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這番話,像是戰場動員的開篇。
但他只說了一半,忽而又停住。皆因眼前的這支軍隊是他從無到有地建設起來,他深知將士們所思所想。
有什麼好動員的?
此時忽有陣風捲地而過,掠過將士們的面龐。旗幟忽剌剌的捲動聲,牛馬驢騾的嘶鳴聲此起彼伏,行軍隊列的最前方和最後方,都被煙塵遮擋,幾乎看不清邊際。
將士們從郭寧的身邊快步走過,腳步隆隆。幾名什將和隊正注意到郭寧就在道旁站着,連忙發出命令,調整隊形,讓夥伴們打起精神。那個資深的蒲里衍老劉走過郭寧身邊的時候,特意拍了拍自家胸膛的甲冑,向郭寧微微點頭示意。
以他為開端,將士們走過郭寧身旁的時候,都會拍一拍盔甲,或者舉一舉手中的武器。
郭寧報之以頷首。
不要以為將士們愚昧無知。定海軍的許多骨幹都是從屍山血海里趟出活路的,他們擁有生死錘鍊出的嗅覺,聞得到空氣中不可言說的緊張氣息。從郭寧下達撤退命令的那一刻起,他們什麼都明白,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這些將士們,都曾是握持在異族手裏的刀,曾為大金國拋灑熱血而戰。
女真人用幾十年的羞辱和欺凌,試圖讓他們變得麻木和馴服。而蒙古人試圖用不斷的屠殺來摧毀他們的尚武精神和勇氣。當然,有時候女真人也會屠殺,蒙古人也會羞辱和欺凌,那都是以少量異族入主域中的基本操作,不用人教,無師自通的。
好在將士們已經是定海軍的一員。
在定海軍這個團體裏,他們有家,也有尊嚴,所以無論蒙古人還是女真人的套路都沒用了。定海軍的將士們只為自己而戰,他們的手中,握持着屬於自己的刀。
此時,更多熟悉的面龐正從郭寧身邊掠過,他們的臉上帶着掩不住的疲憊,卻沒有頹唐。很多人注視着郭寧,眼神裏帶着掩不住的急躁和疑問,但同時也帶着期盼。
郭寧非常確信,這支軍隊不需要多餘的鼓舞,也不需要特意組織語言去動員。他們隨時可以作戰!
「蒙古人知道,一旦我軍抵達霸州,就能依靠諸多塘濼的掩護,安然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他們那套反覆襲擾疲敵的手段沒用。蒙古人知道,我們手頭的軍械糧秣足備,沿途也多有水源,紮營便能堅守;所以,他們那套遮蔽戰場困敵的手段沒用。蒙古人已經見識過我們的步陣堅不可摧,更有鐵火砲威力無窮;所以,他們那套強攻鑿穿的手段沒用。」
郭寧笑了起來,他問身邊幾名部下:「那麼,蒙古人還剩下什麼手段?」
移剌楚材皺眉思忖,搖了搖頭。他不是武人,說到這種具體的戰術選擇,並沒有什麼經驗。
於是趙決回答:「亂戰,迂迴。」
「正是!」郭寧雙掌一拍。
「蒙古人剩下的手段,無非這兩樣。這些草原上的韃子,既不怕死,也不怕苦,鬥志高的嚇人,又個個凶狡。所以,方才那些手段全都無用以後,他們便會拿出亂戰制勝這一殺手鐧。」
「眼下我軍呈行軍隊列,一旦遇敵,難以扎住陣腳。蒙古騎兵進如山桃皮叢,用百人隊甚至十人隊密集滲透,立刻就會扯動全軍,形成亂戰剿殺的局面。可是……」
趙決適時發問:「我們沿途一馬平川的,蒙古軍會從哪裏來?」
「你剛才說,迂迴。」
趙決頓時明了:「宣使,我立即去準備。」
這幾日裏,郭寧的本隊一直處在全軍的最前方。郭寧一揮手,趙決就帶着自家傔從們,策馬向隊列前頭急奔。
移剌楚材有些迷惑:「嗯?趙統領這是……」
「蒙古騎兵日夜不停地騷擾我們,好像是為了拖住我們撤退的腳步,以便韃子大汗所帶領的騎兵趕上來。但是,如果我們真把注意力放到後隊,就會吃大虧了。蒙古軍的騎兵主力長途迂迴,一定已經趕到最適合他們藏身和發動進攻的地點。」
「我明白了。就如同他們在金口大營潛藏,坐等着我們趕到中都周邊一般。」
「沒錯。但三天前那一場,他們出現的距離還是太遠了,結果我們及時結陣,崩碎了他們的牙。這次他們會更加耐心,會在伏擊陣地一直隱藏到我們接近,然後驟然出擊。從良鄉到霸州益津關的一百七十里路程,周邊全都是平原。偶有幾片樹林,面積太小了,咱們的哨騎一掠就能探察清楚,也沒法藏匿大軍。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聽到這裏,移剌楚材饒是養氣工夫不錯,心臟還是不由大跳幾下。
「沒猜錯的話,會怎麼樣?」
郭寧揚鞭指了指南方:「在我們強行軍的同時,蒙古軍必定做了一次大迂迴,橫截到我軍必經之路的前方。他們的伏擊陣地就在那裏。」
「三角淀?」
移剌楚材在馬上挺直身體,往那處眺望,他隱約見到了連綿無際的蘆葦盪。而蘆葦盪後頭開闊的淺水灘,正在陽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三角淀是河北塘濼綿延到近海以後,最後一個赫赫有名的巨浸。其水域袤延七個軍州,東西亘百六十里,南北二三十里或六七十里,面積非常廣闊。定海軍的行軍隊伍此時已經接近其邊緣地帶,前隊各部距離那片蘆葦盪不過里許。
「面積夠大,能容大軍潛藏。湖澤水面又能夠掩蓋騎兵行動的痕跡,不易被我方哨騎發現?」
「是啊!河北的塘濼湖澤周邊,最適合伏擊截殺。「當年我在保州的五官淀伏擊拖雷所部,讓蒙古軍吃了個大虧。如今蒙古軍倒是拿這一套來對付我。」
說到這裏,郭寧忍不住笑了兩聲:「雖已開春,水澤猶自寒涼。也不知蒙古人花了多久迂迴到此,又在三角淀的水裏泡了多久?不知他們冷不冷?累不累?」
說到這裏,郭寧輕提韁繩,催馬向前。幕僚們彼此交換着眼神,默然跟隨。
又走了兩三里,忽聽得前面駭人的呼嘯聲宛如浪潮湧來。
「來了。」郭寧平靜地對幕僚們說了一句。
一行人再度離開行軍隊列,馳馬登上附近一處小高地。
從中都到河北塘濼地帶之間的這片平原,是天然的戰場,最適合騎兵縱橫奔馳。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到處都長滿了草和灌木的荒野,只偶爾有幾處起伏、幾道廢棄的溝渠和殘頹的城鎮遺蹟。
當他們向南方眺望,就見到了蒙古人密密麻麻的身影。
當成千上萬人催動戰馬從蘆葦盪里出現的時候,馬蹄踏水的嘩啦啦聲響匯集到一處,轟鳴如洪波湧起。隨着戰馬奔馳,蒙古騎士們黑色或灰色的袍子拖曳在空中搖擺,就像黑灰色的海洋在漲潮,在撲向陸地。
這潮水又是有智慧的,是致命的。它們不止湧向定海軍的前隊,也從行軍道路的右側幾里外急速兜轉過來,形成了強有力的側翼,仿佛一個由黑色潮水組成的巨人正在舒張其龐然左臂,要把定海軍綿長而略顯鬆散的隊列拍到粉碎,把將士們盡數拍死在盧溝河的西岸。
只幾個呼吸的時間,騎兵們的包抄態勢就更加明顯。對着定海軍縱向延伸的隊列,他們開始提升戰馬的速度,就這麼橫衝直撞,蠻不講理的沖了過來!
雙方的距離非常近,蒙古人很快就將殺到!
「啪嗒。」
郭寧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他回頭去看,發現是張林手抖,以致一把玉石為柄的馬鞭脫手墜地。
適才聽着郭寧慢慢分析是一回事,當真見着己方直愣愣地撞入了蒙古軍的羅網,又是另一回事。此時就連高地下方正在行軍的將士們,都難免喧譁,遑論張林這文人了。
張林顫聲道:「宣使英明,這都被你說中了。可,可這是死局啊!我們怎麼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