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依然嫻靜優雅,寵辱不驚。
說出這些對於許多人羞於啟齒,甚至會隱藏終身的私隱,她平靜自若。
「你養過狗嗎?我小的時候養過,那是一隻純種的克洛斯犬,終生只能長到手掌大小,腦袋是它身體上最碩大的器官,大到許多母犬在生育後代的時候會被腦袋卡住難產而死。」
「但是這樣的犬種,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人們現在所有的犬類中尋找最幼小的個體,然後讓它們彼此之間交配產下後代,然後在它們的後代之中,再挑選一批體積體積更小的來繼續交配,這樣數代,數十代之後,這樣幼小的體型就會作為血脈的記憶被烙印,他們的所有後代,生來便是這樣的大小。」
「克勞夫特家族也是這樣。」
「儘管說克勞夫特是那一族為了某種目的保留下來的耶識族標本,但是原生的耶識族未免太過於危險,作為折中,他們用一批平民來稀釋耶識族的血脈,在經歷了計劃內的三代通婚之後,確認他們標本中的每一個個體只擁有八分之一的耶識族血脈,然後為標本中的每一個人登記造冊,他們開始被禁止與平民通婚,以免已經很稀薄的血脈被繼續稀釋。」
「但是另一方面,他們也被限制着族內通婚,為了避免在若干次繁衍之後重新誕生血統足夠純粹的耶識族後代,一方面會定期引入新的外來平民,來參與平衡,另一方面,每個克勞夫特家族成員的內部結合,都會有專門的風險評估來審查,至於危險的二代血親內的通婚,自然毫無疑問的被禁止。」
「簡單來說,那個時候耶識族就是被那一族所豢養的寵物家族。」
「而這一切,就是道格拉斯·克勞夫特帶領着克勞夫特家族獨立之後自己所面臨的局面。」
「由於耶識族血脈相對穩定的傳遞,克勞夫特家族大多具有耶識族栗發紫眸的特徵,並且智力水平大多在常人之上,在對克勞夫特家族的使用上,那一族也常常讓他們重操舊業,負責商業與運輸。」
「這一切為克勞夫特家族而今的地位奠定了基礎,可是平均八分之一混血的克勞夫特家族,是完全無法與一支真正的隱族抗爭的,況且克勞夫特家族長期在那一族的控制下,被抹去了所有的族群記憶,對於他們的絕大多數人來說,歷史一無所知,自出生以來就是那一族的附庸。」
「道格拉斯·克勞夫特想要重現隱族的榮光,那就必須需要純血的耶識族人,但是這個世界上克勞夫特家族已經是血脈最純的耶識族殘餘,更何況,他還想親手製造出那個被傳誦數千年的耶識族救世主,阿賴耶識。」
「所以,進行危險的血親聖婚,便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為此,他身體力行,在族內挑選了十個血統相對最高的女子作為配偶,和她們產下了最早的初代,然後藉助初代的互相通婚,在第二代,他便獲得了很優異的提純個體。」
「在那個時候,他率領着克勞夫特家族憑藉着與俠的合作,暗中掌控了整個商業聯邦,這讓他在族內的威望與地位皆無以復加,況且通過近乎洗腦的耶識族宣傳,他那些被迫通婚的後代,都懷着某種對家族命運作出犧牲的使命感。」
「可是這一切都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改變,道格拉斯年輕時候是雄才偉略的一代雄主,可是他即使身為天境強者,但是隨着時間的慢慢逝去,他也會逐漸的衰老。」
「他一生致力與耶識族的重現,可是直到他的生命慢慢走向盡頭,他也看不到一絲的希望,隨着那些通婚,耶識族的血脈確實越來越濃郁,但是這些濃郁,卻並不意味着有好的事情發生。」
「血親生婚的後代,畸形的比例開始越來越高。」
「他的脾氣也開始越來越暴躁,動輒打殺那些忤逆他的族人,他所追求的看不到一點希望,可是現實中的處境卻開始越加惡劣。」
「他逐漸放鬆了對克勞夫特家族常規事務的控制,一心投入了這場集合家族之力重現耶識的行動之中,可是隨着那些畸形兒比例的越來越高,受測體的反抗程度也越來越高。」
「因為那個時候,他與這些名義上還是他直系血親的子孫,在事實上的血脈聯繫越來越淡,他慢慢開始不當這些試探體作為「人」的後代,而那些受測體,也往往不把自己這位血脈的直系先祖當作自己的親人。「
「尤其是當受測體之中湧現出來的個體越來越優秀,以至於道格拉斯很多事物都要嚴重倚仗這些自己名義上子孫後代的時候。」
「我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誕生出來的最優秀的兩個測試體。」
「他們的天賦過於優秀,優秀到連道格拉斯都不得不承認,讓他們僅僅作為育種的工具太過於浪費,所以父親從懂事起就被派往商業聯邦從基層做起,慢慢打磨出一個可以執掌一個商會的頂級執行官,而母親則被送往了葉夜學院,接受這所最初長期受克勞夫特家族資助的最高學院的教導。」
「他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家族賦予他們的可怕夢魘,直到他們各自成年之後,都已經準備在外界尋找配偶的時候,被道格拉斯重新召回,並且強制為他們彼此舉行了婚禮。」
「雖然他們都接受了外界的薰陶,從內心中牴觸這種古老而野蠻並且帶有使命感的血親聖婚,但是畢竟最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並且自己結婚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討厭,甚至是相當欣賞的類型,所以最終他們還是被迫接受了這個現狀。」
「只是出於某種默契,最初的他們,並不打算生下後代。」
「可是道格拉斯無法容許這兩個血統最高的後代不準備生育的意圖,於是他強加干涉,就這樣,我的姐姐誕生了。」
「一個只有一手一目的畸形兒。」
「我的父母近乎瘋狂,可是道格拉斯親手銷毀了這個失敗的實驗體,然後告訴他們繼續。」
「所以我出生了,雖然是個痴呆,但很幸運的是,我繼承着完整的耶識族血統,血統純度相當高,雖然說笨了點,但是作為下一代育種機器還是合格的。」
「就這樣,我那兩位親愛的父母,踏上了義無反顧的反叛之路。」
克里斯蒂的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不過裏面透露的許多信息,卻讓葛生不得不陷入了思索。
既然克勞夫特家族的內亂的主謀是克里斯蒂自己的父母,那麼她為什麼還要為自己列裝玲瓏心,並且趕在最後關頭平定了這場內亂。
無論如何,葛生也不認為克里斯蒂會堅持認為道格拉斯的做法是正確並且應該被延續的,否則她只要在恰當時機展現天賦就可以了,而不是同時隱瞞那位先祖與自己父母兩方。
以及而今,克里斯蒂的父母困居於黑白之殿的現狀已經很明顯了,克里斯蒂平定內亂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最終還是沒有對自己的父母,也便是叛亂的元兇下手,而是將他們二人囚禁在幾千丈深的地下。
不過這樣想來,葛生終於想通了一個原本猜不出來的謎題。
那就是誰對空間傳送陣做了手腳,讓自己和克里斯蒂流落在了這個荒島。
不過當這種想法自然而然的湧上心頭時,葛生卻覺得內心越發冰涼。
克里斯蒂放下手中的零件,用細毛巾仔細擦着手,然而這僅僅是一種職業習慣罷了,雪白的羔毛毛巾上沒有一星污痕,這一整天高負荷的魔紋作業,卻沒有在她手上留下任何顏料的痕跡,證明她的每一筆,都穩如泰山。
「不要胡思亂想了。」克里斯蒂平靜看着葛生:「你的任何疑問,都會在明天的故事裏得到解答。」
「不過。」少女饒有興趣地看着男孩:「你真的不累嗎?不需要我給你一點提神的糖果?」
葛生搖了搖頭。
至此已經兩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對於葛生確實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但是千劫本身就有針對高疲勞狀態的緩解功效,況且這兩天一夜,葛生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靜坐與聽故事之間度過,起身驅趕野獸的頻率可謂少之又少。
相比之下,克里斯蒂這兩天一夜連休息都不曾的超高負荷作業要更加顯得驚為天人。
「不要為我擔心。」克里斯蒂笑了笑:「且不說我之前特意睡了一覺,玲瓏心對人體的加強是全方面的,這樣的工作強度對我來說只是稍微加了班而已。」
「玲瓏心。」葛生停頓了一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雖然克里斯蒂對玲瓏心有了一番相當詳細的介紹,可是對於最核心的東西,她始終沒有提及。
以及,所謂的列裝究竟是怎麼回事。
葛生並沒有說出來,但是他明白,只要自己想到,那麼克里斯蒂就能夠讀出來。
果然克里斯蒂平靜笑了笑:「好吧,這個問題也是明天故事裏的內容,不過如果你真的好奇,我也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
這樣說着,克里斯蒂平靜地伸手拉住領口,然後輕輕向下拉動。
在微茫的暮色里,葛生看到了那筆直纖細鎖骨下微微隆起的細膩雪白的肌膚,而克里斯蒂的手依然在下移。
葛生忙不迭地扭頭閉眼。
這是勾引對吧,這是騷擾對吧,葉小九知道後會不會打死我啊。
雖然葛生心中在混亂的近乎抓狂的吐槽,可是即使扭頭閉眼,眼前還是浮現出克里斯蒂那令人難以忘懷的神情。
她衣衫早已經骯髒破舊不堪,皮膚也少有能夠找到本色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雖然說以克里斯蒂的手段,她不難做出可以洗熱水澡的臨時浴室,可是她從掉落在這裏之後,連一分一秒都沒有浪費過,從最初的外出偵察定點,到為他療傷確定脫離方案,尋常的大貴之家,即使是葛生認為最平易沒有公主風度的葉小九,也完全做不到像她這樣精密冷靜到近乎機器地應對。
所以此時克里斯蒂慢慢下拉領口,明明是極具誘惑的動作,可是就像她當初從領口中取出糖果一樣,充滿這一種難以形容地理所當然,沒有絲毫的色情意味,但是卻給人一種極簡的美感。
克里斯蒂看着眼前的小處男那慌張的神情,嘴角不由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意,她淡淡開口:「回頭睜眼,你看不到不該看的。」
近乎命令般的,葛生不自覺的遵從了她的這個指令,所以當睜開眼的時候,葛生不由愣住了。
是的,他確實沒有看到不該看的,克里斯蒂將領口拉低,卻還是拉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在原本左心口的地方,葛生看到了一朵正在盛開的紅色曼珠沙華。
一朵似乎是紋身,但又感覺不像的紅色曼珠沙華。
「玲瓏心便在它的下面。」克里斯蒂沒有一點羞澀,像是介紹產品一樣淡淡說道:「它取代了心臟,為我的全身輸送血液,也由此可以將血液灌注滿魔力以供給全身的需求,所以雖然我的品級沒有提高,但是魔力總量卻能夠達到普通天境的水準,同時無論是判斷力還是壓力承受,包括此時這樣高負荷的工作,都有了長足的提高。」
取代了心臟。
葛生只聽到了這麼一句話。
男孩慢慢咬住了嘴唇。
卻說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心了,有的只有玲瓏心。
她當初究竟面臨着怎樣的壓力,才會決定列裝這樣殘酷,並且在她的手中只是初步完善的玲瓏心。
而且,究竟是誰為她做的列裝手術。
克里斯蒂的少女時代,她根本一個人都沒有信任過,她的世界裏永遠只有自己和自己。
那麼有能力為她做列裝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她那一手精湛到恐怖的刀工,研發出來的一系列隔絕痛感的藥物,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葛生終於懂了。
這樣只是想着,葛生就覺得有點承受不住,慢慢流下淚來。
克里斯蒂看着葛生的眼淚,笑着搖了搖頭:「為什麼要哭呢?連經歷這一切的我都沒有哭過呢,你一個只是聽我講述的人,為什麼要哭呢。」
葛生只是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克里斯蒂大自己三歲,那麼三年前,大致便是與永夜之城事件大體相當的時間段,因為那一次事件,暗星與青翼都被牽扯了極大的注意力,然而西城本身,只出動了極少數的偵查力量,儘管後來易嵐山解釋過那是因為星曦最終清場導致,可是即使這樣,西城在永夜之城行動中所佈置的力量,依然少的驚人。
要知道,這裏可是蘭葉境內,是西城的主場。
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易嵐山本人也在利用那個時候葉小九的那個局,在取得自己的利益。
他率領着西城的絕大多數力量,沒有理會已經成為一座死城的蘭陰城,而是直奔向了克勞夫特家族,並且全面引爆了那場內亂。
或許在克里斯蒂最初的計劃里,她還有着更多的時間,但是當一切來臨的時候,她也只能孤注一擲。
克里斯蒂點了點頭,看着葛生:「這一次你真的猜對了,那一天的早上,我親手為自己列裝了玲瓏心,切下來的心臟被我保存在了它應該在的地方。」
「是的,如今的我,永遠感受不到心痛的感覺。」
「但是那一天,我的心確實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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