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栩出了馬車,一屁股坐在李如靖邊上,習慣的拿起餅與湯碗。
李如靖皺眉看了眼朱栩,挪了挪屁股。
王瓊玉沒有話,端着碗,靜靜的喝湯。
沒多久,李鏢頭走過來,看了朱栩一眼,又瞥了瞥不遠處站着的曹變蛟,漠然道:「過一會兒就啟程,下一個地方就會有驛站,附近都有官軍,所以這段路會有危險,你們都心一點。」
「嗯。」王瓊玉捧着碗點頭。
李如靖抬頭看着李鏢頭,沉色道「是。」
朱栩神色不變,看着車隊前面,饒有興趣的暗道『這趟鏢只怕還真押了好東西,前面的路要不太平了……』
李鏢頭沒有多看朱栩,雖然陶掌柜再三叮囑,這位貴少爺不能有事,可在他看來,這樣的貴少爺最擅長保命,並不需要他多做什麼。
與此同時,一大早的京城,仿佛都在準備着什麼,安靜的可怕,都異常統一的關注着皇宮。
率先出現的是宮門口貼出了司禮監關於『政改』的通過告示,繼而是內閣頒佈新的大明律,景正朝報以及六部報紙的齊齊火熱出爐。
「什麼,首輔空懸?兩個次輔?」
「外戚沒有限制?臣強主弱,皇帝就不怕外戚篡權嗎?」
「六部的改動居然這麼大,尤其是刑部,看着就覺得心驚肉跳,那些巡撫,總督是怎麼答應的……」
「戶部要重新登記戶籍,丈量田畝,這可是大事情……」
「官府不在負責審案,由大理寺分級負責?那要官府還做什麼……」
「督政院……的權職比過往的都察院還要大,在地方上也擁有監察地方的權力……」
「這改革好可怕,朝廷對地方的控制怕是前所未有了……」
「稅改,朝廷要向士紳徵稅?」
「十八省的總督,巡撫都聯署了,朝廷這是決心推行『新政』了嗎……」
隨着報紙在京城的鋪開,不知道多少讀書,識字之人人手一份甚至幾份,不停的研讀,探究裏面的內容,不時又發出震驚之語。
「我反對!」
突然間,一個白髮老者將報紙扔在地上,鬚髮怒張的大吼道:「我大明內憂外患,朝廷不想解決,卻想搶劫士紳之財,無德無能!」
「的沒錯!」
一個年輕人跳起來,大聲道:「重登戶籍,丈量土地,朝廷不知道這樣會影響天下,造成天下不穩嗎?」
「刑獄司,都察院,大理寺,朝廷這是將地方衙門當成了什麼,要取而代之嗎?」
「為什麼要空懸首輔,還是要荒廢內閣嗎?」
「閹賊再起,朝廷昏庸!」
「順天府已經在推動『徵稅』,從今年的夏糧開始!」
「我不同意,這『新政』分明是胡鬧,自古以來,哪有革新是真正為國為民,無不是半途夭折,勞民傷財!」
「不錯,我們去六部,去內閣,去皇宮請願,一定要讓天下人明白,『新政』不可行,要儘早廢除!」
「走!」
「走!」
一群人不分老幼之人,急匆匆的從各處出來,奔赴皇宮方向。
『慎獨』書院,劉宗周正在看着今天突然湧現的幾張報紙,神色凝重。
他身前一個,做弟子禮的學生,神色肅然道「老師,朝廷革新的動作太大,只怕會動搖國之根本。」
在這個時候,『國本』這個詞經常出現,一旦出現就意味着事情重大,無數人跟着反對,然後墨守成規,不能妄動。
另一個弟子,同樣神色凝重,道:「老師,當今聖上不喜文,反而重武,未必是好事情。」
劉宗周沉凝不語,他在野,也不太喜歡朝局,因此一直不仕,可朝廷的『革新』動作越來越大,讓他都覺得心驚。
這樣下去,真的會動搖國本!
兩個弟子見劉宗周始終不話,隱約猜到他的心思,其中一個建議道「老師,您不妨去見一見袁大人,闡述您的想法。」
他們的袁大人是袁可立,袁可立的祖上是太祖年間的世襲錦衣百戶,傳自袁可立是第八世,書香鼎盛,在睢陽名聲尤隆,他的兒子袁樞早就中了進士,現在官至河南參政,善騎射,有邊才,工詩賦,是書畫大家。
袁可立今年七十一,在明朝也是響噹噹的儒學大家,劉宗周見了都要行弟子禮。袁可立同樣欣賞劉宗周的治學之才,兩人算是忘年交。
劉宗周抬頭看着眼前兩人,搖頭道:「袁公速來剛正不阿,若是朝廷新政有弊,他絕不會同意,也無人可強迫,既然六部尚書都聯署,明袁公是認為情勢嚴重,新政事所必行。」
「老師,新政看似能為朝廷增加稅收,卻會動搖天下,乃是飲鴆止渴之舉,根本不能施行的!」
「這裏面的一條條都曠古未有,所有之人都會反對,將引起天下大亂!」
「老師,朝廷的改革太過激進,縱然危機重重,也應當一步步來,如此動靜着實過大。」
「治大國如烹鮮,豈可如此猛烈,朝廷即便有為天下之心,可不能操之過急,損害國本……」
劉宗周的兩個學生你一言我一語,明里是議論朝廷剛剛頒佈的『新政』,實則都是反對,希望劉宗周出面扛旗。
劉宗周這幾年在京城講學,名聲隆隆,士林為之敬,哪怕六部尚書見了都相當客氣,可以,在大明現在的文壇,他是一座高峰,不可攀的那種。
他不是錢謙益那種有『才華』的人,號稱所謂的江南第一次才子,東林魁首,劉宗周已經跨越了這個階段,成為『大家』,已然是治學的『宗師』。
可劉宗周還是搖頭,這幾年在京城,他專心研究學問,對於政局他也不是沒有關注,唯一的心得就是:遠離。
崇禎到現在的景正,看似平和,六部堂官很穩定,可其中蘊含的潛在風險更加可怕,以他的眼光來看,魏忠賢的這次突然復起,更像是一種『迴光返照』,過了這段時間,他就將會被皇帝徹底清算。
作為一個冷眼旁觀的儒道宗師,劉宗周或許沒有多少政治鬥爭經驗,可遍讀史書,讓他有着非同一般的眼光。
這些話劉宗周沒有出口,一旦傳出去就會引來大禍,他看着眼前的兩個弟子,知道今後麻煩是少不了了,沉默一會兒,道:「收拾行李,今天就返回江南潛修,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外出。」
劉宗周知道,既然魏忠賢出來,肯定不是冒個頭就算了,他不希望弟子們被牽連。
兩個弟子都皺眉,對視着,目光中都是不情不願。
他們的老師分明是要躲避,不想摻和這次朝廷新政。可他們從本心十分的擔憂,擔憂大明的前途。
順天府臨時衙門。
掛着北直隸巡撫頭銜的陳奇瑜,神色肅穆的看着在坐的一群人。
北直隸共有順天府、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順德府、廣平府、大名府、永平府、延慶州、保安州的八府兩州,本來還有加上順天府的兩個知縣,只是他們都涉案,人影無蹤。
順天府府尹,北直隸巡撫陳奇瑜,順天府府丞陳所聞,外加八個知府,知州,總共十個人,算是閉府密議。
廣平府知府陳德脩,看着陳奇瑜叫苦道「陳大人,朝廷的政策下官當然是遵守的,可這個如何收取啊?難不成派兵上門逼迫嗎?」
河間府知府劉鳳忠沉着臉,道:「陳大人,這件事是否該向朝廷申辯,稅糧根本不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能收上來的……」
大名府知府龐桂賢,滿臉的憂愁,道「大人,此事不可行,真要將這些士紳惹急了,衙門都不會有人做事的。」
永平府知府王善海連忙接着,道:「是啊大人,官府在地方都靠士紳支持,若是士紳不理會,政令都出不了衙門……」
其他的知府,知州紛紛倒苦水,講困難,一點意見都不。
陳奇瑜面色凝重,心底已經出離憤怒。這幫人早就與那些士紳沆瀣一氣,這個時候居然半點都沒有支持朝廷政務的意思,反而變相的要求朝廷廢除這一條新政!
陳所聞越發的明白這件事的艱難了,沒有下面官員的支持,朝廷的政策都是空話,想要落實將千難萬難。
上面催逼,下麵糊弄,他們夾在中間在左右為難,最是痛苦。
陳奇瑜壓着心底的怒火,沉着臉道「我不管你們有什麼困難,夏糧在即,我要你們在三天內拿出詳細的辦法,以及預估各府能徵收的夏糧數目,如果做不到,你們要麼上奏辭呈,要麼本官直接免了你們的官職!」
眾人神色微驚,誰不在意官銜?
劉鳳忠急色道:「大人,你不能這樣做,我們是吏部任命的知府,順天府無權任免!」
龐桂賢面露驚慌,跟着道:「陳大人,這征糧非同可,豈能三言兩語決定,還請通融,給我等時間籌謀。」
「是啊陳大人,這新政剛開始,總不能一點時間都不給我們做準備……」
「陳大人,我看今年的夏糧還是如往年,從秋糧開始吧……」
「陳大人,還請向朝廷陳情,我等真是有困難……」
「大人,事有輕重緩急,不能本末倒置啊……」
一群人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各種辦法都出來了,全是或明或暗,或直接或變相的要求陳奇瑜放棄征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