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河堤,只見柴信從河邊的一艘小舟上下來,身後跟着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到了杜中宵面前,柴信叉手唱諾:「官人,適才彈琴的,正是這船上的小鬟。」
杜中宵看那婦人,四十歲左右年紀,保養得甚好,衣飾雖不華貴,但極是得體。她身後的小姑娘只有十歲左右,身子有些瘦削,長得極清秀,看起來有些畏縮。
那婦人上前,行了個禮道:「夜深人靜,打擾了官人,還望海涵。」
杜中宵忙道:「夫人說哪裏話!適才的琴聲宛如天籟,正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恕我孤陋寡聞,不通音律,不知彈的是什麼曲子?」
婦人道:「回官人,這曲子妾身也不知道名字。是以前在揚州時,一個道士所教,言是古曲,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因是好聽,記了下來。今夜船泊在這裏,一時興起,便教女兒彈奏一番。」
杜中宵吃了一驚,看着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道:「原來這曲子不是夫人彈奏的?看你女兒年紀幼小,不想竟然能彈出這樣好聽的曲子來!真真是想不到。」
那婦人道:「賤妾曲五娘,原在揚州賣唱。五年之前,這女孩兒的父母雙亡,我看她可憐,收為女兒養在身邊,現在十一歲了,名為小青。小青於樂理極有天賦,不管什麼曲子,一教就會。幾個月前不合得罪了揚州城裏的一個花大官人,在那裏待不下去。聽人說東京城是天下第一繁華所在,便雇了艘船前去覓衣食。到了這裏水淺,行進不得,只好慢慢尋人拉縴。」
杜中宵點頭,他看曲五娘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原來是個賣唱的。有小青這手琴技,到哪裏也少不了衣食。不過想在勾欄瓦肆討生活並不容易,各種牛鬼蛇神,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家,只要有人生事,就再也待不下去。
想了想,杜中宵道:「我是本州推官,因監督汴河水運,住在那邊巡檢寨里。你們在船上辛苦,諸多不便,不如到我那裏住些日子。閒來彈一彈琴,我一發算錢給你們。」
看杜中宵身邊幾個隨從都穿着公服,曲五娘也是知道那邊巡檢寨的,急忙道謝:「叨擾官人。」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讓柴信幫着曲五娘拿着行禮,跟船家吩咐過了,一起上岸。
回了巡檢寨,因天色已晚,杜中宵道:「夜間難尋合適住處,不如到我那裏,住在客房好了。」
曲五娘是走江湖賣唱的出身,自無話可說,一路跟着到了杜中宵的住處。
因譚二娘白天的樣子太過嚇人,韓月娘知道丈夫脾氣,怕他心裏放不下,仍然沒有入睡。聽見個面動靜,急忙走出房來,口中道:「大郎,你回來了麼?」
杜中宵答應,引着曲五娘和小青上前,對韓月娘道:「適才我到汴河岸邊,恰巧聽見她們彈琴,極是好聽。因船上逼仄,讓她們母女到我們這裏住上些日子,閒來聽些曲兒也是好的。」
曲五娘人伶俐,忙拉了小青的手,到韓月娘面前行個禮:「打擾夫人。這是妾身女兒小青,極是彈得好琴。剛才無聊彈了一曲,不想官人聽了抬愛。」
韓月娘見小青乖巧,聽說彈得一手好琴,上前拉着手道:「這樣小的孩子,竟然彈得好琴,怎麼這樣難得!」一邊說着,一邊隨手取下自己一枝釵子,插到小青的頭上。
曲五娘急忙拉着小青道謝。
韓月娘道:「這值得什麼!我在這裏一個人住得氣悶,有你們彈支曲子聽,陪我說話,強似一個人無事可做。你們儘管在這裏住着,要什麼跟我說就好。」
兩人千恩萬謝,由韓月娘的女使領着到客房裏安頓下了。
等兩人離去,韓月娘對杜中宵道:「自來不曾聽說大郎愛聽曲子,怎麼今天轉了性子?」
杜中宵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在河邊聽到這支曲子,竟然入神,一時渾然忘我。以前不管聽什麼曲子,自來不曾有這種感覺。因是稀奇,所以引了她們母女前來,閒時聽一聽。」
韓月娘也覺得高興:「這是好事。大郎平常公務忙了,可以聽支曲子放鬆一下,強似一個人在那裏發悶。那是她們彈得好,若是好學,我也學一學。」
杜中宵笑着搖了搖頭,不置各否,向房裏走去。因出身小家小戶,韓月娘自小隻認了幾個字,一兩本啟蒙書字都認不全。除了一手好女紅,她練字字不成,學詩詞寫不出句子,學琴又能學出什麼來。
到了床上躲下,韓月娘睡去,杜中宵一個人想心事。剛才小青彈的那首曲子,好似一直在他的耳邊迴響,縈繞不絕。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讓杜中宵覺得驚奇無比。
剛才小青彈到最後,杜中宵自然吟誦出《詩經、黍離》中的幾句,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讀了這麼久的書,現在才知道經典可以這麼學。詩本來就是可以唱的,只是到底怎麼唱,古詩的調子早已失傳,這個年代只剩下少量的唐詩有曲調流傳,如《玉樓春》等詞牌,實際就是一部分律詩的唱法。
古人學詩,可能就是這樣抑揚頓挫唱出來的,而並不是搖頭晃腦地在那裏高聲朗讀。想起前世一些節目裏,展現傳統文化,弄一堆小孩煞有其事地穿上古裝,搖頭晃腦地背書,就讓人覺得尷尬。只要知道詩本來就是歌的一種,就知道古人的詩必然不是那個讀法。依着剛才杜中宵的感覺,古詩有可能與宗教中的唱詩有些相似,有自己的意境和格律,是一種特殊的歌。甚至在特殊的環境,聽着特殊的樂曲,會自然而然把這些經典唱出來。
儒家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這裏的樂只怕與後世的歌曲是不同的,也與單純的樂器演奏不同,而是跟詩書緊密相連。詩與樂結合在一起,達到一種靈魂的溝通。
這個年代,樂依然與禮有密切關係,甚至與度量衡結合在一起。比如鍾是樂器,也是量器。
有了這一種特殊的感受,杜中宵的思想豁然開朗。他一直有一種困擾,自己前世的知識,怎麼跟這個時代結合起來。前世的知識如油,而這個時代現實的文化環境如水,水和油不能交融,讓杜中宵思想非常迷茫。而有了詩和樂的結合,則一切都水乳交融,很多思想交叉融合到一起了。
如果前世學說的眼裏社會為黑色和白色,非黑即白,要麼是灰色,那麼古今結合之後就是彩色。便如許多樂器交織在一起,譜成一首動人的曲子。政治就是在人的社會實踐中,為天地譜曲。
第26章 為天地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