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為了神化自己,以天子自居,除了親生老爹之外,還認了老天爺當便宜爸爸,這下子老天爺玩了點什麼花樣,皇帝就要老實承受,捏着鼻子認了。
比如乾旱啊,洪澇啊,蝗災啊,都是皇帝失德,老天示警,因此必須要反躬自省,還有更厲害的比如掃把星划過紫薇,那就代表着有奸佞作亂,不過最厲害的還要數日食。
皇帝就是人間的太陽,太陽被遮擋蒙蔽,就表明皇帝身邊出了小人,國家將亂,社稷不穩,歷來發生日食,都是攻擊對手,勸諫皇帝的最好藉口。到了嘉靖朝,由於皇帝篤信道教,修煉長生,對天意更加重視。
幾年前死掉的馬屁精袁煒,發生日偏食的時候,就上書嘉靖,認為不用只食一分,猶未食也,是嘉靖修德福報,結果得到了嘉靖的賞識,沒幾年,就入閣拜相。
這一次可不同,地地道道的日全食,整個太陽都被遮擋住了,京城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所有的官員們都被驚動了,翰林學士徐渭背着手,站在風中,仰望暗紅色的太陽,又驚又喜。
徐渭這傢伙喜歡讀書,又過目不忘,歷代的書籍都被他翻遍了,又把目光放在了海外的典籍,這些年蘇州,杭州等地的書院,書坊,翻譯了數以千計的西方書籍,徐渭幾乎都讀過了,所謂日食月食,是怎麼來的,他更是一清二楚。
不過是月球,地球,太陽三者運行到了特殊的位置,產生的自然現象,和老天爺示警沒有一毛錢關係,哪怕堯舜在世,時間到了,該日食還是要日食。
當然了,徐渭還不完全相信,畢竟要接受住在一個巨大的球體之上,他的腦袋雖然大,還是不夠用。
只是在幾天之前,唐毅告訴他,說是要發生日食,讓他做好準備。
徐渭猶疑不定,沒想到真的發生了,西洋人的曆法是對的,我們的確生活在一個球體之上,我們的球體圍繞着太陽轉動,而月亮又圍繞着我們轉動……多神奇的事情,放在平時,徐渭保證要作詩唱和,好好喝幾杯酒,朝聞道,夕可死啊!
可眼下不成,徐渭雖然白目,也知道日食對於眼下的局面來說,有多麼寶貴!
哪怕知道是自然現象,也想跪下了,給老天爺磕頭!
海瑞和何心隱,惹怒了嘉靖,放出了東廠這條惡犬,抓捕文官,封閉書院,鎖拿心學門人,一場滅頂之災就在眼前。
偏偏大家還不能跳出來說話,誰敢跳出來,就會被當成何心隱一黨,去東廠蹲詔獄。
大多數信奉心學的官吏,都有苦自知,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
日食在這個關頭,突然出現,不亞於一場甘霖,給了大家反擊的依據。
討厭的天狗還沒有退去,天上的太陽一半還是黑的,老百姓拼命敲打銅鑼大鼓,繼續為趕走天狗而努力。
百官們卻都動了起來,徐渭率領着翰林院上下,邁着大步,向西苑進發。剛走出沒有多遠,王世貞領着國子監的人也到了,曹大章帶領着詹事府,趙貞吉率領着都察院,胡應嘉帶領着六科,高拱、郭朴、楊博、朱衡、高耀、雷禮,六部尚書,一個不差。
大傢伙全都面色嚴峻,冷如寒鐵,見了面只是板着臉點點頭,眾人一起殺向了西苑禁門。
好傢夥,足有三四百位在京的官吏,聲勢浩大,如同洪流一般,浩浩蕩蕩,來到了禁門之外,高拱第一個跳了出來。
&去通稟,六部科道,在京官吏,要求見陛下!」
負責看守禁門的是一個東廠的璫頭,見到這個陣勢,兩條腿也軟乎了。可是他受了袁亨的命令,哪能輕易讓開,只能咬着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高大人,實在是不巧,上面有命令,陛下誰也不見,請您不要讓奴婢們為難。」
高拱往前走了兩步,自嘲笑道:「高某人算什麼東西,哪敢讓您為難啊!」
&能……」璫頭還想客氣。
嘭!
一個老拳,正好打在了太監的鼻樑子上,高拱平時就練氣功,又含恨出手,一拳就把璫頭的鼻樑子打斷了,鮮血狂噴。
疼得璫頭在地上來回直滾,爹媽亂叫。
那些守門的侍衛和番子見頭兒被打了,就要衝上來,他們剛往上涌,一道人牆就攔在了他們的面前。
為首的是少保兵部尚書楊博、太子太保吏部尚書郭朴,左都御史趙貞吉,刑部尚書朱衡,戶部尚書高耀,翰林學士徐渭,少詹事曹大章,國子監祭酒王世貞……
這些人手挽着手,齊刷刷擋在了高拱面前,裏面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有功勳潑天的大帥,有名動天下的文壇領袖,隨便拿出一個,都是頂尖兒的人物,這麼多人湊在了一起,別說是東廠擋不住,哪怕是徐階也擋不住,就連嘉靖也要掂量!
高拱衝着璫頭狠狠啐了一口,挽起袖子,高聲喊道:「諸位大人,上天示警,紅日蒙蔽,朝中出了奸賊,隔絕聖上,蒙蔽聖聽,胡作非為,擾亂朝綱。我等世受皇恩,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朝,有膽子的,隨着高某一起闖西苑,見聖駕!」
一番話,慷慨激昂。
在場的群臣再也忍不住了,自從海瑞上書開始,所有人都在思索着該如何看待君臣關係,以往幾十年,嘉靖做得就夠過分的,如今又放出了閹黨,禁講學,毀書院,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大傢伙又不是挨了一刀的太監,甘心情願,匍匐在皇帝腳下。
以往是沒有藉口,現在發生了日食,秉承天意,無所畏懼!
高拱帶着頭,楊博也放聲大喝:「諸位,身為臣子,國家有難,求見天子,乃是我等職分,大傢伙不要怕,要砍頭,先從我楊惟約開始!」
山西人歷來精明過人,輕易不會冒頭,楊博在這時候跳出來,也是看準了時機,太監雖然猖獗,其實是水上浮萍,袁亨的本事比起當年的劉瑾等八虎,那是差之天地,再加上幾十年的打壓,東廠人才凋敝,錦衣衛在陸炳去後,又實力大損,實際上,外廷的絕對實力,遠遠在內廷之上。
更關鍵的是嘉靖病得剩下一口氣,沒法給袁亨撐腰,只要衝進去,勝利就是他們的,正好能加強在百官心中的地位,為入閣做最後衝刺。
不愧是晉黨領袖,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在眾位部堂高官的帶領之下,東廠的人節節敗退,數百官員湧進了西苑……
&功告成!」
沈明臣坐在一間茶館的二樓雅座,看到了這一幕,不免手舞足蹈,歡喜鼓舞,高興地沒法。趕快撒丫子,去向大人稟告好消息。
四十多年前,也曾經有一群大臣,在楊廷和之子,楊慎的率領之下,到左順門伏闕痛哭,聲震宮廷,結果等來的是錦衣衛的無情殺戮,數百名大臣被打被捕,只留下了斑斑血跡。
僅僅五天之後,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處罰,四品以上奪俸,五品以下廷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創死亡,另八人編伍充軍……從此之後,嘉靖奠定了無上的權威,乾綱獨斷,金口玉言,再也沒人能夠違抗他的意志。
同大臣們玩膩了的嘉靖,轉而向老天爺發起了挑戰,苦修長生,或許在他的心裏,也是獨孤求敗,高手寂寞吧!
只是想不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曾經的一幕居然重演了,而且規模更加宏大,陣容更豪華……
&想去西苑看看,保證很有趣。」唐順之不無得意道。
唐毅端着藥碗,「您老人家還是歇歇吧,萬一陛下動怒,您老的身體可撐不住一下廷杖。」
&會的。」唐順之呵呵一笑,「行之,為師也六十歲了,行將就木,最知道這個年紀的人想什麼,陛下打不動了,他會低頭的,一定會的……」
萬壽宮,嘉靖躺在了龍床上,比起前些日子,又枯瘦了許多,太陽穴塌了,腮幫子陷了,越發顯得顴骨凸出,眼窩深陷,一雙眼睛,仿佛是地獄的鬼火,來回跳動。
撲通!
袁亨跌跌撞撞跑進來,跪在了地上,小臉慘白,趴在龍床前面,號啕痛哭。
&還沒死呢,用不着號喪。」
&爺,大事不好了。」袁亨擦了擦眼淚,哭訴道:「高拱,楊博這些人闖進了西苑,非要面君,奴婢,奴婢擋不住他們啊!」
嘉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在此時,竟然想起了一個人,奶哥哥陸炳!
當年左順門的時候,君臣兩個,都不到二十歲,可以說赤手空拳,一無所有,內閣六部,科道言官,那麼多大臣,全都不頂用,他一道旨意下去,陸炳打人抓人,殺人,放逐,一點不含糊。
袁亨這個奴婢,比起陸炳差得太多了,連禁門都守不住,已經失了先機,還怎麼跟人家斗?
嘉靖閉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緩緩說道:「傳朕旨意,讓徐階和李春芳,帶領着六部九卿進來,其他人在殿外侯旨。」
袁亨當時就傻了,放大臣們進來,那自己豈不是要完蛋了?這些日子做的事情,誰會放過自己啊?
&麼,你敢不聽朕的話?」
嘉靖的言語透着冰冷,袁亨好似冷水潑頭,懷裏抱着冰,跌跌撞撞,向外面走去。(未完待續。)
第815章 君臣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