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離開甘露殿之後,皇帝陛下一個人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
一直等到高太監站在他身後小聲呼喚,這位皇帝陛下才回過神來,回頭看了看高明,微微皺眉:「什麼事?」
高太監恭敬低頭道:「陛下,該用午膳了。」
皇帝「噢」了一聲,這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筋骨之後,到偏殿用膳。
皇帝就連這頓飯吃的也不踏實,往往吃兩口菜,就又開始發呆。
這頓飯足足吃了小半個時辰,皇帝才擦了擦嘴,默默回到了甘露殿的書房。
幾乎每一天都要午睡的皇帝陛下,今天就連午睡也沒有睡。
高太監微微皺眉,低聲道:「陛下,下午還有三四個人要進宮面聖,您是不是睡一會?」
今天是年初六,雖然朝廷不上班,但是很多人還是要進宮見皇帝,給皇帝磕頭請安的。
這些人里,有勛戚,也有大臣,總之都是一些不好不見的人物。
皇帝點了點頭,忽然回頭看了看高太監,問道:「高明,你覺得沉毅是個什麼樣的人?」
高明想了想,回答道:「奴婢以為,沉侍郎是一位…」
「能臣。」
皇帝沒好氣的瞪了一眼高明。
「他這些年幹了這麼多事,朕不知道他是個能臣?朕是問你,沉毅性格…」
「不對。」
皇帝搖了搖頭,換了個詞:「應該說秉性,你覺得他秉性如何?」
高太監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帝,猶豫了一下之後,問道:「陛下,方才您跟沉侍郎聊什麼了?」
上午皇帝跟沉毅密談的時候,高太監在帶李望玩耍,並沒有能在甘露殿裏旁聽,因此倒真不知道。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他跟朕要權。」
「準確的說,是…」
皇帝眯了眯眼睛:「是要朕放權給他。」
高明想了想,然後低頭道:「奴婢不知道沉侍郎要什麼權,不過看陛下猶豫不決的模樣,應該是不小的權柄,奴婢以為,只要陛下心中有一兩分猶豫,這權便不應該放給沉侍郎。」
皇帝瞪了一眼高明,悶聲道:「誰問你這個了?朕是問你,沉毅秉性如何?」
「沉侍郎是個極聰明的人,不過…」
高太監低頭道:「奴婢覺得,他有時候太急於做事,有些急躁。」
「唔。」
皇帝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他斜靠在軟榻上,但是怎麼也睡不着,一直熬到下午,陸續有人進宮給他拜年磕頭。
皇帝陛下一一見了,等到見完第四個人,已經快接近傍晚,皇帝陛下呵欠連天,依舊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發呆。
等到天色快暗下來的時候,高太監又匆匆走到皇帝陛下身側,開口道:「陛下,沉侍郎在宮外求見。」
皇帝一愣:「不是上午才來麼?怎麼現在又來?」
高明搖頭:「奴婢也不清楚。」
皇帝想了想,揮手道:「讓他進來罷。」
片刻之後,沉老爺重新出現在了甘露殿裏,他手捧一份文書,跪在天子面前,低頭道:「陛下,臣上書請罪。」
皇帝啞然一笑:「沉卿何罪之有啊?」
沉毅吐出一口濁氣,低頭道:「上午臣進宮面聖,口不擇言,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臣回去之後,左思右想,覺得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說,因此請罪,請陛下責罰。」
沉毅低頭道:「上午,臣說的第三個法子,伏請陛下只當是沒有聽見,臣那都是胡說八道的,絕不能真正依法施為。」
皇帝笑了笑,開口道:「怎麼,沉卿要改口了?」
沉毅抬頭看了看皇帝,又低頭道:「是,臣要改口了。」
皇帝走下御階,伸手把沉毅扶了起來,笑着說道:「怎麼?沉卿回去之後,去見了朕的財神爺,被他罵了一頓?」
「你覺得後怕了,因此又急着進宮見朕請罪,是不是?」
沉毅站了起來,搖頭道:「陛下,臣沒有去見趙師伯,是回家之後,自己琢磨了一番,朝廷既然有法度,臣便不能壞了規矩。」
「這仗…不能有第三種打法。」
皇帝微笑道:「這麼說,沉卿上午說的,兩年之內給朕收回山東,不作數了?」
沉毅微微低頭道:「不作數了。」
天子聞言,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你呀,也失了銳氣了。」
說完這句話,皇帝自己搬了個小墩子,坐在了沉毅面前,他對着高明招了招手,高明立刻會意,給沉毅也搬了把椅子。
君臣兩個人落座之後,皇帝也是嘆了口氣,開口道:「沉卿,你上午說的話,朕已經想了一整天了,魂不守舍。」
「你說的第三個法子,朕可以許你,但是朝廷卻許不了你,尤其是那些文官,如果是知道了,非得戳你的嵴梁骨,罵死你不可。」
「因此,咱們君臣折中一下。」
他輕聲道:「今年,淮河水師按照沉卿的意思不動,北伐的事情就交給淮安軍,朝廷這裏的聖旨上,只能許你在淮河以北便宜行事…」
「至於就地徵兵,戰獲,還有其他的林林總總…」
皇帝輕聲道:「這些都不能寫在紙上,不然朝廷那裏過不去不說,勛貴宗室,也要罵朕昏聵了。」
沉毅連忙點頭:「陛下,臣…只正常打就是了。」
皇帝微微搖頭:「你聽朕說完。」
他拍了拍沉毅的肩膀,笑着說道:「朕是信得過沉卿你的,如果沒有這君臣的名分,你我應當能成為好友。」
「不過朕既然繼承了祖宗的家業,有些事情就不得不謹慎一些。」
「朕許你便宜行事,但是事先跟你說好,朕要派監軍去你軍中了。」
皇帝頓了頓,又笑着說道:「不過既然折中了,朕也不能要求你兩年三年打下山東,你該怎麼打怎麼打就是,只要不吃虧,能打疼齊人就成。」
沉毅微微低頭,欠身道:「陛下聖明。」
皇帝站了起來,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
沉毅也跟着站了起來,跟在皇帝身後。
皇帝一邊走,一邊開口說道:「朕以為,幾年幾年打下多少多少地方,這種提法有點不太合適,一來有了框架約束,很有可能讓前線將士急躁。」
「二來,也授人以柄。」
皇帝回頭看了看沉毅,開口道:「沉卿覺得呢?」
沉毅點頭,吐出一口白氣。
「是,臣急功近利了。」
皇帝拍了拍沉毅的胳膊,笑着說道:「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朕大用沉卿,便從來沒有相疑過。」
「北伐是一樁大事業,你我君臣若是不能同心協力,怕很難做成。」
沉毅點頭道:「非止是陛下與臣同心協力,朝廷上下都得要同心協力才行。」
「這話不錯。」
皇帝微微搖頭,感慨道:「只是朝廷里千人千念,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人生來自私,千人千念是難免的,陛下只需要統籌大方向就可以了。」
皇帝再一次嘆息:「那恐怕也不易。」
「利之所向,便是人心之所向。」
沉毅跟在皇帝身後,開口道:「只要北伐對於朝廷里大多數人有利,自然上下一心了。」
皇帝點頭,笑着說道:「那就要看沉卿你了。」
「先打下幾個州府,讓他們看到實打實的好處。」
沉毅恭敬低頭:「微臣盡力就是。」
…………
天色黑下來之後,沉毅才離開甘露殿。
雖然是寒冬正月,但是沉老爺走出甘露殿的時候,後背幾乎被浸濕了。
就連送他的高明,臉上也帶着一些困惑,似乎是在好奇,以沉毅的聰慧,上午怎麼會跟皇帝說那種話。
離開了皇城之後,沉毅沒有回家,而是提了壺酒,買了點小菜,來到了大義坊,在學堂里找到了正在獨酌的顧老頭。
沉毅上前,放下酒菜,對着顧老頭拱手道:「多謝顧師點破迷津,不然學生恐怕真的會做下錯事!」
上午離開甘露殿之後,沉毅雖然隱隱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激進,但是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誤。
因為對於他來說,能夠打運動戰,殲滅戰,在敵人內部發展壯大自己的力量,是最能夠發揮自己本事的作戰方式。
但是當他離開甘露殿,提了酒菜去拜訪顧老頭,並且在吃飯的時候,閒聊了幾句之後,卻被顧老頭噼頭蓋臉一頓臭罵,並且讓沉毅立刻進宮請罪!
而沉毅當時,甚至沒有跟這個老頭透露太多內容,只是跟他說了一句。
「若能在北邊站穩腳跟,沿途征齊地漢人從軍,則北伐可期。」
這是沉毅當時的原話。
只這一句閒聊的話,顧老頭便神色大變,對沉毅發了火。
沉毅回想一下之後,也覺得後怕,因此趕忙回家寫了份請罪的文書,匆忙進宮,想要往回找補找補。
他的確太急了。
急到犯了忌諱,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顧老頭接過沉毅遞過來的酒,聞了聞之後,給自己倒了一碗,輕哼了一聲:「還好今上性格還算豁達,要是個多心的皇帝,你沉七這輩子休想被真正重用了!」
沉毅低頭喝了口酒:「這般嚴重麼?」
顧老頭「哼哼」了一聲。
「恢復故地,還於舊都…」
「這八個字聽起來好似大過天一般。」
這老頭仰頭喝了口酒,然後看着沉毅,冷笑道。
「真要是大過天去,世宗皇帝當年為何倉惶南渡?」
「神州一統真要是這麼要緊,李氏當初,便…」
沉毅勐得咳嗽了一聲,打斷了這老頭的發言,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
「顧師上午還說我膽大。」
沉老爺心有餘季的左右看了看,小聲道:「你比我膽子大多了!」
冬夜裏,老頭白髮飄飄,哈哈一笑。
「怕什麼,老夫還能活個幾年?」
第九百四十九章 膽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