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姐是正月初五回來的,大紅色的羽絨服,暗紅色的高跟靴,還有鮮紅的針織帽。
喜慶得跟個待嫁的新娘似的。
她一回來,張婷就把周瑾要簽約經紀公司的事情告訴她,陸姐一愣,「沒聽他提起過啊?」
「我也就這幾天才知道啊,還是在年夜飯的時候聽東哥說的呢,好像這幾天就要去魔都面試了。」
張婷跟個小特務似的,把周瑾的情況報告給陸姐。
「這是好事啊,」陸姐笑道,「我去問問他,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說完就上樓了。
張婷縮在咖啡廳櫃枱後面,偷偷伸了伸小舌頭。
這姑娘是有自己的小盤算的。
周瑾就算以後真的紅了,能提攜她了,至少也要好幾年之後,現在還是先討好陸姐再說。
畢竟陸姐可是給她發工資的。
陸姐走到周瑾的房門外,「咄咄咄……」熟練地敲響房門。
十平米小屋裏,周瑾坐在電腦前,對着一堆資料猛看。
都是糖人給他發來的,一些藝人經紀的條款、保密協定和法律規定什麼的。
陸姐敲門的時候,他正被這些東西折磨得頭大。
但是又不能不看,因為這至少代表了糖人的誠意。
如果面試等於走過場的話,那麼簽約的時候,這些條款可是要拿來簽合同的。
「來了,」周瑾好容易把目光從電腦前挪開,跑去開門。
於是一身紅的陸姐,就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穿成這樣,你本命年啊?」周瑾奇怪道。
陸姐道:「我呸,我本命年十年前就過了。」
周瑾:「呃……」陸姐這是多大來着?
陸姐進屋,一眼就看到亂糟糟的被子,特嫌棄,「你都多久沒出門了啊,被子也不疊?」
周瑾納悶道:「疊它幹嘛,晚上不還是要蓋嗎?」
他打小就搞不清楚這個道理。
「你早上吃了飯,晚上還吃嗎?」
陸姐三下五除二把被子疊出個小方塊,一屁股坐在床上。
周瑾很想說,我早上吃早飯,晚上吃晚飯,和疊被子有什麼關係?
不過看陸姐的眼神沒敢說出來。
「看什麼呢?」陸姐瞅瞅電腦屏幕。
周瑾道:「糖人那邊給發來的資料,一些規定之類的。」
「什麼時候給你的通知啊,居然還瞞着我?」陸姐不滿地踢他一腳。
周瑾笑着躲開了,「就之前幾天,你回家過年了嘛。」
「那,你以後是不回橫店了?」陸姐問。
「就算簽上了公司,不也得來橫店拍戲嗎?」周瑾笑道,「糖人是拍古裝戲起家的,以後說不定一年,得有好幾個月待在橫店呢。」
陸姐微微點頭,「這樣也好,本來還想把錦衣衛的分子折算給你,對了,以後記得給我拉客啊。」
「還有你這房間,也不准動,萬一你要是紅了,我還能租出個大價錢。」
不得不說,陸姐的商業觸覺十分敏銳,一瞬之間就抓住了周瑾未來的商業價值。
看着陸姐的眼神,不知怎麼的,周瑾突然有一種要被吃干抹淨的錯覺。
「哪天去魔都啊?」
「初六就得過去,初七面試。」周瑾道。
「那不就是明天?我要是今天不回來,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了?」陸姐氣咻咻地捶他一下。
「晚上過來吃飯啊,就當給你送行了。」陸姐甩下一句話走了。
周瑾躺在床上,雙手枕着腦袋,看着有些白色的,有些落皮的屋頂,覺得有點惆悵。
如果說橫店有什麼留戀他,或者能讓他留戀的,可能就是陸姐了吧。
雖然二東子嘴上說得敞亮,但是周瑾知道這胖子是個小心眼。
他以後要是紅了還好說,要是落魄了想回到橫店,嘿,就等着二東子給他穿小鞋吧。
所以二東子這個人只能當朋友,不能當兄弟。
張婷不用說,只希望等着周瑾紅了,能拉上她一把,這其實是個很有心眼的姑娘。
至於老鄭頭就更是泛泛之交,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都不會對個小年輕有什麼真感情。
陳陽也許還會捨不得他,不過這小子更希望的是,周瑾飛走了然後把他也帶上。
所以啊,周瑾把身邊這些個朋友細細數數,發現還真沒有能交心的。
算是失敗嗎?
周瑾笑笑。
沒什麼可遺憾的,他也從不曾主動走進過別人的內心。
晚上,在二樓,陸姐的小客廳。
沒什麼菜,只有餃子和酒。
不是那種玻璃瓶裝的酒,而是老式的瓷器做的酒罈,上面還蓋着紅色的酒塞。
陸姐遞給他一個酒杯,然後把酒塞取下來,一股酒香頓時溢滿了整個屋子。
「這是什麼酒啊?」周瑾問。
「不是什麼好酒,以前家裏自己釀的,也有人管這個叫女兒紅。」
陸姐拿個酒壺,把酒罈里的酒都給倒了出來。
「這個得用開水溫一會,」她拿個裝滿開水的壺,然後把酒壺放進去。
周瑾以前喝的最多的,是可樂和啤酒,溫酒只在電視裏看過,還真沒這麼講究過。
「先吃餃子吧。」陸姐倒了一碟子醋過來,「嘗嘗看怎麼樣。」
周瑾自然一豎大拇指,沒口子地道好。
陸姐在桌子底下輕踢他一下,幽怨地道:「你這人也就看着老實,其實沒一句實話。」
周瑾笑笑沒搭茬。
「都說上馬餃子下馬面,回來的人一定要下面給他吃,這樣就能把他的馬腿絆住,他就不會再走了。」
陸姐一手托着腦袋,一手拿着筷子,輕輕敲着瓷碗。
「你說這是真的嘛?」陸姐的笑容里滿是失落,「上回就是沒讓你吃上麵條,所以你就走得這麼早。」
周瑾放下筷子,道:「我還會回來的。」
看着陸姐的樣子,他突然有點不忍心,笑着道:「你不是還說讓我幫你拉客嗎?到時候一定給你拉一幫明星來。」
陸姐搖搖頭,輕聲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空氣慢慢寧靜下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你可以不走嗎?」陸姐忽然抬起頭,問:「就在橫店,有時候接接戲,沒戲的時候就經營下錦衣衛,下雨的時候和老鄭頭下下棋,還可以和二東子他們喝喝酒……還有我……我們可以包很多餃子出來賣……」
她說着說着就笑了,然後低下頭。
周瑾想像着她說的場景,有些遲疑,忍不住輕輕點頭。
如果是你希望我留下的話,他在心裏說。
但是陸姐沒看見。
於是他說:「我可以留下的。」
「呵,騙子。」陸姐戳穿了他。
她抬頭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忽然就覺得有點陌生。
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這個男人是一個濫好人,為普通朋友,朱哥、陳陽、老鄭頭,都可以熱心幫助,哪怕是用錢,也沒推辭過半點。
但是他卻始終不肯把內心打開。
誰也走不進他的心裏。
哪怕他說他願意留下,也是說謊。對朋友的那種善意的謊言。
可能第二天一早,他就留下一張紙條,人走得沒影了。
「酒好了,」陸姐把酒壺拿起來,給周瑾倒了一杯。
周瑾淺淺地喝了一口,溫熱,綿軟,香醇,就和女人一樣。
「來,這杯就算為你送行的。」陸姐給自己倒了一杯,和周瑾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還有這杯,就算祝你前程似錦。」陸姐又倒了一杯。
「嗯,這杯就算敬你我相識一場。」陸姐繼續倒酒。
周瑾給按住了,「咱們先吃幾口餃子吧,一下喝太多容易醉。」
陸姐笑他,「黃酒才多少度,醉個什麼?」
周瑾沒辦法,只好和她又喝了一杯。
「那這杯呢,」陸姐想了半天,沒想出由頭來,「不管了,喝吧……」
周瑾攔住她,「咱們先緩一緩行不行,等會再喝?」
這個黃酒度數確實不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連幾杯下去,他都感覺有點暈乎乎的。
「怎麼,不想和我喝酒?」陸姐一把把他的手甩開,看着他道,「簽上糖人了,以後也用不上我了?是吧?!」
「我沒有,你喝醉了……」周瑾很想扶額,為什麼就不能講點理呢?
「騙子!」
「我騙你什麼了?」他覺得情況好像有點不妙。
「你一直就沒說過真話!」
「你會留下來嗎?為我嗎?」陸姐忽然提高了嗓門,「呵呵,騙子!」
周瑾在心裏說,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話。
他這輩子有過雄心壯志,也想過要去建功立業。
可是如果你肯給他一杯酒,再為他做上一頓餃子的話,也許他就會留下來。
「虛偽!」
陸姐一針見血,戳穿了他的謊言。
「就算你留下來了,過不了幾年就會厭倦,然後說,當初我可是為你留下來的,呵,我特麼多麼偉大!」
「你這個人,太自私了。」陸姐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周瑾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想讓自己立於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也和二東子說過什麼,我可以留下來的鬼話吧?」
「二東子怎麼可能這麼幹呢,你明知道他一定會故作大度,說什麼祝你前程似錦的屁話!」
「明明是你要走,搞得好像是二東子愧欠你一樣。」
陸姐的話像一把把刀一樣。
周瑾沉默了。
「現在,你也想讓我說什麼,你離開橫店是對的,這種鬼話吧?」
「這樣你就可以毫無愧欠地走了,以後回來看一眼,就算是不忘故人了是吧?」
「好,我說,拿着你的行李滾吧,混出個人樣來,然後給老娘拉客!」
陸姐說着說着就哭了,把腦袋藏在臂彎里。
這個女人原來像一隻貓一樣驕傲,這個時候卻縮在椅子上,好像是被遺棄了一樣。
周瑾沉默地看着她。
如果你說,你希望我留下的話,我就會留下。
這一句是真的。
但是他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