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終,陳三郎都安然坐着,談笑風生,仿佛不曾與魏了名有過衝突一般。周何之暗暗觀察,心生感嘆:自己年少時是無畏者無知,導致處處碰壁,頭破血流;等年長了卻是畏首畏尾,進退失據……
聖賢曰:見義不為,無勇也。
那陳三郎的「勇」,卻絕非魯莽,而是智珠在握。
周何之原本頗為擔心魏了名秋後算賬,眼下在陳三郎的影響下,也慢慢變得篤定——
不日鄉試放榜,只要陳三郎中舉,魏了名就難以奈何。
到了子時,畫舫劃回碼頭停泊好,沒有在船上過夜的客人魚貫下去,返回揚州城。
一晚風月,就此過去。
陳三郎等人上了馬車,轔轔而走。
畫肪上,廂房中,那隴五已經醒轉,能自由活動了——陳三郎截脈點穴的功夫只能說剛入門,被點倒的人,過小半個時辰就會自動解開。
「大人,不如我去找一些道上的朋友,一不做,二不休……」
啪!
魏了名聽得內心毛躁,直接一巴掌甩過去,低聲吼道:「蠢貨,他們可不是普通的書生,要是能這麼做,我會想不到?」
隴五吃癟,低頭站着,不敢再吭聲。
魏了名背負雙手,目光陰沉:哼,今晚的臉皮,暫且丟在這兒;等當上南陽府知府,不但要回臉皮,還要他們的命!
……
此後數日,生活恢復平靜,功課必不可缺,間或和周何之古臨川兩個出去遊逛下揚州十景——經過秦淮之事,兩人隱隱以陳三郎馬首是瞻了。
這一日,是鄉試放榜的大日子。一大清早,試院附近幾家客棧裏頭,住在裏面的士子們紛紛穿上最新最具喜慶色彩的衣服,焚香禱告,等待捷報。
鄉試放榜有個程序,就是結果出來後,先由人到客棧傳報,所有傳報完畢,這才在試院和衙門張貼完整榜單。
這個流程,和後面的會試如出一轍。
陳三郎起床後,梳洗完畢,下到樓下,周何之、古臨川等人早佔據了一張桌子,留着空位等他了。
「道遠高枕無憂,昨晚肯定睡得很好。」
古臨川打趣道。
他與周何之眼中帶紅絲,顯然心系放榜之事,轉輾反側,沒有睡夠。
客棧一樓,幾乎所有桌子都坐得滿滿當當,個個人臉上都帶着期盼和焦慮的神色。不是他們養氣功夫不到家,而是這個放榜結果實在太過於重要。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在今天。
在其中,陳三郎見到了秦羽書一行人,坐在另一邊。兩人目光偶然碰到一起,秦羽書冷哼一聲,別過臉去:那一晚秦淮畫舫,他本想在魏了名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撈個金大腿抱抱,結果弄巧成拙,反被魏了名打了一巴掌。後來幾番想登門求見,都被拒之門外。
秦羽書心中明白,這是魏了名因陳三郎而遷怒了自己。
都怪陳三郎……
不過只要今天自己中舉,所有陰霾都將一掃而空……
想到這,他精神抖擻起來。
今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眾人左等右等,好像過了好久似的,然而辰時才過去一半。
突然間,噠噠噠,試院那邊的街口響起馬蹄聲。
這聲音如同入春的雷,發聾振聵,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
揚州為州郡,管治甚嚴,在城中,只有少數的幾種情況允許縱馬——傳達鄉試捷報便是其中之一。
噠噠噠!
馬蹄聲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坎上,清晰而有力,若非礙於禮儀,眾士子們都忍不住要蜂擁衝出去了。但心裏又擔心,這一騎送來的捷報與自己無關,撲到外面去,會引來別人嗤笑。
「鄉試捷報!賀玉門府少老爺蘇諱進考得揚州鄉試第十九名……」
嘹亮的聲音傳來,傳得很遠。
「我中了,我中了……」
龍門客棧一名年約四旬的士子再顧不得矜持,擠開人群,跌跌撞撞衝出來,由於沖得急,腳下差點被絆倒摔跤。但沒有人嘲笑他的狼狽,所有望向他的目光都蘊含着濃濃的羨慕。
一考中舉,成為老爺,自此之後,人便晉身到另一個層面去了。猶如鯉魚躍龍門,再非平凡。
第一個來報訊的是第十九名,換句話說,今屆揚州鄉試只錄取十九人而已。這個名額,比往年要少。
朝廷科舉選士,每屆每個州郡名額數量都會有所改變,揚州隸屬江南,筆墨鼎盛,一向名額都是最多的,但和數以百計的參考士子相比,這個選取比例,堪稱殘酷。
在夏禹王朝開朝之際,萬廢待興,科舉選士比較寬鬆,錄取的人數也比較多,程序甚為繁瑣。比如鄉試的宗卷被審核評分後,還得送往京都,給皇上過目,然後定奪。
這樣一來,放榜的時間也比較晚。
不過隨着王朝各項事務走上正軌,國泰民安,官職人員漸漸變得臃腫,尾大不掉。天下就這麼大,位置就這麼多,一個蘿蔔一個坑,根本安排不過來,只能養着吃空餉。
久而久之,便成為一大問題。
上任皇帝有見及此,痛下決心,開始精兵簡政,縮減編制——源頭就從科舉制度開刀,最主要是每屆錄取的人員大幅度減少了。
新政實行,當其時引得朝野一片譁然,很是不滿,但都被鎮壓了下去。到了當今聖上,無心理政,過目鄉試的環節也取消掉,直接讓內簾批閱通過即可。
第一個得知中舉的蘇進滿心歡喜,趕緊從口袋裏掏出喜錢給報訊的人,臉上已笑成一朵花。他本來衣裝簡樸,甚至打着補丁,窮酸秀才一個,但中舉之後,渾身上下仿佛放出光來,滿滿都是富貴氣息。
這一騎後,相隔一會兒,第二騎報訊的來了……
……
這一日,南陽府送走了老知府蘇冠成,迎來了新任知府大人魏了名。
蘇冠成屬於升遷,一躍而上,成為揚州學政,四品官上升為三品大員;魏了名則是京官外放,從閒職變成實職,手握府城大權。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他便着手調查關於陳三郎的情況。
以前圍繞陳三郎發生了不少故事,因而府城早有備案,寫得詳細。魏了名輕而易舉地拿到宗卷,慢慢看起來。
看完,拍案而起:「江草齊擊殺官差逃逸,至今未能緝捕歸案,在這件大案中,陳原身為江草齊小舅子,有莫大嫌疑。當其時,涇縣縣令怎麼不抓人審訊調查,失職,真是失職。」
他感到非常惱火,但既然抓住了陳三郎痛腳,就不怕他飛了去。按慣例,新任知府上任,十天後便要下去各縣城進行民風巡察,到時候……
「到時候,我就讓爾等明明白白地知道,什麼叫大人!」
……
「鄉試捷報!賀平山府少老爺張諱羽考得揚州鄉試第六名……」
又是一騎飛報,引得眾多翹首企盼的士子側目而視,當聽清楚名字不是自己,不約而同地發出嘆息聲。
時已餉午,已經報到第六名了。隨着時間一點點過去,隨着名額越來越少,剩下一大堆人面面相覷,只覺得中舉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周何之面色已經開始慘澹,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題目文章如果說能中舉,只會相當靠後,後面沒有,也就是說他又一次名落孫山了。
這一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哎……」
雖然早有些心理準備,但當殘酷現實降臨,還是覺得滿心苦澀,一顆心空落落的,無處依靠。
那一邊,秦羽書面上淡定,心裏卻忍不住心焦,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好在的是,陳三郎他們也沒有傳來捷報。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