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笑道:「日後賺了銀子有了利,當然還要吃的更好些。」
孫安樂鄭重道:「希望張東主不要忘記今日的話語。」
張瀚道:「當然不會忘,各人吃飽了才有力氣,睡好了才有精神,有力氣有精神,才會不出錯,也不會有怨言和二心,我這陣子打聽了一下,各家的高爐都出過事,每一年各家的礦上都得死幾個人,是不是?就不說別的,撫恤銀子也得賠不少吧,與其拿銀子來賠,何不對各人好些,吃飽睡好,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
李大用聞言先是沉思,接着慚愧道:「在下因為鐵利微薄,實在捨不得多投銀子到鐵場用在這些事上,回去之後就和家裏管事說,每月加幾十兩銀子改善伙食。」
孫安樂先向李大用點點頭,接着各人的談話就變的輕鬆起來,眾人吃菜喝酒,菜雖普通,但酒確實是好酒,張瀚在後世是應酬慣了的人,在大明也不改一些過去的習慣,器具要精,酒要好,時不時的備一些精巧玩意用來送人,這些都是細節上的小花巧,東西不一定要很貴,送對了的話,比送錢更討巧。
張瀚一直認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必定能精於賄賂之道,不一定是送房子送錢,有一些官員確實不收禮,那麼投其所好,愛釣魚的就用遊艇請他到海上釣個夠,幾次下來,交情自然就建立起來,人都是社會動物,沒有哪個官員可以完全脫離於現實之外。
天黑之前,大家算是興盡而返,張瀚到門前送別,張學曾喝多了,留在鐵場住宿,李大用和孫家叔侄也喝的腳步虛浮,到了門外,各人上馬,孫敬亭俯身向張瀚低語道:「張東主,要小心韓家那邊玩什麼花樣。」
張瀚微微一笑,說道:「老兄但請放心。」
孫敬亭想了想,說道:「貴鐵場缺的礦工還是很多,我東山會那裏人員有很大的富餘,回去之後,我和二叔會多多介紹人手到貴鐵場來,想來張東主應該會要吧?」
張瀚等的就是這句話,孫家叔侄考察一樣的在這裏混了半天,總不能以為他們都閒的沒事做了?李大用幾個是看看和裕升鐵場的規模和發展,考慮日後自己的經營方式,東山會肯定也有這方面的考量,但重要的必定是孫敬亭現在說的這事。
東山會人太多了,股本分散,攏着的人太多,利潤又薄,只要有合適的鐵場當然肯定是要合作,此前和裕升能不能站穩腳根,能不能賺錢都是未知數,他們對張瀚又不了解,定然是選擇與本地的東主一起合作,挑動張瀚和韓家的爭執,最好是斗的兩敗俱傷,這樣本地鐵場發展起來,這對東山會也是一件大好事。
策劃失敗,孫家當然要改變策略,與和裕升的合作也就成必然之事。
「我這裏最少還要三千人以上,東山會的人有多少我收多少。」張瀚看着孫敬亭,慢吞吞的道:「只有一宗,到我這裏就守我的規矩,不能端着我的碗,服的卻是東山會的管束。」
孫敬亭點點頭,說道:「這件事我們還要商量,等商量妥了之後我再來說話。」
張瀚笑眯眯的點點頭,他不急。
孫敬亭看看張瀚,突然又道:「以我本人的意思,實在是很願意和張東主合作。」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拱了下手,孫敬亭打馬前行,在黑暗中追上了孫安樂等人,各人已經打起了火把,馬嘶鳴着,馬蹄聲嗒嗒響着,火把如一條火龍,在蜿蜒向下的山道中一路向前行着。
……
「一爐近五千斤鐵水,還很少雜質,鐵水十分紅亮?」
就在傍晚時分,張瀚的客人們還沒有告辭的時候,韓府的書房裏頭,韓老六正和韓通說着今日開爐的事。
韓通翹腳坐着,手裏一碗燕窩湯快冷了他也忘了喝,剛愎自用的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確實是啊。」
說話的是韓老六,他唾沫橫飛的道:「家主,我是親眼看到的,鐵水一直不停的出來,亮的刺眼,凝固之後也看了,那鐵,嘖嘖,我在礦山也十幾二十年了,就沒見過比那更好的生鐵了。」
「用的焦炭?」
「是啊,還少了三成呢。」
韓通冷笑道:「他倒是能省不少啊!」
「說是炭火用足了,火力溫度夠了,可以出鋼。」
「什麼?」
韓通這一下真的站不住了,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鋼的利潤不必多少,十倍生鐵以上,如果真的每爐都能出鋼,韓家的利潤一年可以增加好多倍上去,他這個家主的日子自然過的能夠更好,甚至韓家的格局可以不必縮在靈丘,很可以往太原和大同發展,有足夠的資本就能經營足夠的人脈,有了人脈和資本,當然就可以獲得更大更多的利潤。
韓通本人也不想一直縮在靈丘這窮鄉僻壤,如果能夠帶着韓家往外發展,何樂而不為?
生鐵的利潤實在太低,韓家雖然有多個高爐,但正如李慎明此前和張瀚說過的那樣,一年百萬斤鐵不過獲利數萬,時不時的還有高爐倒塌或鐵水傷人的事發生,加上給各處官員的打點也不能少,每年獲利其實十分有限,加上田畝收入家產也不過在十萬兩左右,在山西這裏只能算是大家族,和真正的頂級家族還差的遠呢。
「真的能出鋼……」韓老六吶吶的道:「那個東主說了,一千二百度出鐵水,一千六百度出鋼水,先煉鐵水,再煉鋼水,慢慢來,一步步試。」
「老六,你要什麼好處?」
韓通的兩隻三角眼緊緊盯着韓老六,如同一隻盯着青蛙的毒蛇。
「家主,實話說我對族裏也有怨氣,向來無人過問我的死活,還遭族裏人動手打過,也沒見家主你向着我……我要銀子,我怕人報復,靈丘不敢呆了,我往平陽府去安家。」
韓通格格一笑,問道:「要多少?」
「最少五百兩!」
「好傢夥,你胃口不小,不怕撐死?」
「家主要願意,我就干,不願意,只當我今日沒來過……」
韓老六一臉光棍樣,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
「別急。」韓通伸手止住他,問道:「你真有把握?」
「家主,我知道你必定還有人手在鐵場裏,不過說實話光憑看能看出個屁來?怎麼壘爐子,怎麼通風,光是那風扇就有不小學問,是張瀚叫木工做的齒輪帶動,用的力小,扇的風大,那個蓄熱室和爐子的管道怎麼搭,通風口怎麼砌,這些東西我這個老手都看不大明白,指望派別人能看着就會,那不是笑話?依我的法子就是看看能不能買通幾個起爐子的,帶出一個到咱們鐵場裏,自然就什麼都懂了。」
韓通確實已經安排人手去了和裕升鐵場,那邊每天都招人,混進去很容易,但回信過來都是說接近不了高爐和做不了真正核心的事,要麼去採石,要麼就是洗石,還有被安排在騾隊裏每天到靈丘採買物品的,指望這些人能偷出技術來不知道要等多久,他一想張瀚每日都日進斗金,心裏就熱辣辣的十分難受。
「好,老六,我信着你這回。」韓通陰沉沉的道:「你也知道我的手段,若是欺哄我,怎麼個下場自己想好了。」
韓老六在這一瞬間也有些畏怯,身上打了個寒戰,韓通手下人雖多,其實都不嚇人,比人多東山會人也不少,韓通是家族幾十年養下來的那幾十個打手最為兇狠,就象邊軍將領的家丁,又忠誠又能打,韓家憑着這些打手才在靈丘城橫着走,韓老六知道以前好些個和韓家頂着乾的都失蹤了,沒準就是叫韓府家丁給殺了,屍體往野地一埋,隔一陣爛了連人也分不清,誰去查這種沒頭沒尾的人命案子?就有苦主告到知縣那裏,縣大老爺和典史會認真去查?其實全國各地的大士紳都差不多,殺人在平民來說是天大的事,在這些大老爺手裏,打死個把人太小兒科了。
最終韓老六還是道:「家主放心,我沒那個膽子。」
韓通又看了韓老六半響,終於道:「就照你說的辦,銀子先給你家送一半去,事成付給另一半,我不會食言。」
……
東山會的鐵場就在和裕升鐵場的東側,從和裕升鐵場的山道往下走五六里,再折向東行,不到十里左近就可抵達。
到了鐵場附近,孫安樂和孫敬亭等人都下了馬,各人在泥濘里走着路。
雨已經停了兩天,這裏的路還沒有干透,人和車不停的走着把土泥弄的翻騰的厲害,特別是山道近頭這裏,更是泥濘的厲害。
走了幾步,孫安樂坐在一處山石上,旁人都停了腳,站在一邊等着。
孫安樂的鞋開了口子,泥水浸了進去,孫安樂盤着腿,把腳翹起來,脫了鞋襪,將腳擦乾,又從包裹里取了雙乾淨的靴子穿上。
「咱們從和裕升鐵場走出來時,地沒那麼泥濘吧?」
各人沒想到孫安樂的開場白居然是這個話,一時都楞住了,孫敬亭反應最快,想了想就笑道:「二叔,我想起來了,人家從門口到裏頭都用炭渣子和木屑鋪路,吸了水又防着車轍壓傷路,所以一點兒也不泥濘。」
「瞧瞧人家這心性和細緻。」孫安樂穿好靴子,又走在沒到腳脖子的泥濘中,感慨着道:「這樣的人怎能不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