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二十一年,集安縣。
年三十剛過七日,新年的喜慶還未散盡,空氣里還瀰漫着淡淡的爆竹氣味,集安縣坊市的人卻漸漸多起來,寅時過半,坊市兩旁的攤位基本已經被佔滿。
難以想像這天高皇帝遠的邊遠小鎮能有這般繁華似錦的模樣,要說四年前的集安縣,可不敢想如此光景。
永豐九年,皇帝令造皇家佛塔,所用木材皆出於滇南、雲貴等地的密林,頭幾年佛塔由工部一手包辦,到了永豐十四年,朝廷的虧空已經到了難以彌補的地步,商雒建議將木料輸送承包給一些大商人,由他們幫朝廷運送,朝廷特許他們帶一定的私貨沿途販賣,當時縣禁還未開,其中的誘惑可想而知。
幾個江南的大商人很快就承包下來,木材砍伐的文書直接下發到地方,永豐十四年前這差使人人推,永豐十四年後這差使人人搶。
永豐十四年前,砍木歸地方管,運木歸朝廷管,地方不敢與朝廷為難,永豐十四年後,砍木仍然歸地方管,運木的卻變成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大戶,這裏面的文章就大有可為了,畢竟對於那些大戶,錢是小事,誤了時間惹得皇帝龍顏大怒才是要腦袋的大事。
這種差使擺明了是塊肥肉,過一道手就是一層油,這些底層的小官升官的本事沒有,發財的本事個頂個精。而木料的出料口一般要選在靠水的地方,山高林密,大料很難從山裏運出來,靠水,役夫可以將大料丟進河裏,讓大料順着河飄到江里,再從大江里打撈上船,省時省力。
集安縣和其臨縣富秋縣就是這樣的地方,就地理位置而言,富秋縣還要更優於集安縣。
富秋縣土司甚多,民風彪悍,這些土司大多只是名義上臣服大榮,他們不上戶籍,不服徭役,不納稅,有時還會打劫路過的行客商旅,欠年更是會成群結隊的流竄到別縣打劫,集安縣民風雖然也彪悍,但生活的大多是漢民,官府還能壓得動,可惜離水不如富秋縣近。
大概是宮裏催得急,出料的大頭還是壓在了富秋縣,集安縣分得些湯湯水水,可就算是湯水,也足夠一些人撈得盆滿缽滿。
集安縣撈得最多的是前縣丞何四保。
何四保,集安縣本地人,在集安縣當縣丞當了十幾年了,好不容易等前縣令致了士,他以為他苦媳婦熬出了頭,終於能升任縣令了,不料想一個京官從天而降,半道截了他的胡,這讓他深以為恨。
於是他和縣裏的其他官吏以及大戶上下勾結,把京安來的書生縣令趙正修完全架空,永豐九年皇帝的命令出京後,他更是將出料的事一攬子攬了下來。
那段時間裏何四保可謂是風頭無兩,其下爪牙眾多,魚肉鄉民,無惡不作,民眾苦不堪言,縣裏幾乎沒人敢拂他的意,他又趕馬和宮裏派的監工的公公扯上些許關係,這下省里也沒有人想動他了,真變成了一土窩裏的皇帝。
大概是囂張日子過多了,這何四保終究是昏了頭。
也是壓榨得太狠了,集安縣終於激起了民變,永豐十七年,一個反民用鋤頭砸開了一個監工的腦袋,一幫反民便跟着鬧翻了天,最後甚至還把縣城給圍了起來。
眼看要釀成大禍,省都司趕緊派了一百戶兵駐過來。
反民是被鎮壓了,何四保也心虛了,他拿出錢一大筆錢準備去慰問一下百戶所百戶馬進財,希望他上報朝廷時用詞斟酌一下,把他給摘出去,不料這兵蠻子不識抬舉,當面拍桌摔碗,把他臭罵了一頓,賭了命要參他一本,何四保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這參本壓了下來,心中羞惱可想而知。
七月,惱羞成怒的何四保竟然喪心病狂的收買巨匪麻十一乘夜攻擊百戶所,企圖報這一箭之仇。
土匪終究是土匪,烏合之眾怎麼打得過訓練有素的官軍?一役下來,馬進財擊殺土匪三百餘人,匪首麻十一被伏誅,只有少數土匪乘着天黑跑了出去。
這件事捅破了天,三司問審之下主謀何四保被誅滅九族;縣令趙正修御下不嚴,瀆職失察,被革職查辦。
也許是悔恨自己無能連累一方百姓,趙正修在離集安縣不遠的白山上修了一座簡陋的寺廟,取名曰白山寺,在那裏剃度為僧,為本縣的百姓日夜念經祈福。
而唯一贏家馬進財因平匪有功升為千戶,駐紮在集安縣與富秋縣交界,防止兩地再次發生民變。
九月,吏部平調滇南布政司都事顧危為新任集安縣縣令。
說起這顧危也是個傳奇人物。
顧危,不知是何方人士,永豐元年,顧危隨母流落到集安縣,其母亡故,顧危被恰巧路過的集安縣新任縣令趙正修收養。
顧危是個遠近聞名的神童,他兩歲時就能背得古文,五歲時就能做得七言,十歲就能寫得一手好駢文,之後的縣試、府試、院試他更是一路過關斬將,獨佔鰲頭,成為整個滇南這麼些年來第一個小三元,時年僅僅十三歲。
永豐六年,原禮部侍郎王之儒、原大理寺寺丞劉芳等被太子李表楨平反,恢復官身,下放到滇南,王之儒為滇南布政使,劉芳為滇南廣平府知府。
永豐十五年,顧危參加鄉試,一舉奪得魁首,成為解元,這是大榮朝史上最年輕的解元郎。顧危一下子出了名,每天前來拜會神童的人不計其數,拜媒求親的人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同年九月,經劉芳引薦,顧危正式拜滇南布政使王之儒為師。
外有一省最高長官為師,手裏握着「小三元」和「解元」幾個名頭,眾人原以為顧危在科舉這條路上一定是高歌猛進,金榜題名指日可待,不曾想他在春闈時栽了個大跟頭,只得了個三甲提名,同進士出身,一時間引得周圍人大嘆傷仲永。
永豐十六年,在王之儒的運作下,顧危被調配到滇南布政司任都事。
永豐十七年,何四保勾結土匪麻十一攻擊集安縣軍戶所,何四保被誅滅九族,縣令趙正修被革職查辦,戶部調任顧危為新任集安縣縣令。
當時的集安縣外有亂民,內有庸吏,已經被何四保禍害得不成樣子了,沒人看好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縣令能給集安縣帶來多大的變化,可這殘破的集安縣偏生讓他給救了回來。
剛上任,顧危便下令免除徭役,作亂的亂民只誅首惡,不連坐家族鄉里,協從者無罪,釋放回鄉。
他又派人逐村逐村地架施粥棚,安撫百姓,他經常親自去粥棚巡視,防止施粥的衙役中飽私囊或惡行傷人,他還帶着鄉里的里正、鄉老等提油提肉到遭災的百姓家慰問,大肆宣揚官民一家親。
之後他召集縣裏大戶募捐,大戶紛紛響應,捐錢捐糧,其中以林家、段家、郭家出力最多。
百姓安撫好了,大戶的錢糧到庫了,顧危開始實行『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第一個就是修豐年渠。
豐年渠是一條弓形的水渠,它從龍川江的上游引入,在集安縣境內拐個彎,再從龍川江的下游流出,有了豐年渠,再在豐年渠的基礎上修建水網,集安縣可灌溉水源就能大大增加。
第二個修的是縣裏的馳道網。
顧危以大字報的形式向各鄉各里提出「要致富,先修路」、「大路修到家門口,幸福生活在招手」等種種口號,在一縣之尊的號召下,集安縣開始了轟轟烈烈的修路運動。
那段日子顧危帶着集安縣的領導班子吃住在工地,與民同吃,與民同睡,與民同苦,與民同樂,如此親政愛民,自然得到了集安縣民眾一致愛戴。
便利的水路網,使得大量的瘦田變良田,使得更多的荒地被開墾;馳道網的架設,使得集安縣的交通變得便利,其他鎮縣的山貨買賣慢慢集中到了集安,集安成了滇南山貨最大的集散地,而朝廷出木的重心,也由富秋縣慢慢轉移到了集安縣。
這麼些年下來,運木的大商人們向地方政府交「少量」的維穩費、辛苦費,已經成了兩方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有了這個大來源,集安縣的財政慢慢變得充裕。
水路馳道貫通後,顧危向朝廷上書「耕伐並舉」。
集安縣內多丘陵,少大山,耕伐並舉,其意為免除集安百姓伐木的徭役,用「墾荒」代之。
昔日太祖制定「墾荒令」,規定誰家開墾了哪片地,墾出來的那塊地便是誰家的,如今水路網的貫通,使得集安的墾荒成了可能,丘陵低山,山腳可為平田,山腰可為梯田,山頂可種茶葉,以墾代伐,不僅能使百姓少了一樁徭役,還能使百姓的田產變豐厚,更能調動了百姓伐木的積極性,讓集安的產木量大大增加。
原集安縣縣令、現白山寺主持慈濟大師聽聞這件事後,答應願意為本縣新墾田代繳三年田稅,這下,願意墾荒的人更多了。
緊接着,集安開始實行與「以墾代伐」配套的「落戶令」。
集安新規,滇南想落戶集安者,遑論何族,出身何地,凡願意取漢名,習漢字,尊漢禮,與漢人通婚者,集安縣縣府優先落戶,一日歸籍,新歸籍者享受和本縣原住民同等優惠政策。
這兩項政策的落實,使得大量的山地被開墾,大量其他縣的山民、土民落戶到集安,而且多是一些青壯,集安的人口慢慢多起來了,集安縣的經濟開始繁榮。
到現在,集安縣已經成了整個滇南首屈一指的經濟重鎮,而顧危,也成了集安縣百姓口中文曲星下凡的小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