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想成為棋子,可是有些事情,並非以個人的意願為轉移的。
『這就是長安?』
甄宓仰起頭,眼眸當中華光流露,一時間風采絕倫。
從小到大,甄宓就沒有離開鄴城,更不用說走出冀州了,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遠離家鄉,便走得如此之遠。
雖然說甄宓的自言自語旁邊侍奉的婢女也聽見了,但是一左一右兩個婢女頭都低着,並沒有答話,就像是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一樣,乖乖的像是兩隻小兔子,窩在了車廂兩個角落裏。
甄宓也沒想着要和兩個婢女說什麼,沉吟了片刻之後說道:『先去東西坊看一看。』
其中一隻小兔子應答了一聲,然後輕輕敲了一下車廂的前板,將甄宓的意思傳到到了車夫之處,然後又重新乖乖坐好。
領隊的護衛有些差異,但是也沒有什麼異議,畢竟甄宓一行人不是俘虜,更像是使者,所以也沒有必要因為這樣的小事起什麼爭執,於是調轉了方向,往東西坊而去。
東西坊,自然就是買賣東西的。
自從西漢長安損毀之後,長安城給山東之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破舊的,敗壞的,縱然歷代東漢皇帝,時不時的也有到長安祭拜太廟什麼的,但是這種觀念一直持續到了現在,甚至在鄴城之中,在甄宓沒有到長安之前,在心中也覺得長安就是個蠻荒的地方,就是一片荒涼當中的壘石而成的一個小城而已。
這也難怪。
畢竟冀州在東漢一兩百年時間之內蓬勃發展,再加上鄴城又是冀州中心,更是繁華,當甄宓小的時候,不管是到了周邊哪裏,都覺得比不過鄴城,久而久之就自然認為鄴城是天下最為繁華的都市,任何地方都比不了。
甄宓心中多少有些身為鄴城土著的驕傲,就像是後世某些城市裏面的土著怎麼也看不起那些外來者一樣,那種源自內心的驕傲,總是會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一樣,再加上從小就是養尊處優,物質上更是豐盛無比,所以甄宓也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可是現在,當甄宓真正看見了長安的時候,不由得有些驚訝,但是從小到大的教養又抑制着甄宓真實情感的流露,只是在眼眸之中,多少泄漏了一些出來。
作為商人出身的甄宓,自然對於商貿比較熟悉,想要知道這個長安城是不是一個樣子貨色,看一看市場也就能推算得出來了。只不過長安城的東西市坊,並不是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而是都在長安城的西北角,隔着一條街分成東西兩塊而已。
很多人覺得後世的明清紫禁城好大,好氣派,但是實際上,漢代的雒陽長安更加的宏偉和廣闊,或許後世王朝的建築物更為精緻華麗,然而在建築面積上,漢代的長安和雒陽,遠遠的甩出明清紫禁城好幾條街。
根據考古資料,東漢洛陽城面積大約11平方千米,北京皇城接近7平方千米;洛陽南宮約1.3平方千米,北宮約1.8平方千米,而明清的紫禁城只有0.72平方千米,東漢時期的南宮和北宮都比今天的故宮來得大。
而長安城的面積比雒陽城還要更大,長安城幾乎是雒陽的三倍!
當然,單位面積上的密度,自然就是越往後,越密集的了,這一點倒是歷史發展的規律,誰也無法避免,但是在漢代宏大的建築體系面前,面積上的廣闊反而營造出了一種磅礴大氣,就像是站在水泥森林之中和身處廣袤草原之上,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在後世發掘的文物之中,漢代的器皿都是古樸大氣,典型的就是鼎鼎有名的漢八刀。國力強盛的秦漢時期,在玉器製作上,一變之前纖巧繁細的作風,表現出雄渾博大,自然豪放的魅力。
這是一種強悍的,粗獷的,不拘小節的魅力,和江南那種要在法螺裏面開道場的小巧精緻完全不同,也和鄴城那種追求繁複,強調隆重的風格不一樣。
甄宓一行,從東西市坊中間的街道緩緩而過。
市坊之中,各家商戶的幡子高高的挑着,就像是九十年代香江街道兩側的招牌,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各種顏色的都有,有的還別出心裁的勾勒出商品的圖案,讓就算是不認字的,多少也能猜到是在賣什麼東西
人流量很大,使得甄宓一行不得不走走停停,畢竟甄宓等人並沒有懸掛特別的節杖抑或是什麼軍旗之類的標識物,往來的行人和車馬也就將其當成是一般的士族子弟車輛,並沒有太多的關注和謙讓。
甄宓透過車廂的窗戶,默默的看着,半晌無語。
不僅有漢人,還有很多胡人。這些胡人用着熟練或是不熟練的漢語,和商鋪夥計或是掌柜,面紅耳赤的計較着毫釐,亦或是達成交易了哈哈大笑,構建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情形,和鄴城之中那種愛來不來,愛買不買的樣子完全不同。
鄴城之中採買的基本上都是漢人,也大多數是本土人士,就像是甄家,各家需要什麼,欠缺什麼,又或是到了什麼新貨色,一般都不是在普通的店鋪上交易的,而是直接拉到了各戶各家之中,至於像是街面上的面對普通百姓的商鋪,反而並不是佔據交易的大頭
簡單來說,鄴城之中更多的是走批發,而長安東西市坊,就是批發零售兼營,並且零售佔據大頭。
批發好,還是零售好,或許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來比較,但是面前的景象,證明了長安城並非只是一個樣子,城中內在的活力,及其旺盛。
『行了回別院罷』
甄宓放下了窗簾,語氣之中依舊沒有多少的變化,閉上了雙眼,似乎對於外界的喧譁不再有任何的興趣,但是實際上內心當中,卻澎湃起伏。
來長安,甄宓原本是抗拒的。
但是個人的抗拒,在整個家族的壓力面前,並沒有什麼卵用,就像是當年她也抗拒將自己的婚姻作為一個交易品,交易出去一樣。
這是一種恥辱。
一種人硬生生的活成了物品的恥辱。
是的,自己其實就是一件精美的器物,從這個人手裏送到那個人的手裏,然後替家族交易獲取一些利益,而至於器物本身的意願,誰在乎?
自己還要帶着笑,卑謙的笑,忍受着各種風言風語,甚至是污言穢語。
車輛搖搖晃晃,到了甄家新購的別院之前。
長安如今房價可不便宜,尤其是靠近未央宮左近的街坊,更是有價無市,動輒以千萬錢計,像甄宓眼前的這一套,已經超過了兩億錢,縱然甄家家產豐厚,但是一下子要拿出一兩億來買一套房產,多少也是有些躊躇的,所以很多人表示租一套就好了麼,難道租的房子就不香,咳咳,不能住了?沒有必要花那麼多的錢購買麼
最後還是張夫人,也就是甄宓的母親在家族會議上因此而發怒,拍了桌案,才算是確定了下來。
畢竟,這關係到了甄家的顏面。
呵
甄家的顏面。
甄宓仰着頭,就像是一隻高傲的天鵝,緩緩的從車上下來,掃過了在庭院之中跪拜着的眾管事和諸多僕從,聲音不大,卻很有威嚴:『甄氏家規甚嚴,諸位想必已知。若有反悔者,可速離,退還聘金,兩不相欠。』
幾位管事和眾多的僕從都依舊跪拜在地,並沒有什麼動作。
『善。如此,各位需謹記甄氏家規,若觸犯違禁者,休言不教而誅!』甄宓平靜的環視一周,然後說道,『各位管事且暫留片刻,其餘人等退下!』
眾多僕從應了一聲,退了個乾淨,只留下了幾名管事。
家僕,是一個士族體面與否的鏡子,正常來說,一個擁有一定底蘊的士族世家,家養的僕從一般分為六類,輔助總管的,管理財物的,貼身服侍的,一般侍奉的,幫閒娛樂的,以臨時性粗獵雜役的
輔助主人進行管理的,一般擔任管事之職,大管事,小管事,亦或是某項管事,負責人員、物品、錢財等的管理,職位較高,處於奴僕階層的頂端,而中間的一般是貼身服侍的奴僕,還有擁有一定技術的奴僕,比如庖丁、酒匠、木匠、裁縫、樂師等等,在往下就是各種雜類的僕從,漿洗的,馴馬的,馴鷹犬等等,林林總總,數目繁多。
這些僕從構建出一個士族家庭龐大的體面,在這個體面當中,又折射出森嚴的社會等級。
甄家已經是在冀州經營了近兩倍年了,要知道甄氏,可是從王莽時期的甄邯就開始傳承下來的,更是講究體面。
『各位都是甄家老人,多餘的話就不說了』甄宓對着幾名先期趕來的甄家管事說道,『按照常理來說,這院中之人都應用甄家的家生子的,可惜所以各位多盯着些還有,過得幾日還有一些物品送來,屆時此處多少還要再佈置一下』
甄宓打量着有些年頭的房屋和庭院,微微皺起眉頭。雖然說先期而來的管事已經進行了整體的清掃和修葺,但是很多地方依舊殘留着一些細小的問題,比如屋檐之下斑駁脫皮的漆面,圍牆迴廊之中生長的青苔
算了,忍一忍罷。
『先將這些時日賬目取來,其餘之事麼』甄宓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留待後續再行處理此外,送往驃騎將軍府的謁貼準備好了麼有?也先取來看看』
作為物品,最為悲哀的一件事情是什麼?
是還要笑着送上門去
甄宓低頭看着拜謁之上的『民女』二字,不由得有些恍惚。
小的時候,聽聞有人說自己睡覺的時候隱隱有玉衣華光呈現於體外,自己還以為真的有光,興沖沖的讓貼身的婢女硬撐着好幾個晚上不睡覺,就是為了看看有沒有真的有光
後來才知道,自己母親在聽到這個問題時候的笑容,究竟是什麼意思。
父親甄逸雖然名逸,但是實際上一點都不安逸。到了甄逸這一代,想盡了辦法,卻僅僅只能是一個上蔡令。而甄家如此龐大的家業,無時無刻不吸引着如同虎狼一般的目光。家中大哥甄豫,在原本應該展現風華的時候,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不幸身亡,二哥甄儼,雖然攀附上了大將軍何進,好不容易從大將軍掾,外調任曲梁長,結果偏偏遇上了何進身亡董卓進京,頓時間天翻地覆!
甄家快敗了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在看着,等着。心志頗高的甄逸在接連打擊之下,心病難治,撒手人寰,導致三哥甄堯,就連一個孝廉都沒有人舉薦,直至自己和袁熙聯姻之後,才混了一個孝廉的名頭。
是的,自己和袁熙的婚姻,徹頭徹尾就是一場交易。甄家以此來表示倒向了袁紹,袁紹也給於了甄家一定的支持。
可是,原以為如日中天一般的袁紹,也像是塗抹了金粉的泥土雕像一般,剛開始看起來很是不錯,但是在風雨之中迅速變色,崩塌,傾覆,連帶着甄家似乎也一同崩落到了泥水之中,狼狽不堪。
『夫人,香湯已經備好了』一名婢女在堂外稟報道。
甄宓一皺眉。
身邊的兔子其中一隻已經跳將出來,搖身一變露出了大灰狼的臉,惡狠狠的指着那名婢女喝道:『來人!拖下去,掌嘴二十!』
『算了』甄宓淡淡的說道,『念其初犯,這一次就暫且記着』
在逃過一劫的婢女連聲感謝之中,甄宓搖曳着,轉到了後堂,然後在貼身侍女的服侍下,卸去了妝容和厚重的服裝,在輕紗曼曼和香氛濃濃之中,將自己浸入到了熱湯之中,閉上眼,長長的,幽幽的,嘆息了一聲。
聲音輕輕柔柔,就像是微風拂過了樹梢。
甄宓想起了那些天甄家徹夜不息的燭火,在大堂之中接連不斷的爭吵,還有三哥甄堯的那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喊也不是,鬧也不是的話語,『四妹啊,如今甄家,拿的出手的,也就剩下你了不是三哥狠心,而是若是驃騎好男風,某便捨出去可是,可是總不能讓大姐二姐,三妹她們去吧?就算是她們去了,年齡也太大了啊,總不能還帶着孩子去長安』
是啊,自己二八已滿,雙十未至,正是人生當中最為精美絕倫的年齡。
所以,自己就活該成為一件物品,然後還要笑着,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送到旁人的面前去,為整個家族換來生存的空間,更大的好處麼?
甄宓將身體蜷縮起來,整個人浸入到了香湯之中,將內心深處的嘆息和眼角崩出的淚水,也一同浸到了水下,水面之上,只剩下柔順的青絲和咕嚕嚕滾起的氣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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