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瑜聽着皇帝的話,神色微緊。
京城確實是天下首善之地,繁華雖不比南京,這裏的勛貴,士紳,豪門大戶,比之南京過猶不及!要是在北直隸先開始,怕是京城都會被掀起來。
皇帝雖然用的是問句,可顯然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陳奇瑜心裏細細琢磨一番,抬手道「皇上,北直隸太大,若是全面鋪開怕影響過重,臣認為,當選一縣試行,慢慢積累經驗,以便推廣天下。」
朱栩暗自點頭,陳奇瑜的話是該有的行政之法,不過朱栩需要給天下士紳一個嚴厲的警告,迅速而果斷,豈能潤物無聲。他眯了眯眼,以不可抗拒的語氣道:「不必!北直隸看似很大,實則地廣人稀,現在旱情嚴重,就全面鋪開,朕給你加封北直隸巡撫,統領北直隸政務,即刻起,開始對徵稅做工作,夏糧之前必須準備好,詳詳細細的都要給朕奏報!」
陳奇瑜眉頭皺了又皺,還是道:「皇上,已經快四月了,離夏糧太近,臣認為……」
朱栩身體坐直,面色威嚴,道「不用你認為了,夏糧之前必須准好,夏糧要如數收上來!」
陳奇瑜嘴角動了動,目露凝重,只得抬手道:「臣遵旨。」
「去吧。」朱栩淡淡的道。這些大臣都各有心思,即便強勢壓住,做起事情還是會打折扣,甚至南轅北轍。不過,政院的畢業生,也該在這次的事情上練練手了。
陳奇瑜告退,出了景陽宮,這才一臉的憂色,心裏惴惴不安。
『士紳納稅』這本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事,還要一下子鋪開這麼大,這非要出大亂子不可!
陳奇瑜低頭沉思着,不管他多麼低調處理,這件事本身就很大,稍微有人鬧一鬧就會捅破天際。
陳奇瑜想了半晌,還是沒有妥善的辦法,穿過會極門,向着內閣走去。
這件事雖然有了旨意,可具體的章程還得內閣出。
此事的內閣只有三個人,畢自嚴,孫承宗,來宗道。
這三人都各有意味,畢自嚴是帝師,代表的是文官一系。孫承宗統領兵事多年,代表的是武將。來宗道則是江南士林的代表,算是朝廷對江南官商集團的一種妥協。
來宗道看着兩人,神色憂慮的道「張閣老近日來連連告假,早上我特地去看了一眼,人已經昏迷不醒,太醫說,怕是不行了。」
畢自嚴與孫承宗都默然點頭,張維賢八十多了,算是喜喪。
雖然不怎麼親近,可時常看到的人說沒就沒了,大堂還是安靜了好一會兒。
不等眾人收拾心情,內閣中書許傑站在畢自嚴身側,道「大人,徐光啟徐侍郎也告假了,聽說,病的不輕。」
徐光啟也是今年任的工部侍郎,本來身體還不錯。
畢自嚴眉頭一皺,旋即嘆道:「徐光啟也是七十多了吧?皇上說是要給官員任職年齡劃線我本不同意,現在看來是有必要。」
孫承宗默默點頭,平時看着很好,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不行了。
來宗道看了兩人一眼,收拾着心情,勉強的笑道:「都是喜喪,還是談一談政改的事情吧,皇上那邊催的急,各巡撫,總督也不能久離,要儘快有個結果。」
畢自嚴身前放着一張張紙,密密麻麻寫滿了東西,他低頭看了眼,道:「通過廷議,完成政改已經沒有多大問題,皇上能壓得住群臣,現在的關鍵是如何執行,深入。」
這個是目前最麻煩的事情,朝廷通過的政策再好,與執行的也會是兩回事,甚至完全可能變形。
「這應該皇上設立督政院的意圖吧。」孫承宗道。
來宗道若有所思,這督政院的權力,看來日後會非常的大!
「三位大人,順天府府尹,陳奇瑜求見。」門衛一個侍衛進來道。
畢自嚴與孫承宗都是神色微怔,對視一眼,畢自嚴心裏突然有不好的預感,聲音急切的道:「讓他進來!」
侍衛有些疑惑,還是應聲道:「是!」
陳奇瑜快步進來,抬手道:「下官陳奇瑜,參見三位閣老。」
畢自嚴神色冷肅,盯着他沉聲道:「免禮,出了什麼事情?」
陳奇瑜神色微楞,連忙道:「大人放心,並沒有出事,下官剛從御書房出來。」
畢自嚴神色更加嚴肅,近乎逼問的語氣道:「皇上跟你說什麼了?」
孫承宗神色也緊張起來,傅昌宗被打之事激怒了皇帝,依照皇帝的性格,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來宗道不知情,只是奇怪兩人的神色。
陳奇瑜同樣好奇,面上從容道:「皇上與下官說,將在北直隸率先推行『士紳納稅』,下官特來請內閣詔命以及章程。」
畢自嚴與孫承宗對視一眼,眉頭都是緊皺。
皇帝顯然是出了真火,打算強行在京城推動。
他們不清楚皇帝有什麼安排,可既然繞過他們直接找了陳奇瑜,說明這件事是沒有轉圜餘地,皇帝心意已決!
兩人對視之後,都沉吟不語。
自古以來,士人就是惹不起的一群人,因為天下都是士人控制的,他們代表着天下人,皇帝再強也不能與天下人作對。
現在朝廷要從他們身上割肉,而且要一直割下去,他們怎麼可能答應,哪怕是掀翻了大明,他們也絕對不會願意給朝廷!
來宗道聞言心裏一突,皇帝來真的了!
畢自嚴思索好一陣子,也沒有給頭緒,抬頭看向陳奇瑜道「皇上還有其他交代嗎?」
陳奇瑜道:「皇上沒有說其他,只是讓下官仔細小心,將過程整理好,具本上奏。」
畢自嚴與孫承宗心裏都是微沉,皇帝什麼都沒說,就是沒指望陳奇瑜成事,這是希望出亂子啊。
畢自嚴與孫承宗不自禁的又對視一眼,他們擔憂的事情成真了。
孫承宗素來沉穩,看着陳奇瑜道「這件事內閣還要詳細商討,你先做着準備,等着內閣的詔命。」
「是,下官告退。」陳奇瑜心裏稍松,有了內閣的章程,就不用沒頭沒尾的亂來了。
陳奇瑜出了內閣,畢自嚴默然無聲。
從他內心來講,對士紳收稅,不管是出於太祖祖制,還是朝廷財政的困境,亦或者遏制土地兼併等國政戰略,都是沒有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件事當緩緩來,否則一個用力過猛,就會傷及大明自身。
朝廷現在看似穩健,實則內憂外患,困境叢叢,政改正在關口,不宜大動干戈。
孫承宗看了畢自嚴一眼,沒有說話。
他們兩人執掌內閣,深得皇帝信任,看似大權在握,實則權力還在皇帝手中,六部九寺,各地巡撫總督,哪一個敢違逆皇帝旨意!
京城的東西兩大營,江蘇新任總兵是曹文詔,從南到北,沒有人可以抗拒皇帝的任何命令!
他們連制約,反對的資格都沒有,內閣首輔空懸,內閣首輔的大印在司禮監,即便內閣反對,皇帝也可以直接繞開內閣自行其是!
畢自嚴思索半晌,微微搖頭,看向孫承宗,提了提精神道:「皇上應該不會這麼快動手,咱們還是先將政改議程通過再說,其他事情就都好辦了。」
孫承宗也暗吸一口氣,點頭道:「不錯,先召集六部尚書商議,然後再分組討論,務必儘快達成,請皇上再開廷議,通過政改,讓各位巡撫早日回返。」
「好!」
畢自嚴起身,道:「我去見傅昌宗,他這個時候比較好用。」
孫承宗臉上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確實,傅昌宗剛被打,皇帝的怒火沒有發出,誰都要陪着小心。
現在的交通相對於天啟年間好了太多,水泥路鋪設的到處都是,水道的疏浚,開拓,清淤等一直沒有停止過,南來北往異常的方便。
傅昌宗的這篇文章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到了天下,引起的『民怨』也是越來越大。非議之聲四起,各處大儒,文壇大佬,引經據典的將傅昌宗從頭到腳罵了個體無完膚。
這些威望隆重的前輩先賢的文章都是以朋友圈的方式傳播的,可這樣的朋友圈越見威力。
各地的衙門相繼都受到了衝擊,無數『百姓』圍堵着衙門,要求給說法。
不斷的消息也從各種渠道匯集到宮裏,落在朱栩的案頭,到了晚上,大興縣府衙被人潑糞,甚至連順天府的的大門都被人砸了。
刑部,順天府都四處派人,抓了不少人,可都是別人給點錢『幹活』的,其他一無所知。
朱栩的桌邊堆着厚厚的奏本,足足三十多道,都是有資格上奏的,在朝在野的都有,說法不同,可都是反對『收稅』的。
朱栩倚靠在椅子上,看着這一道道奏本,神色平靜。
御書房同樣很安靜,落針可聞,
「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栩突然坐起來,好似才想起來一樣,搓了搓臉道「該去皇嫂那吃飯了,去魚藻宮,叫李才人一起。」這也是沒辦法,得避嫌嘛。
曹化淳看了眼朱栩,內心越發的不安,面色不動的道:「是。」
「對了,」朱栩又好似剛醒來一樣,道:「再傳旨給陳奇瑜,讓他號召順天府鄉紳納捐,緩解朝廷國庫空虛,在政改廷議之前有個數目報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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