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逐了我,佈置了只屬於我一人的輪迴,干擾着我的甦醒,即便偶然間甦醒,也會在茫然中困在無限螺旋的階梯之上,永遠離不開輪迴。」
桀驁的克洛倫斯在顫抖,他的身子不自覺地後退着。
「你自以為完整, 但卻是殘缺的,既然你已經融合了另外六人,為什麼不把我也吃掉呢?」
克洛倫斯真的怕了,他指着靈體的自己大喊:「你不要靠近我,離開,滾回倉庫!」
說着, 克洛倫斯隨手一拂, 牽動着魔力試圖吹散靈體。
靈體巋然不動, 臉上悲愴之意更濃了。
「這是怎樣的醜態…為何會變成這樣!」
「我曾站在山崗之上,俯視鬱鬱蔥蔥的森林,與森精們討論着生死,也曾目睹遍佈綠意之地地榮枯。」
「海潮襲來,我坐在灣岸上,敬畏着天地掀起的無窮之力,自知魔法一途尚無終點,然而時光卻無可違逆。」
仿佛能感受到靈體的悲傷,克洛倫斯猙獰的面容逐漸平和,眼神也開始迷離,眼淚不知何時起掛在了他的眼角。
一樁樁,一件件美好的事自靈體口中敘述而出。
與海妖共舞,與哥布林王飲用元素精粹,採集蝶族的磷粉,與半獸人共度一夜良宵…
靈體距離克洛倫斯越來越近, 路禹回到大藏書館時,它已經站在了克洛倫斯的面前。
實體與靈體相視良久,隨着靈體向前邁出的又一步,實體下意識往後躲,身後卻是一堵牆。
虛與實開始融合,無數光點縈繞於克洛倫斯身體四周,片刻之後,克洛倫斯身上的戾氣消散了。
他頹然地左顧右盼,找到了一章因為大戰掀翻在地的椅子,扶正,坐了下去。
沒有了戰意,克洛倫斯此刻像是個疲憊至極的老人,他仰望着大藏書館的穹頂,看着那些因為法陣停歇倒掛在上方的人偶,唏噓道:「醜態百出啊…」
路禹小心翼翼地檢查了昏厥的璐璐等人,發現他們呼吸平穩,脈搏正常,這才放心地走到了塞拉身邊。
克洛倫斯開始凝視自己枯瘦的雙手,撫摸自己干褶的皮膚,最後找到了一片碎掉的玻璃,認真地打量起了容貌,隨即露出地苦澀無比的笑意。
塞拉和路禹都沒有出聲, 此時的克洛倫斯渾身散發着一股死寂之意,眼窩凹陷無光,渾身魔力消散,飛速地向着一個無法使用魔法的普通人掉落。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剛剛操縱了燃爆,用塞拉都無法理解的魔法燒死她們的魔法師,他還自詡神明,流露出的魔力如淵如海。
漫長的沉默,不知從何處吹起的風吹散了寂靜,也讓這份靜謐裂開了一個口子。
克洛倫斯用僅有的魔力扶起兩把椅子,落到塞拉和路禹面前。
「請坐。」
語氣像是主人家歡迎到訪的客人,自然而平靜。
兩人感受得到,克洛倫斯的身體似乎破了一個大洞,魔力源源不斷地從中逸散,這是魔法師將死的跡象。
燃爆那驚艷而駭人的高潮演出之後,落幕來得是那麼的突然,塞拉準備好的殺招似乎用不上了,她掖了掖有些鬆動的繃帶,自然的落座。
「像是一場夢…」克洛倫斯喃喃,「可惜夢境中的東西千篇一律,真枯燥啊。」
塞拉問:「第七份碎片,是你所有美好的回憶吧,為什麼單獨劃分,還要封印?」
「明知故問。」
「有些答案從你口中說出來才有意義。」
「…」
又是長久的沉默。
路禹發現現在的克洛倫斯異常平和,氣質上也與自己之前見到的克洛倫斯不同。
谷崖
說話不歇斯底里,語氣里沒有焦躁與怨毒,舉止也端正平和,簡直判若兩人。
「不是我刻意劃分的,備份的每一次甦醒都會融合,沉睡後也會再次切分,一次次輪迴,一次次劃分,靈魂中的記憶也會朝着『同類』聚集。美好的回憶,對知識的執念,嗜血的衝動,壓抑本性的沉默,戰鬥的堅韌…」
「輪迴是漫長枯燥的,在看不見終點的一次次答案找尋過程中,往往要做一些冷血的事情…」
「比方說將所有誤入月刻結界的外人製成傀儡,不僅如此,還誘拐了大量不同種族的人進來,讓他們成為你的靈魂容器。」塞拉說。
克洛倫斯沒有否認,更沒有辯解,他輕嘆道:「美好的回憶開始悸動,過於遙遠的正義感也開始甦醒,這場不知終點的輪迴實驗中,美好的情感成為了不穩定因素,因此當他們離開月刻結界邂逅了一些人和事之後,回到了結界內,試圖破壞輪迴。」
「所以,這就是黃昏城如此奇怪的原因對吧,鏡像結構其實是為了困住美好的回憶,讓他在漫長的時間中每一次甦醒過來,都走不出輪迴,也無法尋找到你的存在,只能不斷地螺旋,直至沉睡。」
克洛倫斯說:「是的,對付一個能毀掉一切的意識,我只能這麼做。」
「可它還是逃脫了你製造的輪迴,找到了你的存在之地,即便你將大藏書館建造在了根本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到達的地方。」
克洛倫斯說:「如果沒有你們製造的動靜,如果沒有碎片們自作主張…它甦醒不了。」
「很多如果不是嗎?」
在一旁思索的路禹自言自語「單獨離開月刻結界…它邂逅的人叫做凡妮莎,還有薩耶爾?不然很難解釋啊,須臾似乎說過,這座城堡建立時,藏書館內最多的是五階六階內容的魔法,也就是說,外界魔法巔峰很可能只有…」
塞拉愕然,隨即不由得一臉感慨。
克洛倫斯黯淡的眼珠子中泛起了一絲光亮,他抬起頭,似乎在回憶着什麼,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原來如此,這難道就是因果嗎?你們居然是為那兩個人而來的。城堡有無數的人偶,偏偏是那兩個人偶讓你們遇見了,然後跨越數百年,你們來到了這裏,打破了美好的回憶與正義感都不曾打破的輪迴…」
克洛倫斯長嘆:「因果,衰朽,命運…太諷刺了。」
塞拉也有些唏噓,其實說實話,光暈和傳教士失蹤在教國不少見,塞拉上一屆也提點了幾組新人,其中也有消失的。
傳教本就充滿艱險,一路上未知無數,極容易發生意外,教國不會大費周章地派人去尋找,因為傳教士出行前,這些危險都是說明的,而信仰也使得他們無所畏懼,滿口答應,願意為教國與光輝之神行走蠻荒直至粉身碎骨。
如果安娜和伊斯科也不聲不響的失蹤,塞拉不會出行科萊,更不會進入月刻結界。
偏偏是薩耶爾和凡妮莎的人偶,偏偏安娜逃了出來,偏偏安娜認出了那兩個人偶。
巧合嗎?
也許是吧,但這也許就是克洛倫斯所感嘆的命運。
一個為了抵抗衰朽,尋找永恆的輪迴之地,將所有命運的起起伏伏都阻隔在外,這裏沒有生老病死,有的只是無盡的循環。黃昏城的法陣為城堡內的每個人偶設置了運行的模式,這裏的每個人偶無人喚醒之下都會在這個循環中一遍又一遍地輪迴下去。
而克洛倫斯只需要定期醒來,將三個島嶼的輪迴數據採集,填補素材,便能繼續等待魔力進階的那一天。
克洛倫斯是清楚的,黃昏城看似阻隔了命運的侵蝕,但只是延緩了崩潰的到來,在無數個「巧合」的堆積之下,一次意外就會讓黃昏城的輪迴土崩瓦解。
它也許是今天到來,也許永遠不會…
而人,總是心存僥倖。
因此他最初只是希望延緩壽命到足以掌握永生的時代到來,然而衰朽確是一視同仁的。
塞拉說:「沒有人能逃過衰朽,即便在你的那個時代,魔法師們也該清楚這一點的。」
「清楚與願意接受不是一回事,你還年輕,未來很還長,因此無法理解那些垂垂老矣的魔法師直視死亡時的恐懼。」克洛倫斯說,「知識,財富,地位,在死亡面前是那麼的無力,即便再怎麼渴望看到魔法的秘密,日落之時也會到來。恐懼黑暗與知道黑夜將至矛盾嗎?」
「記憶在一次次輪迴中出現了損傷,為此你不得不書寫日記,強化記憶的聯想,修復衰朽的侵蝕;目的也在輪迴中一點點扭曲,只剩下了最強烈的偏執存續,沒有了愛,沒有了正面的情緒,自大,桀驁,焦躁,令人生厭。慢慢的,越來越不像是個人,反倒像是個人偶,人性在輪迴中湮滅,只有『活下去』這個念頭長存。可你的碎片們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與城內的人偶無異,開始為自己尋找合理化的解釋,殘缺的他們自認為神…」
克洛倫斯一言不發。
「克洛倫斯,你把自己困在了輪迴中,如果沒有巧合,終有一天,你會被衰朽侵蝕成人偶,成為這座黃昏城無限循環的人偶大軍一份子。」
「一個毫無人性,逐漸失去喜怒哀樂,無法與任何人的感情共情,靈魂衰朽至此的軀體,這就是你想要的永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