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蟬鳴呱噪。
一條五六十米寬的鵝卵石河從漭漭群山穿出來,曲曲殤殤流向遠方。
陽光打在水面上,金光如鱗。
僅有的一條小道,順着這條叫青柳江的大河蜿蜒,沒入連綿起伏群山里,正如一條慵懶長蛇臥在山水之間。
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扇面村村民里,閒漢子懶婆娘們聚集在村口青柳江畔私塾外面的楊樹林裏,借着林蔭乘涼,插科打諢度着炎熱時光。
說着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又或用葷段子撩騷着那些懶散婆娘孤身寡婦。
不時響起哈哈大笑聲。
六月天娃娃臉,說翻就翻,天空中炸了個驚雷。
熟諳四時的閒漢子們抬頭看看天,沒放在心上,晴空萬里哪可能下雨。
有妖風拂過。
一直安靜坐在人群外圍的黃家傻兒子倏然打了個激靈,渾濁的眸子裏閃耀着精光,環視四周一眼,神色莫名興奮起來,仰天一陣哈哈狂笑。
端的是霸氣。
楊柳樹蔭下閒漢子爛婆娘們插科打諢的聲音曳然而止。
老黃家的侄兒,六十來歲白髮蒼蒼的老人黃豆根離傻兒子最近,起身就要給他一巴掌,「狗日的平時里傻不兮兮的,笑啥呢笑!」
卻見那傻兒子翻身閃過,怒視黃豆根,「老鱉子,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黃豆根渾濁的老眼一翻,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傻兒子哈哈狂笑道:「我花開後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想不到我黃巢又活過來了——」
話音未落,便聞晴空再起驚雷。
已經六十多歲白髮蒼蒼的黃豆根臉色大變,轉身就跑。
身手敏捷得像個十八歲少年。
好像慢一步就會被雷劈,轉眼躥到了十幾米外。
先前還插科打諢聊着天的扇面村村民如見鬼一般,只是一個呼吸間,便連滾帶爬遠離傻兒子,楊柳樹蔭里一片狼藉。
眾人站在遠處,看傻兒子的眼神里儘是憐憫。
一道閃電突兀的自晴空出現,撕裂長空洶湧而下,穿過茂密的楊柳樹蔭,啪的一下,準確無誤的劈在傻兒子頭頂,啊的一聲,傻兒子翻身倒地。
死翹翹了。
楊柳樹蔭里瀰漫起濃郁的香味。
肉香。
又死人了……
然而這些個閒漢子懶婆娘卻一點也不意外,也沒有驚恐,反倒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起來。
有人嘟囔了一句:「這個可憐的黃巢又是個什麼東西?」
卻沒人去應話,什麼東西都無關緊要,反正已死。
黃豆根一臉痛惜,「這可怎麼給我那小姑說,雖然是個傻兒子,好歹是個活人,現在好了,非要說自己是什麼黃巢,這不被雷劈了吧,你說做啥孽吶。」
三十多歲風韻徐娘有那麼幾分姿色,幾乎偷遍村里男人的王寡婦撇了撇嘴,搔首弄姿的挺了挺胸,拿捏着陰陽怪氣的聲音,「有什麼不好說,傻兒子又不是第一個,咱們這扇面村啊風水不好,每年總要劈死那麼一兩個人。」
村里磨豆腐的周嬸兒吐了個痰,嘆了口氣,深有同感,「是啊,肯定是咱村風水有問題,十幾年前我那口子也是這樣,修房頂摔下來昏迷了半天,醒過來說自己是什麼蘭陵王要回王府,然後也被雷劈死了。最可憐的還是李汝魚那孩子,他婆婆爺爺被劈死後,媽老漢一個又說自己是什麼大唐太宗,一個說自己是什麼來着……記不得了,反正也都被劈成了焦炭。」
頓了下,「萬幸李汝魚這孩子運氣好,被雷劈了四次都活下來了。」
村里不學無術的二混子摳着腳丫,「婦人之見,就知道扯淡,被雷劈死的又不是只咱們扇面村有,十幾年前李汝魚爺爺、婆婆被雷劈死的時候,你們說什麼來着,說什麼鬼附身,還把縣老爺驚動了,最後官府怎麼說來着,說這叫正常現象,大涼的天下處處都有。」
頓了一下,學着私塾夫子的模樣掩面長嘆兮,「妖孽層出天下將亂啊!」
卻惹來一陣嘲諷。
王寡婦浪笑起來,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胸口抖得越發厲害,「為什麼咱們村特別多?不管怎麼說還是應該找個風水先生來看看,去年老楊家那個兒媳婦,剛娶進門半年,大胖小子還沒來得及生,浣衣落水了,救起來後失心瘋說自己是什麼花木蘭,也被雷劈了。」
黃皮寡瘦一陣風都能吹倒的村西口老鰥夫孫老頭趁無人注意,伸手在王寡婦屁股上摸了一把,一臉賊笑,語氣卻有些酸溜溜的:「那你去給老楊家生個兒子撒,他們父子不是爬上過你的床嘛。」
王寡婦哈哈笑了起來,有幾兩且下垂得厲害的胸口抖動起來,「老娘要生得出,你龜兒子是不是就要賴我家不走了?」
孫鰥夫吞了口口水,盯着那胸口兩眼放光。
黃豆根沒好氣的道:「死了個人還在這裏講那些莫名堂的事情,良心被狗吃了!」
被指桑罵槐的孫鰥夫有些尷尬,老臉一紅,嘿的一聲,「關我錘子事啊,我又沒有兒子,黃豆根你裝卵子的正經,前幾天你還不是大半夜去了王寡婦家裏,跟個公狗樣哦哦叫幾聲就完事,丟死先人了!」
人群譁笑起來。
黃豆根惱羞成怒,撩起袖子就要衝上去,「狗日的孫鰥夫胡說八道,老子弄死你!」
孫鰥夫嚇了一跳,心虛的退了幾步,嘴上卻叫囂的很,「來來來,不弄死我你是龜兒子,說得老子怕你似的。」
大家都清楚黃豆根和孫鰥夫的德行,知道打不起來,乾脆看熱鬧,也不去拉架。
果不其然。
一看沒人拉架,黃豆根衝上去後也只是拽着孫鰥夫的衣襟,沒敢真下手,孫鰥夫更不敢動手,兩人互拽衣襟大眼瞪小眼,口沫四濺。
「你動我一根指頭試試!」
「我動你又雜的!」
「我日你先人板板,今天就要弄死你狗日的。」
「……」
私塾里,手拿着戒尺的中年夫子着青衣,一臉鬍子拉碴,很有些滄桑大叔的風韻,站在窗前,盯了一陣才走過來,看了一眼焦黑的傻兒子屍體,沒好氣的道:「鬧什麼鬧,黃豆根你去給黃豆芽說一下她家傻兒子被劈死了,讓她來收屍,二混子你明天去市集去找里正說一下,就說咱們扇面村又死了個人……嗯,別說被雷劈死的,就說落水,免得惹來鎮撫司,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夫子姓李,外地來的,喜好小村風光,便住下來教書為生,這一住便是十年,是扇面村最有墨水的人,他的話比里正還管用。
揮了揮手,「散了吧散了吧,別影響孩子們讀書。」
人群頓時一鬨而散。
這就叫德高望重……
李夫子看着屍體,扯了扯嘴角,說了句和讀書人身份不相符的話:「傻逼,找死呢。」
夫子提着戒尺回私塾。
慢悠悠的,司空見慣。
小村里哪年不劈死個把個人?
大涼王朝哪年不劈死一堆人?
楊柳樹蔭下,蟬鳴依然呱噪,只剩下那具焦黑屍體散出肉香陣陣。
可憐的黃巢……
私塾門口,一個十三歲的纖細少年,五官清秀,膚色呈現健康的小麥色,身上青色長衫雖然補巴一堆,但洗得極其乾淨,因過水太多,已有些泛灰白。
愣愣的看着遠處那具焦黑的屍體,似是想起了過往,臉有餘懼,眸子裏一片晶瑩,神色哀戚。
李夫子嘆了口氣,「汝魚,回去讀書。」
李汝魚猶豫了下,還是問道:「夫子,他又說自己是誰?」
李夫子沉吟半響,抬首望着天空,似有點心虛,幽幽嘆道:「他啊,他叫黃巢。」然後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自語,「盛唐以後的罷?沒聽說過啊……」
李汝魚回到課堂,拿出小本子取出裏面的一張紙,提起筆豪,認真的在上面一筆一划添了個名字:黃巢。
黃巢之前,已有近十幾個人名。
大唐太宗、趙子龍、蘭陵王、花木蘭……
提着戒尺監視學生看書的李夫子走過李汝魚身旁,看着上面那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心裏深深嘆了口氣,能活着真是不容易啊……
我花開後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
詩不錯,有些才氣。
遠處隱隱傳來黃豆芽的哭喊聲,傷心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