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政院。
阮大鋮口水四濺,語氣激烈。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莫不是朝廷要管那後院之事?」
「子不敬父,婦不從夫,天下何為?」
「王爺,這黃承元無君無父,視綱常為無物,下官敦請嚴懲!」
靖王朱履祜聽着阮大鋮的話,不時皺眉。
黃承元這篇文章是這麼回事,他心底十分清楚,皇帝也曾經與他言過『皇權不下鄉』這個話題,卻是沒有想到,會來的如此突然。
『皇上要做什麼?』朱履祜心底微沉,他拿不準。好在黃承元只是『就事論事』,還沒有到那挑釁『禮法綱常』,『大逆不道』的地步。
朱履祜看着眼前憤怒難當的阮大鋮,心底暗自冷笑,這個人期初是東林黨,後來投靠魏忠賢,結果被魏忠賢嫌棄,一直以來都閒賦在京城,千方百計的謀求復官,這次是找到好藉口跳出來了。
靖王神色平靜,看着他不悅的道:「嗯,這篇文章本王看過了,黃巡撫也只是批評一些人肆意妄為,無視國法,並沒有其他意思,你去吧,待他到京,本王親自再去問問。」
阮大鋮視這篇文章為『大逆』,是他向朝廷,向皇帝邀功的好機會,豈肯罷休!
他毫不退怯,語氣斷然的道「王爺,此事怎能輕易罷休?自古以來天地有綱,黃承元分明是異端邪,豈可放縱!若是天下人都沒了綱常,任性胡來,肆意妄為,我大明如何治天下,萬民如何安順……」
朱履祜眉頭皺了又皺,他找不到話來反駁,黃承元雖然是『就事論事』,『大義凜然』,可與現實是完全牴觸的,與大明的禮法相悖,真要扣上一頂『狂悖不禮』的罪名,還真難洗脫。
不等朱履祜擺平阮大鋮,孫之獬也進來了,不上獐頭鼠目,可一看也是陰險狡詐一類,他抬手就向朱履祜沉聲道:「王爺,家規國法,自古常理,下官且問一句,皇上要不要敬畏天地,尊崇祖宗?人倫綱常天地之心,朝廷真的要為太祖太宗修法立律不成?」
朱履祜臉色一沉,目光森冷的盯着孫之獬。
孫之獬這幾句話着實大逆不道,這滿天下,誰敢一句太祖太宗不好之言?子孫如何敢非議祖宗?
可孫之獬是順着黃承元的話來的,要大逆不道,違背人倫的……是黃承元!
孫之獬這些話出口,饒是朱履祜也不得不應聲了,沉着臉道:「你們回去吧,本王這就進宮求見皇上。」
阮大鋮,孫之獬幾乎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都是藏不住的大喜,又神色肅穆的抬手道:「下官靜候王爺佳音。」
朱履祜哪裏看不出兩人的心思,神色冷淡的送走兩人,站在屋檐下琢磨一陣,心裏沉着一口氣,邁步出了督政院,向皇宮走去。
此時,禮部的袁可立神色剛硬,一手猛的將報紙拍在桌上,桌子都顫了顫,他向着身前站着的溫體仁大喝道「誰讓你登的,你想要天下大亂嗎!」
溫體仁對於黃承元這篇文章也是牴觸的,太過敏感,勢必會惹起巨大的非議。
但是,這篇文章是司禮監送過來的,他不能不登!
溫體仁不便這些,臉上平靜道:「大人,下官仔細推敲過這篇文章。黃巡撫所:一嫌犯殺人,官差追到村落緝捕,結果該族老拒不交人,甚至刁民毆傷差役,險致人命。當地差役再去,刁民聚集過百,以至官差無法應付。請總督衙門,總督府言稱『刑罪非亂』不能出兵,以至於這個案子久拖不決,被殺之人冤屈難申,整日於衙門哭泣,府縣咸聞,譁然不絕。朝廷之威信,衙門之能力,備受非議……」
袁可立神色不變,臉角瘦削如刀,整個人看上去威嚴霸道。
聽着溫體仁的話,他眉頭皺了下,這種事從古至今時有發生,官府多是無能為力,除了好言好語勸,也不能真的題大做的派兵『圍剿』,往往不了了之。
溫體仁看不出袁可立的心思,還是道「黃巡撫也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其他意思,無非是想抓回嫌犯,為死者伸冤,維護朝廷法紀,何來『悖逆妄行』之?」
袁可立看着溫體仁,冷哼一聲,道:「你的在理嗎?禮法綱常,豈容質疑?黃承元有沒有其他意思,你能確信嗎?」
溫體仁嘴角動了動,他剛才一番辯駁不過是想摘清他自己,眼見袁可立逼問,他也只能無聲以對,不可能給黃承元作保。
袁可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今後凡是這類文章,亦或者會有爭議的,都要給本官親自審議之後才能決定!」
溫體仁是對抗不了袁可立的,也樂得從此事脫身,抬手道:「下官遵命。」
袁可立站起來,目光如劍,沉默一陣,突然又道:「本官現在進宮面聖,若是其他事情,你心應付,不要出紕漏,讓人抓到把柄!」
這件事,除了當事人黃承元,禮部也是參與者,註定不能輕易脫身。
溫體仁應聲,很是恭敬的將袁可立送出門。
景陽宮偏殿,朱栩剛剛回來,畢自嚴就拿着報紙,滿臉疲憊的來求見。
政務本就繁雜,這次的議事又無比重要,他這些日子都是沒日沒夜,忙的腳不沾地,沒有什麼時間休息。
黃承元這篇文章,激起了千層浪,他也不得安生,只能來見皇帝。
朱栩坐在軟塌上,剛喝了口茶,笑着看着畢自嚴道:「畢師,不用事事都親力親為,當休息還得休息。」
畢自嚴看着朱栩,苦笑道「皇上,黃承元這篇文章一出,怕是想休息都難。」
提到這個,朱栩神色微肅,語氣平靜的道:「畢師,你認為,黃承元這篇文章的問題在哪裏?」
畢自嚴是難得的冷靜之人,事事通達,不枉不縱,他來之前就知道皇帝會這麼問,順口道:「若是單論事而言,本沒有什麼錯。可他要求朝廷插手一宗一家之事,有違禮法,這就好比要衙門轄理夫妻洞房,荒謬了一點。」
朱栩聽着畢自嚴的話,表情沒有動,手指在桌面上輕輕的敲擊着。
這件事穿了,就是『國大』還是『家大』的爭論,在這個時候,往往都是先家後國。
沒有家哪有國?順理成章,自古定理!
這也是『皇權不下鄉』的原因之一。
朱栩以黃承元的名義發這篇文章,自然不是為了打倒孔家店,衝破儒家思想禁錮什麼的。思想的改變,需要時間。
他現在是要做個鋪墊,為田畝改革做準備。
『皇權不下鄉』,如何田改?
只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股力量會如此強大,強大到他只是打了個擦邊球,連與他想法最契合的畢自嚴都出來話了。
「皇上,靖王,袁尚書求見。」劉時敏走進來道。
朱栩不用猜都知道他們為什麼來,道:「讓他們進來吧。」
袁可立與靖王並肩進來,他們兩人一眼就看到了畢自嚴以及他手裏的朝報,心裏頓時明白,上前行禮道:「臣參見皇上。」
朱栩擺手,道:「要是黃承元的事就不用了,畢師已經跟朕了,你們怎麼看,那個案子怎麼解決?」
皇帝不提『立法』的事,靖王與袁可立一時不好開口。可這個案子怎麼辦,他們從未想過,不由得思索起來。
一個村落百十青壯是少的,一個府縣的差役有那麼多,即便有,也不能真的持刀衝進去搶人,搶不搶到兩,民變是肯定引起了。
再來就是請調總督府派兵,可這不是叛亂、民變,抓一個嫌犯就要動用駐軍,天下豈不是大亂了!
再一個辦法,就是官差常用的,蹲守!
派人在村子四周等着,只要這個人出來,立刻抓了,這樣那些族老也就沒了辦法。土皇帝心思也好,法不責眾也罷,藏人他們敢,出了村子他們就不會再敢囂張。
可是,這個辦法也是有成功失敗的,而且失敗的非常,成功的極少!
這種『窩囊』的辦法自然不能跟皇帝,這會是一個非常冷的笑話。
最後一個辦法,最無奈的,就是進行最後的『談判』。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個是最後沒招的辦法,成功的也不多。
更不能與皇帝講,會顯得他們很無能!
朱栩看着眼前沉默的三人,端起茶杯,慢慢的又喝了一口。
這就是『皇權不下鄉』的一個惡果,在『國大』與『家大』之間,往往都選擇了『家』。
自古以來,為了護家而賣國之人不知凡己!
「這樣吧,」朱栩看着三人,淡淡一笑道:「朕給你們,不,給滿朝文武,和即將入京的百官出一道題,題目就是『王法宗法』,以此寫一篇文章,朕看看誰寫的好。」
畢自嚴,袁可立,靖王三人一聽都皺眉,
這個考題,單立意就極難。
王法涉及到『君臣』,宗法涉及到『父子』,雖然都是三鋼,可『自古忠孝不兩全』,該如何立意?
選忠還是選孝?
選兩個?模糊?一個都不選?
三人都忍不住對視,目光凝重。這是一道難題,千古難題,可現在必須要面對的!
「臣遵旨!」三人心裏都沉甸甸的應聲。
第五百四十三章 王法宗法哪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