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陝.西巡撫衙門。
並不是在大堂,而在後院,朱栩坐在屋檐下,一群人恭恭敬敬的站着。
朱栩手裏端着茶杯,慢慢的撥弄着茶水,已經好一會兒沒有開口了。
他身後站着曹化淳,王一舟,四周都是煞氣凜凜的禁衛,刀出半鞘,神態冷漠。
院子裏安靜的很,沒有誰發出聲音,與外面的吵吵嚷嚷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邦華等人並成兩排,站在朱栩身前不遠處,臉色各異,悄悄對視着。
現在誰都明白了,眼前的皇帝……有怒氣!
都屏氣凝神,一個大氣都不敢喘。
李邦華面上如常,他已經察覺到了,所以也不意外。
朱栩撥弄了一會兒茶水,放在嘴邊喝了一口,然後看向李邦華微笑着道:「李巡撫,你覺得天啟以前,遼東慘敗,建奴成勢,主要原因是什麼?」
若是往常,或者對天啟之類的皇帝,肯定是建奴狡詐,或者將領無能之類,可面前的是景正皇帝,誰敢如此糊弄?
李邦華久在天.津衛,與登.州水師,山海關是鐵三角,對遼東局勢了解最多。可裏面的事情太過複雜,涉及太多,不是一兩句能說清的。
李邦華到底是久經宦海,轉瞬間就抬手道:「啟稟皇上,臣認為有三,一,糧餉不濟,兵備廢弛。二,未戰先怯,兵將無心。三,方略有誤,進退失宜。」
朱栩『唔』了聲,李邦華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這不是他今天要講的。
他抬頭望了望天色,又看向李邦華一群人,道:「說的不錯,是有這些原因。不過朕還聽說了其他事情,滿桂與趙率教不和,袁崇煥就調滿桂去養馬,滿桂氣惱之下,率兵負氣出走,使得一大塊地方成了空城。後來袁崇煥與王在晉不和,袁崇煥用盡手段要逼走王在晉,王在晉就看着他在寧遠城被建奴圍攻,見死不救……這些,朕說的沒錯吧?」
朱栩說的這些只是冰山一角,不止是朝廷里大臣們斗的激烈,邊關將帥之間不和的也大有人在。
歷史上的經撫不合,也就是袁崇煥與王在晉,斗是如火如荼,將整個朝廷都捲入了進去,持續了數個月,最後是王在晉落敗,被調回了京,可還是在朝廷上極盡詆毀袁崇煥,終是將他拉下了馬,看着他死在菜市場。自此以後,山海關外就是一盤散沙,再無人敢冒頭做事,也沒人能糾合,統領,之所以還能撐七八年,完全是後金的戰略轉向了蒙古,給了喘息之機,否則山海關以北根本撐不了多久!
朱栩說完,繼續撥弄着手裏的茶水。大明這些官員,不管文臣武將,各個都極有性格,誰都不服,任性起來後果能嚇死人。
李邦華自然明白朱栩話里的意思,說的是官員之間不合造成的影響,延生之意,就是官員們沒能齊心協力,沒有尊重皇帝,內閣的政策,方略,隨意亂來。
這也是對他的敲打,要他尊重內閣輔臣,嚴格執行朝廷的政策,不得擅動!
這對李邦華來說,很不公平,在他看來,他看到了很多朝廷沒有看到的地方,他是對的,不能因為朝廷沒有看到,就禁止他去做,若是如此,為何還要選拔他來?隨意一個人不就行了嗎?
李邦華心裏轉念,抬手道「皇上說的是,當初遼東之內派系叢生,爭鬥不休,是遼東敗壞一大原因。臣認為,遼東之敗,不能盡歸責於邊關將帥,朝廷之策,朝令夕改,錯綜複雜,多惡兵將,致使將不用命,兵無戰心,是以潰敗不能止。」
『呵!』
朱栩心裏為李邦華的這番話叫好,說的真是有道理,要糊弄天啟皇帝以及當時朝臣還行,糊弄他還是差了點!
「那你覺得,現在的朝廷還是以前的朝廷嗎?朕會容許出現這種情況嗎?」朱栩端着茶杯,淡淡的吹了一口道。
李邦華眉頭微微皺起,皇帝這是在咄咄的逼他,要他當着陝.西一群高官,支持者的面表態。
他自然不肯就此屈服,幾十年的堅持,豈那麼容易曲折。
李邦華抬起手,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登基以來,建曠古未有之功業,臣深為佩服。現今黨爭消散,奸佞去國,聖君在堂,賢士用命,正是上下一心,為國展圖,中興大明之時!臣身為一省巡撫,當為百萬百姓擔責,於朝廷拾遺補缺,替皇上查明訪暗,以成不世大業!」
朱栩眼角了跳了跳,這李邦華的嘴皮子果然利索。
朱栩喝了口茶,然後看着李邦華,道「你是說,你會與朝廷,與朕的想法,做法,保持絕對的一致,對嗎?」他的話已經足夠清楚了,這些封疆大吏,必須要與他,與朝廷保持絕對的一致,只有這樣才能齊心協力的做事,完成他的政改計劃!
朱栩絕不容許這些官員們三心二意,自行其是,相互傾軋,無法無天!
李邦華神色動了動,神色沉凝。面對朱栩的步步進逼,他有些難以招架。
朱栩嘴角微笑,靜靜的看着李邦華。
他不說話,後面一個知府突然出列,抬着手,朗聲道「啟稟皇上,微臣有話。」
朱栩抬頭看了眼,應該是鳳翔府知府,微微點頭,道:「說。」
這位頗有些一往無前的氣勢,抬着手,沉聲道「皇上在湖廣有『變通』之說,臣認為陝.西也當有,時移世易,當因地制宜,勇於變通,方能成事。」
李邦華神色微動,微不可察的點頭。
朱栩面上不變,嘴角微翹。這位講的與他說的完全是兩回事,他要各地與朝廷保持一致,是在方針大略上,是在態度上,並不是要剝奪他們的權力,也沒有要限制他們變通,這完全就是扯着他的話頭,硬堵他啊。
但是論到這種詭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單刀直入,朱栩好整以暇,道「變通就是反着來?」
這知府嘴一張就要開口說什麼,可抬頭看着朱栩,硬生生的又咽了回去,眼前這不是他的普通同僚,不能死懟。
他不說話後,一個參議又出列,抬着手道:「啟稟皇上,變通非是反着來,臣認為,變通在於事,依事而變,以變而通。」
朱栩看了這人一眼,以手指了指,笑道「你說的有理,那朝廷定製,『違反禁令者不得科舉、入仕』,陝.西是怎麼變通的?」
陝.西有幾個府,公然宣稱,在三年內不再違反禁令,就可以科舉入仕。
完全無視朝廷,朱栩也是昨天才知道陝.西還有這麼個說法!
朱栩以實例說話,直接戳中了這些人的要害。
一群人是再也說不出話來,任他們再怎麼能說,事實在眼前,狡辯不過去。
朱栩目光環顧一群人,慢慢的道「陝.西的賑災錢糧,是否如數發放給了災民?」
「對待『新政』,你們『變通』了多少?」
「對待內閣的命令,你們是否如實執行了,打了多少折扣?」
「欺上瞞下的事情,你們幹了多少?」
……
朱栩一條條,一框框的說着,語氣是相當的平靜。
李邦華眉頭緊擰,心裏翻湧,臉角崩的緊緊。
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有錯,他依情勢變化做出改變,為國為民,毫無雜念,何錯之有?朝廷為何就不理,皇帝為何就不看?
李邦華身後的人雖然不都是他提拔的,可心思相近,也看着李邦華為了陝.西愁白了頭,夙興夜寐,披肝瀝膽。聽着朱栩的話,心裏都分外難受,目光不時看着李邦華的背影。
李邦華臉色變幻,良久心裏一嘆,有些落寞的抬手,道「臣有罪,臣請皇上准許臣……告老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