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昏黃的淨房內,一道健碩的身影懶洋洋地靠在浴桶中,微閉着眸子享受溫水的愛撫。
他細膩的肌膚,纖長的睫羽,精緻的手指……令他看起來像一座完美的玉雕。
待到水溫漸漸褪去,他起身,修長的腿帶着晶瑩的水珠,走下地。
隨手拿起毛巾系在精壯的腰間,他走向疊放着衣服的小桌子。
定睛一看,有些茫然。
再一看,皺起了眉頭。
他的褻褲呢?
……
卻說七寶得了廖子承的吩咐後,便立刻去往了盧高的院子。盧高此時正和陳嬌打得火熱,突然有丫鬟稟報說七寶有要事傳達,二人都是窩了一肚子火!
大過年的,又深更半夜了,讓不讓人休息的?
陳嬌欲求不滿地抱住盧高的腰身,嗔道:「就說睡了,讓七寶明兒再來吧。」
&不行。萬一是提督大人有急事找我呢?我得看看。」盧高哄了哄妻子。
陳嬌翻了個白眼,扯過被子蓋好。
盧高下床,自己穿了衣裳,又罩了件披風,在院子門口見到了七寶。
&不是提督大人有什麼差遣?」他和顏悅色地問。
七寶等了老半天才等到盧高,約莫也猜到自個兒打攪人家夫妻的雅興了,不免有些難為情:「哎喲,是我魯莽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明兒再來也一樣的。」
那你就明兒再來呀!盧高氣悶,擠出一抹笑容:「公事為重,你說。」
七寶就說道:「哦,是這樣的,提督大人讓你查查六年前由顏澈發動的那場海戰的烈士名單,看有沒有一個叫盧有志和一個叫盧永富的?」
盧高的瞳仁猛地一縮:「什……什麼名字?你再講一遍!」
七寶拍了拍他肩膀,笑了:「跟你一個姓呢!倆兄弟,老大叫盧有志,老二叫盧永富。」
&們……死了?」盧高顫聲問。
&啊,死了,但烈士墓碑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也不知誰把他們搞掉了。」
七寶沒什麼感覺地說完,又拍了拍盧高的肩膀,瀟灑地走掉了。只余盧高一人,站在火紅的燈籠下,抱緊雙臂,緩緩蹲下了身子……
大年初一,巧兒來叫華珠起床,看到那雙嚇死人的熊貓眼,驚得一跳:「小姐!你怎麼了?被鬼揍了?」
你才被鬼揍了!
華珠瞪了她一眼,垂下眸子。可惡的廖子承,偷吻了她不夠,還叫流風送那麼……那麼……那麼那個的東西給她!
卑鄙!
無恥!
下流!
害她失眠了一整個晚上。
巧兒伺候華珠更衣,發現長襖的顏色不夠喜慶,便想開箱子換一件。走到箱籠旁,卻發現最底下的小箱子上了鎖,疑惑地問:「小姐,您怎把箱子給鎖了?」
華珠清了清嗓子,眼神微閃道:「鎖了就鎖了,那麼多話做什麼?」
洗漱完畢,華珠到清荷院叫上年絳珠,並抱了顏旭之、顏敏之前往福壽院向老太太拜年。
老太太賞了紅包,眾人笑盈盈地謝過。
顏寬也給大傢伙兒派了紅包,臉上一片喜慶,絲毫看不出即將辭官和卸任家主之位的鬱悶。當然,為怕影響春節氣氛,他暫時沒將這兩樣決定外傳,全府也就華珠知道。這個舅舅雖說沒有血緣關係,可待她到底是不差的。所以如果要她出面指證顏寬,她可能真的做不到。
失蹤多日的冷柔也出現在了福壽院,顏碩和余詩詩送了她一對紅寶石手釧兒,尤氏送了她一個琉璃做的玉觀音,年絳珠與顏博送了她一盒大食的蘇合香。他們中間,除了顏博之位,沒人知曉內情,權當冷柔是被赤焰的鬼魂帶走了幾日。尤氏問起具體過程,冷柔又推託說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並不清楚狀況,大家便再也沒多嘴了。
可憐人一個,就算她真的遭遇了不測,誰又會嫌棄她呢?
華珠看向一襲白衣輕紗,扎着白色髮帶的冷柔,心中倍覺困惑,便在離開福壽院時跟上了她的步子。
府里最漂亮的路,莫過於省親別墅與碧水涼亭之間的漢白玉小道,一粉一白,兩道纖細的身影走在上面,仿佛捎了一抹早春的氣息。
冷柔知道華珠跟了上來,華珠沒開口,她也沒開口,二人就這麼一前一後走着。
&不是有話要問我?」終於,還是冷柔受不住屁股後面粘着一條小尾巴了,尤其那條小尾巴還總拿一種異樣的眼神看她,令她即便不回頭也如芒刺在背。
華珠偷偷地勾了勾唇角,神色如常地邁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並試探地問道:「我問了,你就都會告訴我嘛?」
&告不告訴,你不是都已經猜到了嗎?」冷柔反問。
華珠咧了咧唇,似笑非笑,略有些感慨:「我不是神仙,也有猜錯的時候。不得已,只能厚着臉皮來向三奶奶請教了。」
&冷柔輕輕一笑,「你也會有這麼貶低自己的一天,難得。說吧,想問什麼。」
華珠搖了搖頭,自己吃飽了沒事兒幹才會跑來找罪受的吧。斂起心底的自嘲,華珠語氣如常地問道:「我曾經以為……你不愛三爺的。」
冷柔的表情僵了僵,隨即問道:「你翻我房裏的書架了?」
華珠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未經主人允許亂翻東西好像不是一個很禮貌的行為。不過轉念一想,冷柔也沒嚴令禁止她動書架,自己也不算做錯。
冷柔握緊帕子,臉上的笑容卻深了一分:「這就是你討厭我的原因?你看見那張小像了?」
華珠微微一愣,沒承認也沒否認,在看見小像之前,她就不大喜歡冷柔的氣質,曾經不明白,現在懂了。因為她的氣質太像他,好像二人存在某種聯繫一樣。
冷柔笑出聲來了,笑意里,是一種無盡的嘲諷與蒼涼:「他究竟有什麼好呢?你們一個兩個都要為他神魂顛倒?」
一個兩個?
華珠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側面的冷柔。
冷柔卻沒看她,只舉眸望向蔚藍天際,那裏有尚未遷徙的鳥兒飛過:「明知前方是深淵,還是義無反顧地一頭栽下去!我真恨!真恨當初沒能毒死他!」
華珠看着她美麗的臉龐上浮現起猙獰的表情,心中的答案漸漸清晰了起來,已經不必問了。
&可笑是嗎?我明明生得一副好皮囊,身世顯赫,才情兼備,有多少求親的好男兒,幾乎要踏破我家的門檻。可我告訴自己,我冷柔,一定要嫁天底下最英勇、最專情的男子!太子和太子妃大婚,我前來觀禮,那麼多王公子弟中,我一眼相中了他。而他,也在看到我的一瞬間,眼底慕地閃過一絲驚艷。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這個男人的歡喜和。後面的事,順理成章。我是冷家嫡女,他的顏家嫡子,雙方的家長又彼此認識。三媒六聘的程序走得很順,洞房花燭也來得很快。他連一個通房都沒有,也從不在外拈花惹草,我那時真的好慶幸啊,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可夢想有多美,現實就有多殘酷。」
冷柔深吸一口氣,嘲諷地笑了笑,「你最引以為傲的婚姻,成了你今生最荒誕不經的笑話,年華珠,這種痛,你不會明白的!」
華珠想說,舅舅的痛,你的痛,我全都明白,話到唇邊又憶起眼下的自己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於是,微微一嘆,沒接話。
冷柔停下腳步,好笑地看着華珠:「親近他的人,都沒好下場。年華珠,死的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說完,加快步子,將華珠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回到清荷院時,羅媽媽也在。
年絳珠坐在炕頭,懷裏抱着一個月大的顏旭之,羅媽媽則抱着顏敏之,二人有說有笑。
&下來時才一點點兒,眨巴一下眼睛都長這麼大了!四奶奶養得好!」
年絳珠微微一笑道:「是母親請的。乳。娘有經驗,把旭之和敏之照顧得這麼周到。」
羅媽媽的心裏閃過一絲冷笑,真要記得太太的好,何至於當初把太太給算計到廟裏去?心思轉過,羅媽媽又露出一抹諂媚地笑來:「我聽說表小姐的馬車壞了,連車夫都摔死了,表小姐沒受傷吧?」
年絳珠用紅色小球兒逗着顏敏之,沒看羅媽媽:「被提督大人的護衛給救了,沒事兒。」
羅媽媽的眼神一閃,拍着胸口道:「阿彌陀佛,表小姐吉星高照哇!」
年絳珠淡淡一笑,沒理她。仗着自己是太太的陪房,沒少從府里和鋪子裏撈油水,礙於太太的面子,她一直沒吱聲。但心裏對這個媽媽,着實沒多少喜歡。
年絳珠不溫不火的態度,按理說,羅媽媽或多或少得有些尷尬,可羅媽媽的表情非常柔和:「四奶奶,自打去年入冬開始,咱們府便接二連三地出事,這回,更是叫三奶奶招惹的赤焰的鬼魂。老太太說呀,得找個黃道吉日,請得到高僧做場法事,去去咱們府里的晦氣。」
&氣?」年絳珠停下了逗弄顏旭之的動作,微皺着眉頭看向羅媽媽。
羅媽媽坦蕩地對上她含了一絲嚴厲的注視:「是呀,四奶奶看啊,先是老爺入獄,再是四爺被擄走,然後又是大小姐莫名其妙地衝撞了太子,還有就是三奶奶遭鬼魂劫持。」
四下看了看,壓低音量,一臉神秘地說道,「實不相瞞,上回太太到廟裏上香,抽了一支下下籤,簽文是什麼來着?好像是……呃……福,不對,禍……好像也不對。是什麼來着?」
羅媽媽將顏敏之遞給乳母抱走,自己悶頭想了想,爾後捶了捶桌子,「『福煞雙至,興亡旦夕』。」
&解?」年絳珠問。
&思是咱們府里有一個福星,有一個煞星,福星可保咱們顏府繁榮昌盛,煞星會讓顏府踏上滅亡之路!」
年絳珠的心裏毛了毛:「這麼邪門兒?」
&說不是呢?偏偏,又不知福星和煞星到底是誰。不過雖說咱們沒法子找出福星和煞星,但做做法事驅邪,在結個法陣鎮煞還是可以的。」羅媽媽語重心長地說道。
年絳珠若有所思地舒了口氣:「既如此,那便挑個好日子吧,依媽媽看,哪一日比較好?」
羅媽媽欣喜地道:「就太太回來那日,正好也能請白雲寺的大師來府里開壇做法。」
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年絳珠也就答應了。
羅媽媽出了正房,腳步一轉,拐入了銀杏的房間。
華珠打帘子進屋,看見桌上有個未撤走的空杯子:「有人來過?」
年絳珠將睡着了的顏旭之放入搖籃,答道:「羅媽媽,說了一對亂七八糟的福啊煞的,反正要做場法事。」
做法事?華珠清亮的眸子裏掠過一絲狐疑的波光,在炕頭坐下,秀雲奉了一杯茶,又撤走羅媽媽的杯子。華珠不渴,只拿着暖手,瞳仁左右一動,說道:「我想在知輝院搭個葡萄架子。」
&想種葡萄嗎?」年絳珠笑着問。
華珠「嗯」了一聲:「水果蔬菜什麼的都想種一點兒,葡萄最好,不知道難不難?」
年絳珠以為華珠指的是搭架子難不難,就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有什麼難的?等着吧,下午就給你開工。」
年絳珠的效率很高,華珠進屋描了會兒紅的功夫,她便把劉管事叫來了:「知輝院要搭個葡萄架子,前院兒的海棠動不得,把後院兒的盆栽撤掉,別給我用糟了水的竹竿搭啊,上回馬車出問題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這次若再出什麼岔子,老爺那兒也沒你好果子吃!」
不同於羅媽媽是封氏的陪房,劉管事自幼在府里做事兒,已經幾十年了,主要負責工程方面的事宜,哪個院子要擴建,哪條下水道要重修,哪裏的花園要翻新都屬於他的職權範圍,也順帶着管理車隊。但他這人有點兒好賭,索性沒賭得傾家蕩產,妻子兒子便也沒怎麼說他。不過,年絳珠對他沒什麼好感就是了。
上次的馬車因屬於檢修而出事,劉管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為防再出意外,他決定親自監工!
哪個王八羔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他就把他轟出去!
七天後,劉管事採買完所有材料,帶着四名孔武有力的壯漢來搭葡萄架子了。
為着避嫌,華珠與丫鬟們都去往了清荷院,只留蔡婆子與另外幾個媽媽守門。臨走時,大家把房門都上了鎖。
丫鬟們坐在外頭繡荷包,年絳珠做繡活兒,華珠描紅。
年絳珠瞟了字帖一眼,歪歪斜斜,明顯心不在焉。
年絳珠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問:「你知不知道哪兒特效去疤藥?」
&要去疤?哪裏受傷了?」華珠抬眸,關切地問。
年絳珠盯着手裏的繡品,搖搖頭:「不是我,是你姐夫。他背上有道疤,都三個月了,還沒消,我這心裏總有些不舒坦。」
&得看什麼疤,有多深、多大。」華珠寫了一筆,說道。
年絳珠聳了聳肩:「長長的一條,不到一尺。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壓出來的,反正沒有傷口,也絕不是燙傷。」
華珠疑惑地眨了眨眼:「被壓出來的傷勢,幾天就會消掉的。」
&誰知道怎麼老不消呢?」年絳珠嘖嘖幾聲,不再糾結了。
這時,銀杏打了帘子進來:「四奶奶,大奶奶來了。」
&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年絳珠起身,笑着迎了她入內。
余詩詩擰着一盒精緻的元寶酥放在了茶几上,「春節都沒過完呢,你又拘着孩子練字了。」
華珠索性爬到炕裏頭盤腿坐下,欠了欠身:「大表嫂。」
年絳珠坐下,也叫余詩詩坐,然後嗔道:「都十四了,哪裏還是孩子?你是不知道,她的幾個字寫得跟雞爪爬似的,我都憂心。」
余詩詩拿過年絳珠為華珠找的字帖看了看:「這字帖風骨過剩、嚴謹不足,不適合華珠練。」末了,吩咐貼身丫鬟柳紅道,「把我書房青瓷花盆下的第三個抽屜的字帖拿來。」
&柳紅退了出去。
余詩詩打開糕點盒子,對倆姐妹溫聲道:「李記新出的元寶酥,嘗嘗。」
年絳珠生完孩子食慾便有些下降,不大想吃,但依舊拿一塊輕輕咬了一口:「嗯,挺香。」
華珠倒是頗有胃口地吃了起來。
&兒找我可是有事?」年絳珠放下元寶酥,開門見山地問。
余詩詩溫柔地笑了笑:「晴兒這幾日的胃口越發差了,公中的膳食吃不下,小廚房的也咽不下,我瞧着她肚子見長,臉蛋卻清瘦了些……」
&這也是大嫂你菩薩心腸,把她當個寶貝供着。」年絳珠酸溜溜地打斷了余詩詩的話。
余詩詩拉過年絳珠的手,輕柔地說道:「這話怎麼說的?我要寶貝,那也得寶貝你呀,你才是我嫡親的弟妹。」
這話受用,年絳珠滿意地笑了,回握住余詩詩的手:「真羨慕你和大哥,中間沒個丫頭來添堵,雖然我讓晴兒懷了孩子,但那也是為了四爺逼不得已,其實我心裏啊,不怎麼好受。」
華珠就服了,女人啊,半真半假的話講起來這麼聲情並茂。
余詩詩嘆了嘆:「羨慕我做什麼?我還羨慕你呢!四弟是真心疼你,不想讓婆婆認為你善妒,才偶爾為之。你莫要為了一個晴兒,與四弟有了隔閡。」
年絳珠被徹底治癒了,明明曉得的道理,非得從旁人口裏講出來才受用,年絳珠拍了拍她的手:「我省得。大嫂是要找我做什麼的?」
余詩詩淺笑着道:「剛剛不是說晴兒胃口不好嗎?我聽說你院子裏有個福建廚娘,能不能借我用用?」
年絳珠就看向華珠。那人手軟,吃人嘴短,華珠咽了咽嘴裏的元寶酥,輕咳一聲道:「好啊,我沒意見。」
黃昏時分,銀杏蒼白着臉走了進來:「不好了,四奶奶,晴兒出事了!」
香榭居的廂房內,晴兒面色蒼白地靠在床頭,杏色錦被蓋至腰腹,上身披了件淡紫色素絨短襖。未梳髮髻,青絲直直地吹在腦後,留了一縷在肩頭。
自從她搬入了香榭居,余詩詩便撥了一名機靈的小丫鬟伺候她,名叫小蓮。小蓮發現晴兒不適,立刻稟報了余詩詩。余詩詩又即刻通知了老太太和尤氏、年絳珠。
老太太不能親自過來,就命崔媽媽去請了大夫。
崔媽媽領大人入內時,正好在院子門口碰到尤氏、年絳珠、銀杏與華珠。
崔媽媽顧不得行禮,喚了「二奶奶、四奶奶、表小姐」,就買不停蹄地奔入了晴兒房中。
&呀,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出了事兒?」尤氏講着擔憂的話,臉上卻有一絲看好戲的幸災樂禍,「莫不是孩子……不大行了?」
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年絳珠。
年絳珠冷笑:「二嫂真會說風涼話,難不成二嫂認為是我乾的?」
尤氏挽住年絳珠的胳膊,很嫵媚地笑道:「你乾的也沒關係,反正咱們做嫡妻的,絕不能讓那些狐媚子爬到頭上來。別怕,二嫂支持你。」
年絳珠拂開尤氏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我剛給二哥寄了一些補品,給趙姨娘補身子用的,希望趙姨娘把孩子生完了再回顏府,免得路上顛簸!」指望我幫你對付小妾?做夢!
尤氏的笑容僵了僵,隨即若無其事地跨過了門檻,走了幾步,回眸一笑:「可我聽說,晴兒是吃了福建廚娘的菜才出事的。」
這回,換年絳珠的笑容僵住了。
華珠清亮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對年絳珠說道:「如果是這種情況我就不進去了。」
年絳珠點頭:「也好,都是腌臢事兒,別污了你耳朵。回去就呆在屋裏描紅,別亂走啊,你院子還沒收工,都是些粗魯的男人。」
華珠很乖巧地笑了笑:「知道了,姐姐。」
告別年絳珠後,華珠直衝沖地奔回了清荷院,她先是找到在小廚房切菜的吳氏,拉過吳氏的手鄭重其事道:「我帶你到一個地方藏起來,待會兒不論誰叫你,你都不許出來,知道嗎?」
藏好吳氏之後,華珠帶上巧兒回了房,院子裏的壯丁揮汗如雨,乍一看見美麗柔弱的千金打迴廊經過,一個個兒地全都傻了眼。
主僕二人進屋,須臾,華珠出來,身後跟着端了一個托盤的巧兒,托盤上有幾杯涼茶和幾個錢袋。華珠親手端起一杯,遞到了劉管事手中,微微一笑道:「辛苦劉管事和大家了,喝杯茶吧。」
說着,將一個最大的錢袋塞進了他手裏,「我有個大箱子想搬出府,馬車都在外等着了,丫鬟們年輕嬌弱搬不動,可否勞煩劉管事行個方便?」
劉管事掂了掂手中的錢袋,爽快一笑:「這有何難?這會子正打算收工呢!收完就給表小姐搬出去!」語畢,將茶水一飲而盡。
&謝劉管事。」華珠微微咧開了唇角。
香榭居內,大夫為晴兒診完脈,收拾了醫藥箱,提筆開始寫方子。
余詩詩焦急地問道:「大夫,晴兒怎麼樣了?孩子可安好?」
大夫放下筆,客氣地拱了拱手:「晴姑娘約莫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導致上吐下瀉。好在她身子硬朗,只是動了些胎氣。吃幾貼安胎藥,再按照我的食譜規範一下飲食,應該很快能夠康復。」
尤氏就問向小蓮:「晴兒晚上都吃了什麼?」
小蓮的臉色都嚇白了,直到這會子也沒有血色上來,聽了尤氏發問,戰戰兢兢地答道:「回二奶奶的話,晴姑娘晚上就吃了小廚房做的晚膳,沒吃別的了。」
&就是小廚房的問題?」尤氏很熱心地問。問完,似笑非笑地瞟了年絳珠一眼。年絳珠端坐如佛,不理她。
余詩詩吩咐小蓮:「把晴兒吃的東西端上來給大夫檢驗!」
&小蓮快步去了小廚房,將沒倒掉的飯菜全部端了上來:清蒸鱸魚、茶樹菇燜雞、菠菜炒蘑菇、芹菜木耳、紅燒裏脊、奶油牡蠣湯,並一份蛋羹、一碗米飯,「就這些了。」
大夫先拿銀針試了試,又親自將每個菜都吃了一口,「沒有毒,也沒有怪異的味道,大概只是沒洗乾淨吧。」
余詩詩就要給大夫打賞,崔媽媽按住她的手,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了大夫:「老太太的心意,請您收下。」
大夫謝過,留了方子即刻走人,明顯,不想捲入宅門的是是非非。
他一走,尤氏便笑着問向年絳珠:「吳媽媽在你院子裏做菜時,是不是也經常害你們鬧肚子?」
年絳珠沒心情理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白了她一眼,對余詩詩說道:「吳媽媽來清荷院好多天了,從沒出過岔子。」
言外之意是今兒可能只是一場誤會,畢竟大人也用的是「大概」、「吧」這些字眼,說明大人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飯菜有問題。
尤氏卻笑道:「從沒出過岔子,怎麼一給晴兒做飯就出了岔子?」
余詩詩耳根子軟,誰說的有理她就容易信誰的,年絳珠與尤氏各執一詞,倒是叫她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了。當然,她也有些慶幸,這把火燃在小香榭,卻始終沒燒到她的身上。她凝重的目光掃過年絳珠與尤氏,投向了崔媽媽:「媽媽,依您之見,應當如何?」
這個甩手掌柜做得好,崔媽媽有些哭笑不得了,就道:「老太太年輕時若碰上飯菜不乾淨之事,都必先將做飯之人拿來問話,若無心為之,從輕發落;若刻意造孽,重刑候之;倘若非他之所為,則另行調查。如今晴姑娘是您院子裏的人,吳媽媽又是四奶奶的人,您二位可參考老太太的做法,再商議出一條彼此都能接受的路徑。」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給指了一條明路,也把余詩詩與年絳珠剛剛滋生的一點芥蒂化為烏有,還讓尤氏自討了沒趣兒。
尤氏揉了揉手中的帕子,翻了個白眼。
余詩詩握住年絳珠的手:「四弟妹,你的意見呢?」
&聽大嫂的。」年絳珠溫和地說道。
余詩詩說道:「咱們就請老太太出面,做個裁奪吧。柳紅,去清荷院把吳媽媽叫來。」
柳紅邁着小碎步走了出去,約莫一刻鐘後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吳媽媽不見了!」
好端端的一個媽媽不見了,莫非是畏罪潛逃?
尤氏就揚起帕子,很驚訝地道:「那還不趕找嗎?萬一她畏罪潛逃了,晴兒可就白遭這罪了!」
年絳珠恨不得把她嘴巴給撕下來!要說尤氏這人,壞事兒也沒見她做什麼,就嘴巴賤,老愛東戳戳西捅捅,攪得人忒不舒服。
崔媽媽按住年絳珠的肩膀,不怒而威道:「凡事都得找到人、找齊證據了再下定論。不若這樣,各房都派出一個人來,老婆子我帶着大家一起搜搜府,也別鬧得太大,只當逛園子那般。」
真要鬧大了,不是年絳珠乾的也變成年絳珠乾的了,人多嘴雜,就是這麼來的。
年絳珠感激地看了崔媽媽一眼:「銀杏跟崔媽媽去。」
余詩詩派了柳紅,尤氏派了娘家送來的何媽媽。三房沒參與,大家便自動掠過她了。余詩詩又遣了小蓮到琉景閣知會羅媽媽,羅媽媽不在,一時也不知上哪兒了。崔媽媽擺手,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四奶奶,已經能代表府里的絕大部分勢力,無需再來旁的。
崔媽媽帶着眾人走了,整個過程,沒人過問晴兒什麼,丫鬟與主子的區別,明碼實價地標在那裏,出事的是你,可你沒有說話的權力。
府里的燈籠與燭火漸次亮了起來,崔媽媽打着燈籠走在前頭,從大房開始搜,然後是四房,再又轉到府里其它容易藏身的地點,如花園、梅園、菊園、假山、小樹林……
當她們搜到小樹林時,突然聽到了不同尋常的異動和女人的說話聲,那聲壓得很低,似怕被人發現,但通過那沉悶的嗓音,崔媽媽可以去頂對方跟她一般年紀。
崔媽媽揚手,示意眾人噤聲。又指了指腳,讓放輕步子。
銀杏、柳紅與何媽媽齊齊點頭,與崔媽媽一道,朝着小樹林深處靠了過去。
待到走近了,依舊看不清對反模樣,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卻叫她們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喲,你這老貨,弄死老娘了,你今兒是怎麼了?跟沒開過葷的小伙子似的!」嘴裏說着這樣的話,鼻子裏卻又發出極為享受的呻吟。
&說話,當心被人聽見!」
這聲音,化成會她也認得!後面二人又唧唧歪歪地講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崔媽媽實在聽不下去了,把燈籠朝那邊兒一扔,厲聲暴喝:「劉福!羅瓊!在府里做出這等腌臢事兒來,你們還要不要臉了?」
劉管事和羅媽媽嚇得魂飛魄散,一骨溜兒地從地上爬起來,摟褲子的摟褲子,系裙子的系裙子。慌亂中,連鞋子穿反了都不知道。
崔媽媽與何媽媽上前,攔住了想從兩頭跑掉的二人。
銀杏與柳紅年紀輕,禁不住臊,就呆在原地沒動。
崔媽媽握緊了拳頭,冷聲道:「咱們顏府百年世家,居然出了爾等敗壞道德、不守規矩的奴才!打死都不為過!你們可都是有家室的人!」
羅媽媽與劉管事雙雙跪在了地上,開始求饒。
羅媽媽抓住崔媽媽的裙裾,流淚說道:「老姐姐,求你繞了我們這一回吧!我們……我們再也不敢了!今兒也不怎的,就碰到一塊兒,大概是……大概是喝了酒,酒後亂性了……」
崔媽媽冷冷一笑:「喝酒?你當我是傻子?劉福一直在清荷院搭葡萄架子,他會有功夫喝酒?難不成是你?你喝了主動勾引他的?拿開你的髒手!」
羅媽媽嚇得脖子一縮,想再為他們辯駁,那邊兒,劉福卻開口了:「崔姐姐,就是她勾引我的!我好賭,輸了好多銀子,沒錢還給人家,她找上我,說只要我跟她好,她就給我好多好多銀子!我被逼的呀,我沒銀子,債主會打死我的!」
&那你欠了多少銀子?」崔媽媽似笑非笑地問劉管事。
羅媽媽掐了他一把,咬牙道:「少給我胡說八道!我怎麼逼你了?明明是你感激我幫你還了一百兩銀子的賭債,約我出來吃酒,一吃,你就把持不住……」
劉管事疼的站了起來,怒眼瞪道:「我會把持不住?你是十七八歲的姑娘還是二十二三的少婦?又老又丑,不知多噁心人?要不是你每個月給我幾百兩銀子賭錢,我會跟你好?豬都比你漂亮!」
&羅媽媽捂着臉,氣哭了,「崔姐姐,你別聽他的,明明是他強了我的……」
&不信的話,到賭坊去問啊!我每個月是不是砸幾百兩銀子進去?」
崔媽媽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常年在老太太身邊兒做事,不知不覺練就了一番臨危不亂的氣度來:「我對你們倆誰勾引誰沒興趣!不過,老太太想必對你們每個月幾百兩銀子的收入頗感興趣!」
幾百兩銀子,老爺一個月的俸祿也沒這麼多!
&人!把他們給我押去福壽院!」
這時,吳氏從另一邊小跑了過來:「崔姐姐,聽說你們在找我?抱歉啊,我剛剛去後山摘蘑菇了!表小姐最愛喝我燉的蘑菇牡蠣湯!」
崔媽媽看了吳氏一眼,兩個有頭有臉的管事,背着主子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勾當,相比之下,沒把飯菜做乾淨又算得了什麼呢?又不是下了墮胎藥!
果然,當崔媽媽回福壽院將兩件事同時一五一十地稟明老太太后,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被劉管事和羅媽媽吸引了:「一個月幾百兩銀子,一年得貪掉多少?我顏府的爺們兒拼死拼活地掙銀子,到頭來全是給他們倆用的?混賬東西!沒得把顏府給我搬空了!給我打!狠狠地打!再叫四奶奶到我這兒來!」
&媽媽要怎麼處置?」崔媽媽問。
老太太把手裏的梳子一丟,呵斥道:「人不是沒事兒嗎?大夫都吃了,沒毒沒墮胎藥,就幾片菜葉子沒洗乾淨也值得鬧出這麼大動靜?你們還真把她當正經奶奶了?」
崔媽媽灰頭土臉地去了香榭居,委婉地轉達了老太太地意思:「大奶奶和四奶奶看着吧,既然是表小姐很喜歡的廚娘,不必大動干戈了。」
晴兒蒼白着臉垂下眸子,握緊了被褥。
年絳珠即刻前往福壽院,與老太太一起核對了由羅媽媽經手的各項賬目,包括封氏的產業與公中的資產,因為是封氏的賬本,平日裏年絳珠看不到。要不是老太太帶她開了一回眼界,她還真不知道一個奴才,竟貪污了數千兩白銀!雖說這筆錢於顏家而言僅僅是九牛一毛,但也沒道理被一個奴才給貪了!
老太太氣得兩眼冒金星:「能追回多少是多少,不能追回的,只當餵了狗!」
這條狗最終的下場是被亂棍打死。
劉管事因早年服侍過老太爺,又不是直接貪污者,老太太網開一面,辭了他管事之職,丟到莊子裏種田去了。
但這件事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如此,老太太命年絳珠將府里每個房、每個部分的賬目全都清算了一遍,必須假手於人,就她自己算。
幾天算下來,年絳珠的頭頂都快冒青煙了,發現了三名貪污錢銀多達千兩的管事,老太太一一革職,不服氣的,趕出府,永不錄用。還有一些手腳不乾淨,但做得不算過分的管事,老太太給敲了警鐘。
忙完這一陣,已是一月下旬。
年絳珠坐在炕頭,看年俊璽寄來的家書。華珠坐她對面,細細地描着余詩詩送來的字帖。這幅字帖出自余詩詩的二嬸之手,清雋秀麗,筆鋒蒼勁,有女子的溫婉,也不失男子的瀟灑。都說見字如見人,華珠想,余詩詩的二嬸一定是一位比冷柔還漂亮的女人。
年絳珠看完年俊璽寄來的家書,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華珠就問:「怎麼了?」
年絳珠答道:「父親知道太子生病的事兒了,也知道你沒入宮選秀。但逃得了這次,未必逃得了第二次,再過三年,你也才十六七歲,沒超過選秀的年齡。父親的意思是,與其這麼擔驚受怕着,不如找戶好人家嫁了。你是老二,你的婚事定了,老三、老四和老五的才能開始籌劃。」
華珠的手一頓,墨跡染花了一副好字。
年絳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問道:「跟我說實話,你和廖子承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
華珠的眸光微微一顫,哼道:「什麼進展啊?我這個月老老實實地坐在家裏,連門都沒出,你別亂給我扣帽子啊。」
年絳珠湊近華珠,離她的臉僅有半尺之距,看得華珠心裏發毛,卻又努力不流露出任何異樣。年絳珠眯着謀子島:「之前呢?除夕那晚,你半夜才回!別以為我不問,就真的不在意啊。」
華珠低頭,將被寫花的白紙放一邊,又鋪上一張新的,提筆練字:「討論案子討論得很晚而已。」
年絳珠直起身子,嘆了嘆:「團年飯都在提督府吃了,我還以為你們倆舊情復燃了呢。」
華珠的手又是一抖,勉力平靜道:「什麼舊情復燃?說的好像我跟他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似的,別敗壞我名節啊。」
&親你?」年絳珠似是不信,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問。
&華珠答得一本正經。
&手?」
華珠似是被問煩了,皺眉:「也沒有啦!你要不要這麼多心?」
年絳珠就道:「我是怕你單純,會上當受騙。天底下的男人啊,全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子還是一國儲君呢,睡了人家黃花大閨女,泡都不冒一個就回京了。咱們女子不同男人,男人在外風流快活沒關係,女人要敢跟誰卿卿我我,只會被唾沫星子淹死。你記得原先住咱們胳膊的翠屏嗎?」
不記得了,哪號人物?華珠搖頭。
&對,她出事時你才三歲,難怪不記得。她爹是員外,在建陽有頭有臉,她是么女兒,被她爹當寶貝疙瘩似的疼。後面她也不知怎的,和一個府台的兒子私相授受,還被嘴巴不嚴實的丫鬟給傳了出去。她爹就上門找那個男的,要他娶翠屏。那男的卻說是她主動勾引我的,我憑什麼要對她負責?若是做妾呢,我可以考慮,娶妻是萬萬不可的。翠屏聽了這話,難過得跳了井。」
年絳珠捶着胸口,滿眼惋惜,「翠屏是個很正值本分的姑娘,絕對做不出主動勾引人的事兒來。但兩人兩張嘴,講出來的東西對不上時,禮教綱常會自動偏向男人。你有查案的天賦,免不得與那些官爺打交道。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記住,在一個男人上門提親之前,不要讓他佔了便宜。他若佔了便宜又遲遲不上門提親,那就說明,他只是在玩弄你。」
華珠握着筆的手心冒出一絲冷汗來,面不改色地道:「你講翠屏就講翠屏,幹嘛老是往我身上扯?說了我跟廖子承沒什麼,父親不是要給我定親嗎?你叫他趕快定下便是。」
&有什麼要求沒?」年絳珠盯着華珠的臉,很認真地問。
&有。」想也沒想地說完,心裏像被針尖碾過,有一瞬尖銳的疼痛,華珠站起身,「我要如廁。」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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