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從發生到最終的形成,會有一個很長的醞釀期。一開始的時候或許只需要很小的氣力就可以讓事件停止,但是等最終形成浪潮的時候,就不是一兩個人所能抵抗的了。
就像是雪球從山坡上滾落,最初可能只是一兩個的雪塊,也很緩慢,或許隨便被一兩個灌木叢擋住,也就沒了,但是一旦重力加速度逐漸施展開來,雪球最終演化成為了雪崩,那麼任何再其面前的東西,都將被或是摧毀,或是淹沒。
糧食事件就是這樣的一場雪崩。
現在這個雪崩已經是勢不可擋,在這個時候,除了希望這個雪崩儘快結束之外,已經沒有什麼好辦法讓其停下來了。
司馬徽知道這一次會被雪崩吞噬很多人,但是他也沒有辦法,或者說他並不怎麼特別關心,因為被吞噬的並不是和司馬家聯繫太多的人。就像是站在遠處,看見了那些受難者,或許有些悲傷,但是並不會痛徹心扉。
司馬徽認為,這一次雪崩自然是有預謀的。在政治家眼眸之中,沒有任何事情是純粹的巧合,所以現在司馬家需要的,是低調,是不引人注意,不引火上身。
『叔父大人』司馬孚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驃騎府新告示出來了』
『取來某看。』司馬徽伸出手,接過了司馬孚抄寫的新告示。
『嗯』司馬徽很快的展開的書卷,然後看了起來,『夫上古之士者,彬彬而有禮,謙謙而有節,言必溫文爾雅,行則恭謹謙讓,而今亦有謂士之輩,人前言之切切,人後行之糟糟。何哉?唯利是圖者也』
『《詩》有雲,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故君子不免於濁俗,然當長於脫俗而獨立也嗯嗯,』司馬徽一目十行掃過了作為前引的那些文字,然後看到了其中一些關鍵的行文,『治國平天下謂之大也,非常人之所能。齊家修身,不操惡行,不落貪蠹,雖非完人,亦可謂士矣!損公肥私者,為貪,瀆職懈怠者,為蠹嗯嗯』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由人興,亦由人行』司馬徽點着頭,『若道能弘人,則人人盡成士,世世盡治平,學不必講,德不必修,坐待道弘是矣呵呵,有些意思故如今當有「人可弘士,非士弘人」嘶』
司馬徽手不由得一抖,然後急急往下看。
『若為貪蠹,背義害名,污濁君子,得逞一時之私慾,禍害一世之親族!』司馬徽瞪大了眼,然後看到,『貪蠹之士,叛經離道,違士之名,壞士之譽,故當革除其名,列為庶人經查,有趙某等二十三人,或貪,或蠹,或二者皆有之,現已革職查辦,廣布其罪如下』
司馬徽掠過了那些罪責,畢竟驃騎公佈出來,就是代表着已經是掌握了一定的證據,而最為關鍵的卻是在下面,『因貪蠹所罷之職,亦不可久懸,古有毛遂自薦美於前,今亦可由志者競任之』
『「競任」?』司馬徽看到此處,便是已經是書卷末尾了,便是急急一翻,卻不見背面有什麼文字,抬頭問道,『其後何在?』
司馬孚連忙又拿了另外一張,被司馬徽劈手搶過,又是手抖抖的看着,眼珠動個不停,半響之後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此事定然又是驃騎之意』
『叔父大人』司馬孚眼睛眨巴了兩下,『叔父大人之意是』
司馬徽沉吟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彈了彈手中兩張紙卷,說道:『孚兒可願去一試?』
『我?』司馬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司馬徽看着司馬孚說道,『某觀其中有蓮勺令,南陵令,皆八百石,可嗯,「競任」之怎麼,孚兒嫌棄其職輕乎?』
『叔父之意,某亦同也!』
門外傳來了司馬懿的聲音,片刻之後司馬懿便走了進來,先朝着司馬徽拱手見禮,然後又受了司馬孚之禮,然後在一側坐下,說道,『此乃天賜良機,若是孚弟錯過,甚為憾事』
『不經地方歷練,終不可成大事』司馬懿說道,『蓮勺南陵雖小,然事務未簡也,加之其內定有貪腐小吏未能盡除,非一般人所能任之』
司馬徽在一旁緩緩的捋着鬍鬚,點着頭。
司馬孚一聽,頓時有些急切,『這豈不是』
聽起來就是一團亂糟糟的,怎麼還要我去『競任』?這不是往火坑裏面跳麼?你們兩還準備親手送我進火坑不成?
司馬懿看了司馬孚一眼,然後沒有繼續向司馬孚解釋,而是轉頭對着司馬徽說道:『如今驃騎此舉,大違常規,如棋盤妙手,看似無跡可循,然則舉重若輕』
打擊豪強,摘貶士人,要是一個處理不好,便是會引發許多問題。縱然這些豪強大戶士族弟子有眾多的問題,但是人麼,未必人人都能理性,或許也會有兔死狐悲,亦或是徒傷其類等等的情緒,再被有心人一拱火,那麼事態可能就會偏離原本的方向
然後明明是對的,結果卻錯了。
就像是黨錮之禍,一開始只不過是士林品評而已。人人心中多少有桿秤,對於一些事情是好是壞都有點衡量,起初只是自動自發的一些評論,表示這個官吏做的好,那個官吏比較差而已,就像是後世的自媒體,原先都是自發的,沒有什麼具體利益,但是後來資本滲透進去,自然隨後就變味了
後來演變成為所有官吏都要緊巴巴的去求着這些士林子弟,親,給一個好評,點上五顆星,十分滿意哦
再往後士林子弟就發現,窩得涼啊,原來俺這小手着麼好用?尼瑪先前都虧大了,給錢不?十塊錢一顆星,一百塊錢送五十字的好評!不給錢就差評!
雪球越滾越大。
有能力的就開始想辦法了,一方面買些人來,刷一大片的五星好評,連文稿都能備個百十種不同樣的,另外一方面就威脅差評的,尼瑪想死呢?敢差評,搞死你!
沒有那麼大力量的也開始動歪主意,親,給個好評,返紅包哦,拍個照就給哦,然後等真有人着麼做了,便是扭頭就說,親,人在火星,沒有信號,等回地球再發紅包哦
老老實實做事情的官吏,一方面發現自己得不到好評,另外一方面又是動不動有人說給紅包不,不給就差評然後這些人麼自然或是跟着一同淪陷,或是乾脆怒而辭官
最終皇帝老兒一聲令下,或許起初意思是搞那些拿錢卡脖子要紅包的,然後手底下的人就將命令擴大化了,所有帶『紅包』二字的全數捉拿,隨後連單獨『紅』字,單獨『包』字也不行,最後連只要有些紅色的也一起拿下!
橙色?橙色也有些紅的,抓起來再說!
還有紫色的,褐色的也別跑!
黃色是紅色的親戚,也抓了,藍色,藍紅自古就是CP,敢說你們沒關係?帶走!綠色?紅花不是綠葉配麼?沒有綠色哪裏來的紅色?
什麼黑的?這都紅得發黑了!
白的?小樣,別以為洗白了老子就認不出你了!
然後轟然一聲,雪崩。
『然驃騎手段高明』司馬懿嘖嘖稱讚,『行霹靂之法,布雨露之恩收放自如,運轉如意妙啊』
『尤其這最後「競任」一法,如畫龍點睛一般,全盤皆活』司馬徽在一旁也是嘆息,『想必長安三輔之中,士人皆意於此,幾忘血光之事矣』
一個蘿蔔一個坑。
大坑八百。
小坑四百。
關鍵是還有上升的空間
自從人類有階級的那一天開始,升級就如同烙印在人類基因當中的本能。而從民到士,已經是一次重大的階級提升了,但是想要從士到官,依舊需要通過考試
而這一次,不需要再去背那些經文,只要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想要如同毛遂一般試一試,都可以競任。
雖然說也有一些細微的限制,但是比起一般的要求已經寬鬆了許多,並且還有四百石至八百石的主事官,這就更加的難能可貴了。
要知道即便是地方的大賢到了朝堂之上,也是往往從所謂的掾吏開始,就像是後世的參謀,若是沒個『長』字,便是放屁都不響。而從這樣的掾吏再到外任一地,作為地方長官,無疑又是一個極大的階級跨度,甚至有的人一生都邁不上去。
現在這一步登天般的機會,就擺放在眼前。
在這樣的情況下,長安三輔的士族子弟們那裏還會管說之前那些貪腐官吏究竟怎樣,也不會理會那些大戶應該如何,要不是驃騎打到了這些大戶官吏,哪裏有現在的自己『競任』機會?
真香。
小王同學一定會因為這一句經典的頓悟,成為跨越時空的傳承經典。
『蓮勺,南陵二地,雖說皆為八百石,然略有不同』司馬懿從袖子當中取出了兩卷書卷,放到了司馬孚的面前,『理治二字,各得其妙。蓮勺大戶居多,塢堡林立,便是糧價禍壞根源,若任於此,便是以「治」為主,首遏大戶,察其惡,捕其倀,既不可軟弱無力,又不可牽連過重』
『南陵,則以流民為重。其雜務甚多,衣食住行,物資調配,轉運安排,人口安置,交接處理,不亞於十萬大軍後勤,稍有紕漏馬虎,便成大禍』司馬懿點了點兩卷寫着不同地名的書卷,『若可勝任蓮勺,可得「治」一字,天下郡縣莫不如此,若可勝任南陵,便通「理」一法,便是大司農之位亦不外如是』
司馬懿停頓了一下,然後看着司馬孚,『卻不知孚弟欲得何字?』
司馬孚吞了一口唾沫,沉思不語。
司馬徽與司馬懿二人也沒有敦促,只是靜靜地看着,等待着。
路,是要自己去選的,才能真正的去面對,若是長者強制的,亦或是塞給的,難得會有認真,更多的是做壞了還會叫囂着,當初還不是你們硬要我做這個的,我原來不願意做這個,我是要做那個
司馬孚當然也可以兩個都不選,但是司馬孚也知道,如果自己兩個都不選,那麼或許還有下一次選擇的機會,也或許是沒有下一次了。
司馬家如今有一個司馬懿已經算是在驃騎之下立穩了跟腳,若是能多一個司馬孚,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那也無妨。
這一次,還有司馬懿幫忙搞到的兩個縣的一些內部資料,下一次司馬孚想要什麼,就要靠他自己了。
司馬孚思索了許久,然後伸手拿了寫了『蓮勺』二字的書卷
司馬懿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笑呵呵的將另外一卷收到了袖子裏,然後說道:『甚好遴選之期,大約定於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屆時由驃騎策問孚弟多多準備,不可掉以輕心』
司馬孚點頭,又是謝過了司馬懿,然後向二人行禮,先退下去了。
堂內只剩下了司馬徽和司馬懿兩個人,待司馬孚的身影消失在院門之處,司馬徽才收回了目光,然後問道:『可是意料之中?』
司馬懿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嘆息一聲,『此事,某倒是寧願是意料之外』
『好好!』司馬徽哈哈笑了笑,『年輕氣盛,難免如此』
司馬懿的本意是希望司馬孚走『理』字的,因為司馬懿如果說將來有機會單獨領軍作戰的話,那麼自然是希望有一個自家人可以保證自己的後勤事務不受掣肘最好,然而很顯然司馬孚並不願意做幕後英雄,他也想要站到台前去。
是因為之前司馬懿帶着司馬孚血洗了半夜的影響?
亦或是司馬孚覺得那些後勤之事太過繁瑣?
但是這一些都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司馬孚願意選擇南陵作為側重自然是最好,但是走蓮勺路線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司馬懿也並非是沒有司馬孚作為後勤主管就活不下去的那種
重點的問題是,這一次驃騎的政治手段,着實讓司馬徽和司馬懿驚訝。尤其是政治上的敏感度,簡直讓司馬二人嘆為觀止。
對於一個領袖來說,旗下必然會產生出各種的派別,而且這種派別會不由自主的形成,並不是明令禁止就可以完全杜絕的。
然而斐潛將對於派別的制裁,很精準的控制在了一定的範圍之內,即打擊了關中派,又不至於牽連過大,甚至還讓韋端出面搞了一個『十惡』來作為律法依據,這就讓很多關中子弟明白,這一次收拾的人便是這個十惡範圍之內的,基本上來說就等同於和斐潛做對的,也給其他的人劃出了一條紅線。
貪蠹官吏呢,從某個方面來說也是十惡範圍內的,因為這些人要搞事情,必然就會收買一些官吏,如果不是這些官吏被收買了,也就不會最終搞這麼大,所以其實就是互為表裏的關係,驃騎一併收拾了,也在情理之中。
隨後驃騎的競任之舉,更是一舉打破僵局,將整個輿論導向扭轉到了另外一個方面上,對於缺乏娛樂的大漢來說,每一個新鮮的概念,都會引發一陣的熱烈討論,像驃騎這樣的首創,也必然會讓許多士族子弟津津樂道。
在之前的歷史之中,春秋也好,戰國也罷,前秦大漢,失敗者的產業一般都是由勝利者繼承,換句話說,這一次原本關中一派的失利,那麼這些人的資產也好,位置也罷,都會成為龐統賈詡為代表的荊襄派隴右派的囊中之物。
但是現在這些位置卻被拿出來做『競任』!
使得原本對於荊襄派和隴右派的敵意,無形當中就減小了許多!
而且荊襄派和隴右派也捨得讓出來!
當然,像是司馬懿這樣偷偷給自家人塞些資料,也不能避免,但是至少對於大眾來說,是有公平競爭的一絲機會,不像是之前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
而不必像是毛遂一樣,要等三年才找到一個機會上前說句話。
『好啊,好好』司馬徽緩緩的嘆了口氣,然後沉默了片刻之後,『上者庸庸,便有魚目,下者碌碌,便有混珠毛遂競任,二者皆可除之矣』
『何止如此』司馬懿用手在蓆子上徐徐一划,『自此之後這門生舉薦之道便是絕矣!匯集驃騎之下之人,定然如過江之鯽平日以考,別時競任』
『便是越發盯着貪官蠹吏』司馬徽接口說道,和司馬懿目光一碰,便是齊齊轉向了南面,然後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如今驃騎之下,當個官,似乎越來越難了
可是要捨棄,又是真捨不得,別的不說,單單說司馬家族在西域新獲得的那個黃金礦的開採權若是司馬氏稍微表示出一點點退下來的意思,便是無數人會撲上去似乎也跟現在的形勢差不多?
難道說驃騎之嫌允諾給司馬氏黃金礦開採權的時候,就已經想到這些了?
司馬懿忽然覺得,自己需要好好的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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