談,讓他父親去教訓他,也是給了對家的面子。
於是這件原本一件小事,就變成蕭暥和楊司空之間的事,無端就鬧大了。
蕭暥回京也沒有安定幾天,魏瑄不想給他添麻煩。
不就是事情繁重,他多熬幾個夜晚,做完就是了。
魏瑄沖那小吏微微一笑,婉拒道,「多謝小哥了,其實我也快完成了,不打緊。」
那小吏大吃一驚,眼睛睜得核桃似的看着桌案上小山一樣的文書。
幾百份個人的名單,就算是這些署員都在這裏埋頭工作,兩天都未必完成得了!
傳說晉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看來是真的!
等魏瑄完成了繁縟的事務,從文昌署出來,已經是夜闌時分。
他並沒有回宮,他終於有了出宮的令牌,還是頭一次有機會用。
這幾天還在沐蘭會期間,所以街上夜晚沒有宵禁。這個時間還熙熙攘攘。
蕭暥窮,所以即使上次出了事,他也不會放過沐蘭會期間的商機。
但是繼上次的事情後,整個大梁城戒備森嚴,尚元城裏的巡邏增加了兩倍,每個裏坊都按照其大小,設有三五個崗哨不等。
而且最讓人膽寒的是,蕭暥還搞了一群便衣混入百姓中,這些人都是從銳士營篩選出來的。
這些士兵外表及不起眼,但是個個身手敏捷,百里挑一,他們打扮成了平民百姓,貨郎商販,混跡於人群之中,於是乎,整個尚元城,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官兵,誰還敢妄動?
某人為了安安妥妥地掙錢,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魏瑄跟宮門吏亮了下腰牌,第一次走正門出了宮。
連續幾夜沒有睡,他卻沒有絲毫睡意,他沿着朱雀大街隨意地走着。
月已中天,街上的鋪子關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酒肆歌樓徹夜亮燈營業。路上的人也不多了,稀稀落落的。有時候還會在街角落裏遇到個把喝多了的酒鬼在哇哇亂吐。某狐狸雁過拔毛,影響大梁市容的,罰金拿來!開門收衛生費了!
這些人只有深夜躲到黑暗的角落裏才敢嘔吐。被抓到了就是一張罰單拍腦門上。
還有那些打架鬥毆的,抓到就領到京兆府衙門關起來,關上幾天,交了大筆保釋金才能出去。
一時間,這大梁的秩序格外的好。想必某人每天都能美滋滋地聽到零錢到賬的悅耳聲音。
魏瑄看着這秩序井然的大梁城,不由得不佩服,這些招數虧他想得出來。
蕭暥的路子太野了,但是管用。
魏瑄不由就想,自己這處境,換他會怎麼做?
楊拓故意跟他作對,他可以伏案幾天完成所有的工作,但接下來就是要將名單派發各郡縣並安排考場,他即使每個郡都親自去跑,那也忙不過來啊?
得想個辦法讓那些署員回來。
他邊走邊想,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將軍府附近。
他望了望將軍府高高的院牆,他現在都都開始任事了,總不能再爬牆吧?成何體統?
但是夜已深,他不想去叨擾蕭暥,於是想了想,就繞到附近的寶瓊樓,把剛到手都沒焐熱的祿銀買了樓里最便宜的一壺酒。
趁着這個機會他就踢了一壺酒上了樓。
寶瓊樓上的棲鸞台,可以觀賞大梁的夜景,不過只有北宮潯這種一擲千金的豪門公子才花得起這錢。
魏瑄悄悄閃身到了走廊里,然後倏地翻出窗戶,像一隻靈敏的黑貓,輕捷地走在月光下的屋檐上。然後找了一處高高的屋脊坐下。
在這裏遠遠地能望見將軍府的庭院,還有深夜裏那人窗前停着的一點燈火。
他明年才加冠,很規矩地沒有喝酒,只是抱膝靜坐着。讓萬籟俱寂中的那一點燭火,映着他孤清的身影,似乎把他的一生都照得暖了。
第一個月的俸祿他就在尚元城裏最豪奢的酒樓買了一壺酒,自己還沒有喝一口,傻乎乎地全敬給了滿月和清霜。也不知今宵與誰同醉。
*** *** ***
那一邊,蕭暥在臥室里,連打了兩個噴嚏。自言自語道:唔,一定是有姑娘在想我了……
蘇蘇蹲在梳妝枱上,一隻紫色的眼睛鄙視地白了他一眼。
托容緒先生多角度公主鏡的福,蕭暥同時看到六七隻禿頭貓齊刷刷地白了他一眼,交相輝映,被鄙視地有點壯觀。
蕭暥彎腰撿起被又甩在地上的小狐狸仔,拍了拍灰,道:蘇蘇,你怨我做什麼?大梁城裏那麼多母貓,你自己又禿又懶,沒有母貓看上你,怪我咯?我總不能給你整個包辦婚姻罷?
蘇蘇一轉身給他無數個屁股,並順便一撅,再次把那狐狸仔拱地上。
蕭暥是明白了,看不慣他是吧?
罷了罷了,他不跟一隻貓斗。趁這幾天科舉新政暗搓搓推行得挺順利,他也有空稍微閒下來。
明天去找錦鯉,哦不,謝先生。
瞿安瘸腿都娶到一個溫婉可人的小媳婦了,他是不是也有機會啊?
***
月光清清冷冷地灑落在屋檐間。
魏瑄這一坐就到了更深時分,肩頭露濕時,才發覺月已西垂。
樓里紙醉金迷的人都開始晃晃悠悠回家了。
魏瑄剛想翻進窗戶,忽然窗前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魏瑄一驚,楊拓?他也在這裏?
他隨即悄悄跟了上去。
只見楊拓背着他,正送一個穿着朱紅錦袍,一看就非富即貴的男子出去,一邊道,「三天後在含泉山莊,為舍弟備了生日宴,到時候還請大駕光臨。」
魏瑄心中微微一愕,三天後是八月初一,正是他的生辰。所以他知道楊啟絕對不是這一天生辰。不然他會有映像。
楊啟是楊拓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楊啟也在今年是在入仕的名單上。
魏瑄看過他的入仕履歷,上面記載生辰是八月十九。
這楊啟為什麼要提前過生辰呢?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魏瑄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他忽然有了個主意。
不管他們在搞什麼鬼,但這或許給了他一個反擊楊拓的機會。
*** *** ***
蕭暥看着銅鏡前的胭脂水粉、眉筆妝盤,深吸一口氣,嘆道,「先生,若早知道你喜好這個,我這裏……」
他剛想說我這裏很多,還色號齊全應有盡有,裝一車給你都沒問題。
轉念一想不對,這話說出來怎麼聽着怪變態的?他一個大男人,家裏藏那麼多胭脂水粉做什麼?
於是改口,「唔……脂粉我還是有一些的。」
謝映之微微挑眉。
「是給將來的媳婦準備的。」他趕緊補充,不是他用的嗷!不是的!
可這話一出口,好像這就更不對了,所以你送給謝先生幾個意思?
蕭暥趕緊繞過這個話題,兜到鏡台另一頭,裝模作樣拿起一個墨綠色的小瓷瓶。
可這一看他就被吸引了。
那瓷瓶晶瑩剔透,陽光透過瓶身,能清晰地看到裏面漾動的液體,還漂浮着什麼東西。太像玻璃瓶了,磨砂玻璃!
蕭暥頓時有一種親切感,問,「這裏面是什麼?」
謝映之微笑,「主公看看不就知道了。」
蕭暥打開瓷瓶,隨着一縷細細的白煙升起,鼻尖就聞到了涼絲絲的氣息。
接着,只見一泓清水中浸着一對……瞳仁?
臥槽,是美瞳?!
還是煙藍色的!
這個驚嚇可不小,他差點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難道這是一個大型的劇組嗎?
「主公留心,」謝映之優雅地抬手托起他修長的腕,「別灑出來,這是寒泉之水,」
「這並非真人眼瞳,」謝映之說着從他手中取下瓷瓶,隨手封上,似笑非笑,「沒想到主公身經百戰,還會怕一對眼瞳?」
蕭暥心道,特麼的我不是怕啊,我是差點以為我回家了!
他穩了穩心神,「這東西先生從何而來?」
「褚慶子製作的,但是此物必須浸在寒泉中,若離開了寒泉水,三個時辰後就會腐朽。」
唔,日拋型。蕭暥在心裏補充。
然後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了一遍給謝玄首並默默提高了美妝級別。
容緒還只限於設計,謝玄首憑着玄門的技術創新,都開始研發了嗷!
隨後他又看到了衣架上懸着一件雲錦幻色絲袍,那面料輕若拂雪,陽光下流光溢彩。
蕭暥迅速得出了結論,「先生這是要去參加雅集?」
「今晚,含泉山莊。」謝映之道。隨後他似笑非笑問,「主公想去嗎?」
蕭暥想到了謝玄首的錦鯉風采。當即表示,想,很想。
「那麼主公請坐。」謝映之虛虛一讓。
蕭暥有點猶豫,這是請他坐在妝枱前?
抱歉,謝玄首無所不能,就是化妝水平,實在有點強差人意,頗有隨性發揮的意思。上次冬日雅集差點把他化成如花。
謝映之道,「此番主公還是要使用化名。」
蕭暥心道,蕭子衿是了。
謝映之似乎知道他所想,淡淡道,「這次主公的身份是琴師楚曈。」
蕭暥心中微一詫,所以是要他冒充別人的容貌和身份參加?
他頓時明白了,易妝術!
謝映之作為玄首,化妝雖然比較隨性毫不負責,但易妝術應該是手到擒來罷!
想到這裏,他沉下心,坐到了妝鏡前。
「所以先生,我是要用楚曈的模樣去含泉山莊?」
謝映之隨即上前,衣袖帶着清雅的香氣拂過,「這倒不必,楚先生撫琴多在隔簾之後,見過他模樣的人不多。只是主公的容色太過惹眼,需要稍微修飾一下。」
蕭暥明白了,是怕他掉馬。
果然名士圈子還是不那麼歡迎他的。
接着,謝映之站在他跟前,一手輕飄飄托着他的下頜,一手提筆開始在他臉上即興創作。
蕭暥在妝枱前坐得筆挺,後背的線條繃緊了。
他真的一動都不敢動啊,就怕謝先生筆走龍蛇,把他眼睛畫到眉毛上面,或者給他畫四條眉毛,因為謝先生畫得甚是瀟灑隨意,一揮而就都不帶停頓的,這誰受得了!簡直膽戰心驚啊!
「等……等等,」他道,
為什麼還要戴美瞳!
就見謝映之拂起衣袖,隨手拿起了那個透明小瓶子,用淡若無物的口吻道,「楚先生天生目盲。」
蕭暥:……!
天生的眼瞎?
所以這位楚琴師的眼睛很有可能上面就蒙着一層陰翳。美瞳是派這個用處的嗎?
他剛才看到美瞳好像還是煙藍色的……
蕭暥有點絕望,
所以這是要讓他扮異色眼瞳的瞎子嗎!這也太相信他的演技了吧!
謝映之似是對他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熟視無睹,篤定道,「主公放心,我會以楚先生琴侍的身份伴你左右。」
蕭暥支吾道,「咳,我覺得我還是當琴侍罷……」
讓他演個配角就行了。
關鍵是他從來都沒瞎過的經驗,讓他怎麼演瞎子啊!難度系數9.0!
謝映之微微一訝,「主公想要換,當然可以。」
蕭暥剛要鬆一口氣。
就聽謝映之道,「楚先生的琴侍是個痴人。」
蕭暥:……
痴人就是智障了。
「他相當於八歲孩童的心智。」
蕭暥是服了。好吧,一個是盲人,一個是智障……這對主僕有點慘啊!
所以他是演瞎子呢?還是演智障呢?
謝映之表示,你隨意。
蕭暥心力交瘁,好像哪個角色都不是他能駕馭的!
到了這裏,他已經隱約覺得這次赴會怕是不那麼簡單了。
他來的時候,謝映之恐怕打算自己冒充楚先生去赴會的,他這一來,順水推舟地把機會讓給他了。
就在這時,謝映之微微一嘆,「好了。」
隨即蕭暥看向鏡子裏,接着,連他自己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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