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出了京城西門,往西而行。
走在最前面的是朱栩與傅昌宗,兩人並肩,身上都有厚厚的露水。
朱栩與傅昌宗已經有不少日子沒有這樣認真的單獨說話,外加這一次傅昌宗是要出京,兩人的話題都有些多。
傅昌宗慢朱栩半步,語氣緩弛的道「皇上,戶部雖然被內閣拿了不少大權,但所直接,間接控制,影響的依然非常多,並且內閣也不能完全掌控,皇上還需多留心……」
朱栩輕輕點頭,背着手,慢慢的走着。
傅昌宗說的他都能明白,心裏也有數。對於傅昌宗,朱栩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歉疚的。這幾年他都在有意無意的進行疏遠,這種疏遠既有作為帝王的需要,也有保存傅家的意思。
傅家到底是外戚,父子倆都算顯赫,這些年替他背了不少黑鍋。想要善始善終,傅家都不能與他這個皇帝走的太近。
傅昌宗不知道朱栩心底所想,神色平靜如常,道:「戶部現在的關係網非常的龐大,這些年臣也有意的進行清理,不過有些還是斬不掉,張秉文此人能力,品性皆是是不錯。但有時候他會非常固執,難以說服……臣有些擔心,日後他發現了某些事情會與內閣,甚至是皇上起衝突……」
朱栩在登基之前,尤其是登基之後都做了很多『不法』之事,這些事情各有目的,涉及眾多,多年來已經形成龐大又複雜的網絡,有傅昌宗,周應秋等遮掩着,或可以在『新政』的掩護悄悄梳理,清理乾淨,現在朝局大變,一些不是朱栩心腹,不了解當初隱情的人上位,難免會引出一些事端來。
「這個讓內閣去處理。」朱栩隨意的道。為什麼要集權內閣,就是要他們處理這些麻煩事,作為一個皇帝,哪能事事親為?
傅昌宗也只是提醒一下,並不真的多擔心,說完這幾句,便收住了話頭。
朱栩也沒有開口,兩人慢慢的走着。
天色還很早,官道上也沒什麼人,兩人身後不遠處是傅昌宗與朱栩的馬車以及跟隨着的一群人。
朱栩背着手,抬頭看了眼遠處,斟酌着開口道「此去陝甘六省,朕也沒有其他囑咐,只有一個字:『穩』!陝甘之地,自古以來就是兵亂之源,改朝換代必從此處而起。大明早有亂象起,朕也用盡了手段,現在遼東已經到了需要消化的時候,兩三年內無法再接納新的移民,安南那邊倒是可以,不過一下子也容納不了多少,還需要時間……現在的國庫你也知道,經不起長年累月,大規模的平叛戰爭,加上朝廷正在精兵簡政,所以,陝甘一定穩,不能有大亂子……」
傅昌宗自然清楚,明朝上下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新政』,若是陝甘六省出亂子,勢必會打亂朝廷的計劃於部署,影響太大。
「皇上請放心,」傅昌宗道:「臣這些日子對陝甘六省做了些研究,不管是從各巡撫,還是各位總兵,都是有能力,一心為國之人,若是能團結一心,充分應對,陝甘應該不至於出大亂子。」
明朝很早就從陝甘等六省移民,現在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超過了六七百萬,大部分是青壯,這對六省來說固然是少了青壯勞力,可也讓他們的危險性大大降低,生不出多少亂子來,加上有近四十萬大軍,更是朝廷的一顆定心丸。
朱栩微微點頭,道:「這滿朝文武,朕想了很多人,想來想去還是舅舅去最合適,雖然有些辛苦,但有了這個過渡,舅舅以後入閣也算是順理成章,少有人嚼舌根子。」
傅昌宗對這個倒是沒什麼怨言,走近一點,低聲道:「是。皇上……可還有其他吩咐?」
朱栩轉頭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先等等,你穩住了再說。」
傅昌宗看了眼朱栩,心裏隱約猜到什麼,道:「是。」
兩人又走了一陣子,在一處岔路口停了下來,朱栩搓了搓手,轉頭看了眼初升的太陽,道:「舅舅,對現在的朝局怎麼看?」
傅昌宗抬頭看了眼朱栩,知道這是今天的主要話題了,他微微低頭,沉吟不語。
現在的朝局看似平穩,實際上這幾年被折騰的夠嗆,很多『祖制』,『規矩』都莫名的『消失』,內閣與六部關係微妙,全靠朱栩一個人壓着。前些年,朝臣們都心驚膽戰,若是皇帝有個三長兩短,大明非得分崩離析不可。
哪怕現在皇長子出世,朝臣們也都很憂慮。現在的大明並不是剛剛建國,皇帝這麼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將大明上上下下砸的稀巴爛,到底是想要怎麼樣?
這些話傅昌宗自然不會與朱栩說出口,眼前的皇帝心裏所思所想哪怕是他都想不透,拿不準,默然一會兒,道:「皇上有意樹立內閣的威信,也想要彌合內外廷,不過……臣認為,不能操之過急。」
朱栩轉頭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動的道「舅舅看出來了?說說看。」
大明的內外廷是歷朝歷代前所未有的涇渭分明,內廷與外廷的對峙在天啟年間發展到了巔峰,以魏忠賢為首的內廷宦官集團,將外廷的文官集團殺的是落花流水,苟延殘喘。在歷史上,崇禎收拾了魏忠賢,實則上也等同於讓外廷一家獨大,他不得不事事依靠外廷去辦,完全的被堵在宮裏,等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大明離亡國也就是一步之遙。
朱栩從登基以來,控制了六部以轄制文官集團,內廷也都控制的死死,所以內外廷的鬥爭基本上被遏制,現在他坐鎮內閣,實際上就是更進一步的控制外廷,將內外廷這種爭鬥,內耗徹底的磨滅。
傅昌宗能看出來朱栩並不意外,甚至不止他一個人能看透這一點。
傅昌宗心裏推敲着話語,儘可能的用最委婉的話詞,繼而道:「皇上,自太祖建國以來,諸多事情可以發現,天子與朝臣永遠都不可能完全一心,關鍵是一個『度』。」
朱栩眼角微跳,傅昌宗這話有些大膽,他面色如常,靜靜的聽着。
傅昌宗謹慎的看了眼朱栩,接着道:「內閣的輔臣有他們的考慮,六部的尚書有他們的想法,這些考慮,想法,肯定不會與皇上完全一模一樣,在皇上面前說的,與他……我們在後面做的,一定會有差別,這是……迫不得已……」
傅昌宗點到即止,沒有多說,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敢這樣說,換了其他時候,半個字都不會多言。
朱栩默默的聽着,沒有開口。
傅昌宗看着朱栩的側臉,稍作猶豫,追加似的道:「臣子有為臣之道,皇上有帝王之道,這兩條道肯定是不同的,但若是目標一致,臣以為能夠很大程度的重合,固持江山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朱栩背着手,隱約也聽出味道了,直視着西方,道:「舅舅,你是擔心朕再開殺戒?」
傅昌宗微微躬身,道:「臣不敢。」
朱栩轉頭看了他一眼,背在身後的手指急急的跳動着。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朝野高層冒出一些流言,說是傅昌宗,周應秋被調離後,工部尚書徐大化等人也待不久,將要被秋後算賬,畢竟他們是閹黨餘孽,遲早要被清算,這個時候……正好。
朱栩深吸一口氣,抬頭看着遠處一些若隱若現的山頭,道「朕知道,外面一些人總是覺得朕喜怒無常,手段太狠,冷血無情,刻薄寡恩……這些朕都懶得去計較。既然今天舅舅開了口,朕也說幾句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