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和尚坐回了河堤高處,用袍子慢慢擦拭着鐵棍。
黑暗中的戰鬥已經結束。
夜色更深了。風帶了濃雲,遮掩月光。天空中看不見幾顆星。
裴和尚安排人點起十幾支松明火把,自己殷勤地舉着一支回來,為駱和尚照亮,免得他擦拭鐵棍的時候漏過什麼地方。
悶頭擦了一陣,駱和尚又覺得有些無聊。於是他把鐵棍橫放,銅鈴般的大眼掃視下方,時不時提醒河谷下方往來忙碌的人:「北面,往北面去一步,看到那一袋箭矢了嗎?帶上!邊上那根皮索也帶上。還有你,先別管衣服了,要那件鏈子甲!對,洒家就是在說你!拿上鏈子甲,其它的別管!」
他有時候大喊,有時候眯着眼睛瞌睡一會兒,然後繼續大喊。中氣十足的嗓音在河道兩側的土堤間迴蕩着,凡是被他點到的人,立刻就加快動作,就連李霆的部下也不例外。
適才的伏擊看似激烈,其實只是小打小鬧。汲君立受傷倒地以後,他的部下們無不大沮。何況駱和尚和李霆所部都勇敢剽悍。
在他們兩面挾擊下,數十名甲士很快就潰敗了。負隅頑抗的十餘人皆被殺死,反倒是之後的追擊抓捕,很是費了些功夫。虧得李霆的部下對周邊地形熟悉至極,將士們大搜每一處犄角旮旯,前後花了一個多時辰,才把絕大部分奔逃之人抓了回來。
這會兒眾人忙着收拾的,乃是屍體上或者戰鬥時散落的武器裝備。對於久經沙場的老卒來說,打掃戰場乃是本能,任何一點物資,都可能在關鍵時刻救自己的命。
在這過程中發現了幾名己方的傷員,陸續得到救治,被運到滱河南面的簡易營地去了。當然也發現了敵方的重傷者,全都補了刀,不必多言。
草葉撥動聲響起,李霆攀着一棵老樹,自河灘上來。
方才他眼看駱和尚的勇力,一時欽服。但他骨子裏又不願意落入下風,故而廝殺時格外兇猛。待到諸事底定,身上又多了好幾處傷勢,甚至脖子和胸口上,還遭敵人用火把搗擊,燎出一串大泡。
這會兒雖說經過了一些簡單處理,可燙傷處無論碰什麼都疼,他便只能光着膀子走來走去,露出身上橫七豎八的包紮。
「郭六郎呢?」他問。
「帶着俘虜們走了啊,剛才不是說了?」駱和尚懶洋洋地回答。
李霆吃了一驚:「他真去了?」
駱和尚抬手指一指滱河上遊方向,那處有隱約的亮光閃爍着,是行進隊列里打着的火把在動:「已經走了好一陣。再往北面打個彎,故城店那裏,就能看見他們了。」
李霆一時無語。
他在駱和尚身邊坐下來,嘆氣道:「我以為,郭六是在開玩笑!」
兩人靜默了一陣。
在他們的視線下,滱河上游隱約的亮光慢慢地遠去,消失了。那一隊人顯然往北面繞過了林地,踏上了通往故城店的道路。
「大師?」李霆問道。
駱和尚抬手摸了摸腦袋:「有話就講。」
「大師身手絕倫,為我平生僅見。憑此想要謀取功名利祿,簡直唾手可得……」李霆恭維了兩句,才繼續道:「卻不知,大師是如何認得郭六的?你們交情很深麼?」
駱和尚詫異地看看李霆,想了想。
「半年前,朝廷救援西京的大軍在密谷口失敗,數十萬人垮下來,把我們師兄弟一行裹在裏頭,一口氣退入河北。」說到這裏,他拍了拍鐵棍,嘆氣道:「我只會些槍棒拳腳的本事,弓馬稀鬆,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不頂用。到了易州以後,是郭六郎帶人阻擊蒙古騎兵,接應我們。那一程,可真是驚心動魄,郭六郎前後鏖戰,救了我兩次。嗯,救了老裴幾次?」
駱和尚抬頭看看邊上的裴和尚。
裴和尚道:「救了我三次,另外,救了古爾班兩次,鄭守光一次。要不是他在,咱們都得死。不過……」裴和尚鼻子裏哼了一聲:「後來鄭守光劫掠了兩個村子,他責怪老鄭胡亂殺人,兩家火併了一場……他當場把老鄭給殺了!」
「是啊……」駱和尚點了點頭:「在戰場上,郭寧這小子很有一套,而且為了袍澤兄弟,不顧自家性命,是個可靠之人;可在戰場以外,他性子太直太古板,莽撞又蠢笨。早前我估計,他遲早會把自己的命送掉。蕭好胡向郭六郎下手以後,我從沉苑泊趕到饋軍河,本是打算替他報仇的。」
駱和尚呵呵笑道:「不過,我到饋軍河營地後發現,郭六郎經了那一回,忽然想明白了。他開始動腦子,開始有些謀劃,想集合我們大家的力量做些大事。這不是很好麼?哈哈,李二你想,同樣是做大事,是跟着願意在沙場上救你性命,願意當先出生入死的人好些,還是跟着那些派頭十足、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好些?」
「大師,我不是說這個……」
李霆連連搖頭,一不小心扯到了脖頸的燎泡,咧了咧嘴:「我其實是想問,郭六郎行事一向如此大膽的麼?他這做法,可比戰場廝殺還兇險,你怎麼就讓他去了?」
駱和尚全沒所謂,淡然道:「他倒是一向大膽,可他打得什麼主意,我不明白。所以,我沒法代他去啊。」
此言實在有理,李霆愕然苦笑。
反倒是駱和尚的談興上來了,開始興致勃勃地向李霆問話。什麼中都的亭樓宮觀如何?中都雕版刻印的佛經,哪部好些?你李二郎肯定交得起免役錢,為什麼還要來當兵?
如此一來,頓時把李霆的思路攪得紛亂。
兩人來來回回地胡扯了幾句,眼看要到後半夜。
此時郭寧身邊的同伴們,正忙着把戰鬥中俘獲的汲君立等人安置妥當。
所謂的安置,就是將原本已經五花大綁的俘虜們一一放倒,再用皮索加上幾圈束縛,讓他們連在一團,徹徹底底的動彈不得。
軍隊裏頭,繩索是最常用的東西了,綑紮各種物件,勒甲,系縛隨身武器,都得靠繩子。郭寧的部下們從汲君立等人身上抽出的繩索,便足夠將他們捆起來。
不過,畢竟繩索不算寬裕,捆綁時又唯恐不緊,恨不得多套幾圈。這時候,剩下的皮索不夠了。為了捆牢汲君立等人,士卒們不得不將他們揪作一團,有的頭對着腳,有的肚子被膝蓋頂着。
站在邊上的郭寧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大夢中,好像曾見過皇帝、公主和一大群侍衛擁擠進轎子裏的場景,與眼前倒是差相仿佛。
不過,汲君立可比郭寧記憶中的轎里人要辛苦多了。這個在楊安兒麾下頗具勇猛名聲的都將,此時顫抖着伏在地面,高大的身軀蜷縮着,竭力把頭埋在地里,好像怕被人認出了似的。
將士們廝殺過後,還要捆綁俘虜,費勁地將他們帶到這裏,難免有些暴躁。適才呼喝踢打,下手很重,但那不會讓汲君立承受不了。
他會如此,主要是出於羞辱吧。郭寧聞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尿騷氣。
通常來說,人在窒息、驚恐或者重傷瀕死的時候都會如此。在戰場上,屎尿齊流和鮮血四濺這兩件事,發生概率是差不多的。郭寧在戰場出生入死許久,早就習慣了這些。
不過,對於汲君立來說,遭人伏擊,部屬死傷大半,自家又被一個胖大和尚隨手打成了這樣,確實沒法承受。就算他回到楊安兒麾下,只怕也要遭人恥笑,有好一陣灰頭土臉。
郭寧圍着俘虜們走了一圈,確定一切都妥當了,才揮了揮手,示意一名寬肩長臂的將士拉開強弓,向故城店方向接連發出兩支鳴鏑。
他們所處的位置,就在故城店的正南方大道上,可以看到到村寨外牆上火把的亮光和往來巡邏的甲士。
方才小半個時辰里,一行人在路上大搖大擺地點起松明火把,排布俘虜。村寨中的守軍一定看在眼裏,他們和俘虜們吵嚷的聲音,也一定落入了守軍的耳中。
如果守軍貿然出外,汪世顯帶着一批弓手,已經在野地里埋伏好了,隨時準備迎頭痛擊。
但守軍竟不出動,在村寨外圍高牆上放哨的士卒們,甚至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紛擾姿態,可見國咬兒所部的訓練有素,也足見那國咬兒是個領兵的好手。他比汲君立更聰明,更冷靜。
直到這時,穿在箭簇上的骨哨發出尖利的響聲,墜落在故城店正門的羊馬牆前方。羊馬牆後才閃出了全副武裝的士卒,小心翼翼出來探看。
之前李霆曾建議,既已伏擊成功,不妨趁勝殺進村寨去,一鼓作氣全殲敵軍,給楊安兒一個痛徹心扉的重擊,但郭寧拒絕了。
真要殺入村寨,縱使勝利,己方的死傷也會劇烈。而郭寧並沒打算與楊安兒展開不死不休的惡鬥。
這支發出銳利哨聲的鳴鏑,便是郭寧對村寨中人的邀約。
他想和楊安兒的部下談一談,如果來人確實夠聰明,夠冷靜,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