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義堂內,濟濟滿堂。
玉面鼠坐在上首的香案旁邊,神色憂慮地看着立在堂中滔滔不絕的七排當家,他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這位七當家,是七哥臨死前指任的。
那是去年春三月的事兒,那一次,玉面鼠率一隊兄弟,回贛南老寨子搬運十六排的物資。
恰在這時,安排在余水鎮的坐探傳回消息,說搞到了一批水連珠,讓玉面鼠儘快去取。
玉面鼠向來愛槍如命,更何況又是水連珠這樣的好槍?為免有失,他當即決定自己親自帶人下山去取。誰成想,這居然是一個圈套。
原來,那位坐探數天前在窯子裏吃花酒,與當地一個惡霸爭風吃醋,因人單力薄,吃了點兒虧,臉面上抹不開,便嚷嚷說要拉山寨的人馬,滅了這惡霸滿門。被有心人一狀告到了余水靖衛團。
團總聽了,當作戲言,一笑置之。
這時,駱屠戶也率一部在贛南一帶剿匪,客住在余水靖衛團。他聽了,憑直覺感到不是兒戲,竟鄭重其事地鎖拿了這名坐探。一頓嚴刑拷打,加上銀彈攻勢,坐探很快就招供了,背叛了山寨。
他第一個出賣的,就是玉面鼠。
他知道玉面鼠平常時不愛吃不愛穿,但凡有點兒余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為手下弟兄添槍添子彈。
於是,就是設置了這麼一齣戲。
他算準了玉面鼠一定會親自前來。
事情被七哥知道了,同樣愛槍如命、敢打敢拼敢搶的七哥,非得一起前去。一行人扮作行腳商人,興沖沖地趕去。
他們哪裏曉得,他們一進余水鎮,就被盯上了。整個余水鎮被封鎖得水泄不通。
發覺上當後,玉面鼠和七哥等人在重重包圍中擊斃了叛徒,潛藏在木筏子底下,順水飄出了余水鎮。
在回山的路上,一行人遭遇了駱屠戶的伏擊。
一行人拼死突圍,七哥就是倒在突圍的路上的。
向來敢打敢拼敢搶的七哥,面對駱衛團的機槍,他帶領七排的幾個好手,搶在了玉面鼠的前面,為大夥殺出了一個口子。
但他自己,卻倒在了突圍的路上。一連三槍,兩槍打在胸口,一槍打在腹部。
玉面鼠等人將七哥搶出,不等捱回老寨子就不行了。
彌留之際,他的意識非常清醒,他直接指定了眼前這位兄弟,說請他言主持工作七排當家,並懇求玉面鼠等人,大力扶持七排的新當家。
盆珠腦一戰,七排同樣損失慘重。
原先的三十餘號弟兄,當場送命的就有十來個,跟隨虎哥和紅字頭撤走的有好幾個,回到山寨的,就只剩下五六名兄弟了。
這一次奔襲冷水坑,這位七當家將壓箱底的本錢都拿了出來,不曉得多久的彈藥槍支,分發給麾下的孩兒兵和娘子隊,湊了個近五十人的隊伍,跟着嚷嚷,非去不可。
後面,玉面鼠和三哥等人,見了他的隊伍,一個個都良莠不齊,老弱病殘不少,於是就大加裁汰,最後,只留了九名兵丁,參加攻打冷水坑駱家。
兩天多前,寨子中就悄悄傳播着不少謠言,說今次從那冷水坑駱家,繳獲了那麼多戰利品,但偏偏已經有人想獨吞……
這話傳來傳去,自然也就傳到了玉面鼠盧浩耳里。
盧浩心裏的那個苦呀,就別提了。
終於,在眼前的七當家慫恿下,八九名當家掌盤的終於按捺不住了,紛紛要求將從駱家打來的錢財物品,直接分了,大家落袋為安,那才心裏踏實。
「為什麼不分?大傢伙說說,弟兄們拼死拼活,圖得是什麼?現如今打來了錢糧器械,時間也過去好些天了。玉掌盤,你遲遲不分,想留着做什麼?這可是大家的東西……」
七當家繼續滔滔不絕,由於他是新任的掌盤當家,並不是贛南結義的老兄弟,所以,仍按慣例稱玉面鼠為「玉掌盤」。
嘍囉們則站在威義堂大堂外嚷嚷,說這可是大家拼命換來的錢財,不是哪一個人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的。
眾人見玉面鼠不發一言,只在上首傻坐着,便紛紛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離譜。
「為什麼不由分?大傢伙說說,弟兄們拼死拼活,圖得是什麼?現如今打來了錢糧器械,不分留着做什麼?不分歸哪個保管?十六排麼?各位哥哥,這可是大家的東西……」
七排的當家阿哥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幾句話,反覆強調着。這時,不曉得他是第幾次發言了,他身邊茶几上的茶碗,也早已經不曉得換過多少回。原先的濃郁茶色,現下已是清淡如水。
「對呀,大家上山落草,圖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我就鬧不明白了,這一次打來的槍械錢糧,按說你們十六排人多勢眾,出力最大,這一次也就能分得最多,可為什麼你就是不給分?難道……」
「對呀,玉掌盤,你倒是說句話呀?」
「我不管你們分不分,反正我們那一份,今天不管怎麼地,都要分給我。要不然,我都沒臉在弟兄們面前晃悠。都是山寨中的兄弟,憑什麼有人吃香喝辣,我們就只能吃糠咽菜?虎哥現今不在寨子裏,沒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我們就只好自己來主持了。」
「就是,簡直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什麼?你說什麼?」聽了末尾這句話,玉面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啪的一聲,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直射向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
「老熊,你有種就再說一遍!」
「這、這可不是我說的……寨中兄弟都、都這麼說。你要不信,你可以去問大夥呀!」
這個被稱作老熊的傢伙自知失言,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囁嚅着。
「玉掌盤,你也別不高興。我就問你,這冷水坑駱家,是大家打下來的罷,為什么九哥把繳獲都收進威義堂的庫房?寨子裏早有謠言,說你是想獨吞那批東西。到底是與不是,也只有你自己心裏最清楚。大家都是兄弟,還是少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既然不作賊,何必擔個賊模樣?」
那位首先發難的七掌盤當家,本來剛剛坐下,見這情形,便又站起身來,向七八步外的玉面鼠說道。
此言一出,威義堂內剎時間鴉雀無聲。
「……」玉面鼠緊盯着七當家,他臉上的怒意愈來愈熾,他心裏忽然記起了前些日子,在與謝宇鉦討論時,謝宇鉦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嗯,玉掌盤,糾雲寨的問題,就在於當家的太多了,人心難齊。」
「糾雲寨這些年為什麼總吃駱屠戶的虧?其實,就吃虧在這上面。幾百號人,大大小小十幾個掌盤當家,各不統屬,遇事推諉扯皮……要想提高戰鬥力,必須加以改進……你看哈,手有五指,平時不妨各司其職,但在必要時候,就得五指聚攏,攥成拳頭,然後再打出去,才會更有力一些!」
「力分則弱,要想改變這種現狀,首先就要想辦法將大家擰成一股繩,讓大家的勁往一處使……只有這樣,糾雲寨才能興旺發達!」
玉面鼠雖然不明白,這位謝先生年紀輕輕,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東西?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反覆思考謝宇鉦這番話,越想越覺得有理。所以,那幾十車繳獲拖回山寨後,他才沒有像往常那樣,按出戰的人員多寡,一一分派下去。
十八排的老兄弟們,是被逼上梁山的。打在贛南結義開始,大家就約好了生死與共、禍福同擔。平日裏,大家都是平起平坐,遇到困難一起想辦法,碰上危難一起扛,誰也沒有當過慫蛋退宿過……後來,人馬漸漸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各佔一處山頭……再後來,贛南的靖衛團進剿得厲害,玉面鼠雖然動了往別處發展的心思……拿下現下這個寨子後,兄妹倆並沒有把它當成自己的私產。不久,各大排頭就被駱屠戶打破山寨,失了根基。
玉面鼠兄妹得到音訊,可是第一時間率隊前去接應。將幾百號兄弟都接回糾雲寨,安頓下來……生死與共,禍福同擔。
現如今,隨着形勢的越發緊迫,不但當初的老兄弟的逐漸凋零,而且很多排頭難以得到人員裝備方面的補充,只剩下個虛名。基本上都是寥寥的幾個人,帶着一堆孤兒寡母。可是,兵強馬壯的兄妹倆,並沒有忘記當初結義的誓言,也從來沒嫌棄過誰。
兄妹倆更勤快更操心了,不但義無反顧地挑起了照顧孤兒寡母的擔子,而且還試圖將打殘了的排頭扶持起來……節衣縮食地招兵買馬、任勞任怨……兄妹倆的苦心孤詣沒有白費,十六排成長得更快了,各大排頭也漸漸恢復,有了幾分往日模樣。
這一年多來,十八排的生死大敵駱屠戶步步緊逼,屢屢調兵遣將,對糾雲寨進行剿殺。
偌大個山寨,上下千餘口,抄傢伙幹活的也小几百號人,但能打敢拼的十六排,始終是山寨的主心骨頂梁,只要十六排不垮,山寨就不散。幾次危局,都是靠十六排逆風翻盤的。
沒有金剛鑽,豈敢攬瓷器活兒。像盆珠腦那樣的險惡局面,人數武器都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十六排硬是虎口奪食,在靖衛團手裏成功地搶出了大半人馬。冷水坑之行,玉面鼠之所以能採納了謝宇鉦的「圍魏救趙」,整合山寨中大部分力量奔襲冷水坑,那都是因為平日裏給十六排打下了硬底子。
冷水坑之行,成功救出被俘的兄弟,繳獲了二三十大車的物資,其中的不泛捷克式、花機關、英倫馬槍、鐵菠蘿這樣的洋武器,粗粗計算,光這些洋貨,就足夠裝配整整一個精銳加強連。
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實打實地滿載而歸。
所以,玉面鼠的心思又活絡起來:那洋學生說的大力整編,到底可不可行?他決定借着這次大勝的勢頭,好好試探一下各大排頭的底線。
然而,眼下眾人的反應,已經明白無誤地表明,這整編的路子,行不通。
「要想整編,先得抓錢。」當時,洋學生思索着,慢慢地說道,「這一次就是一個好機會,這些好槍好馬和幾十車繳獲,暫時不要發放下去。」
「要是有兄弟鬧事,要求分贓怎麼辦?」
「讓他們鬧!理不辯不清楚,鐵不打不成器,讓他們鬧!鬧開了,大家的心思也就明朗了。」
「要分東西?可以哇。錢財可以分,槍械不給分。分了錢財之後,就讓那些不聽話的立馬滾蛋下山。糾雲寨不是你們十六排打下來的麼?當初,你們結義時約好生死與共、禍福同擔,遇事就要一起擔。既然擔不了,那就是背叛。對兄弟的背叛,對往日的背叛。既然都是叛徒了,那還留着做什麼?」
「背叛?嘿嘿,這、這個……帽子有點大哈……有東西大家一起分,那是以前的慣例……」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隔年的黃曆不中用,霉了的種子難發芽。這次與駱屠戶的爭鬥,我們雖然佔了大便宜。但實際上並沒有改變我們劣勢處境。別光盯着那點兒繳獲,要知道形勢已經相當險惡。形勢的變化,要求糾雲寨必須作出改變,作出調整……要是一個個的,還只是盯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打着自已那點兒小算盤,絲毫不顧及大局,那糾雲寨將很快陷入滅頂之災!」
「不,不會的,」當時,玉面鼠就痛苦地搖着頭,喃喃地說,「只要謝指揮願意幫我們,我們……遲早滅了靖衛團……」
「你錯了,玉掌盤。那是我們運氣好。誰也不是神仙,好運氣不可能天天有。大家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誰也不比誰聰明。偷機取巧的事,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干。說到底,實力才是問題的根本。糾雲寨目前的情況,如果能將大家擰成一股繩,那還有一絲希望。要是不整編,那是根本活不下去了。生存還是死亡,就你們幾位掌盤的一念之間……如果我的話,幾位掌盤當家的能聽得進去,我就多留些時日,好好幫一幫你們……現在山外的情況,不曉得你們曉得不曉。我的時間,其實很緊很緊,沒那麼多閒工夫扯淡!如果,你們還是決定走老路……那我就下山離開,到別處玩去……」
神威光日月,大義壯山河。
對仗工整、內容莊重的中堂對聯兒,杉木材質、朱紅油漆的長條香案,神威凜凜、正氣浩然的神像,這樣的有序組合,為威義堂肅穆莊嚴的氣氛增色不少。
只是,大堂內愈來愈亂,鬧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
氣質光風霽月、相貌極其俊美的玉面鼠,開始目光游離。
事情的發展,果然坐實了謝宇鉦這個洋學生的斷言:烏合之眾,豈能言大事……玉面鼠的心裏拔涼拔涼的。
令人惱火的是,在這樣的骨節眼上,這個洋學生卻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日夜守在寨門口,一心就要逮住那個無關緊要的東洋鬼……完全不顧糾雲寨現下正面臨土崩瓦解的危局。
這就像一個算命的,信誓旦旦地告訴你,你現在雖然還活蹦亂跳,但是根據你的生辰八字推算,你必將在什麼時間什麼情況下丟了性命……要改變這一切,你只有用我的方法,而我的方法,就是讓你六親不認、骨肉分離……
更要命的是,玉面鼠覺得,自己大妹妹俏飛燕似乎也被這個洋學生迷住了,見天兒不務正業,光顧着給這個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的傢伙送酒送飯。那關懷備至的模樣,連他這個親哥哥見了都眼紅。嗯,「下山離開,到別處玩去……」,玉面鼠眼前閃過謝宇鉦那玩世不恭的模樣兒,他心裏一陣說不出的煩躁,他越來越沒底兒,他甚至開始擔心:要是這個洋學生果然下山離開,只要他願意,那自己這個大妹妹,十有八酒會被拐走。
女人就是女人,女大不中留呀。
玉面鼠不住地向威義堂外張望,但等了又等,始終不見那個洋學生的身影……堂內人影晃蕩,喧譁之聲不絕於耳,他心裏忽然冒出一陣說不出的煩躁,神使鬼差地站了起來,舉起一隻手,高高揚起在空中,不一會兒,堂內的喧囂就停止了。
眾目睽睽,他苦笑了一下:
「各位兄弟都別吵了,既然都鬧着要分,那就分了吧!」
「十六弟,不能分哪。」旁邊的九哥急忙起身,搶白道。
玉面鼠轉頭看了一下九哥,他嘴唇囁嚅着,臉上說不出的落寞,輕聲說,「九哥,分了罷!要分則分,要去則去,要留則留……我、我累了,不想吵了……」
九哥怔住了,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點了一下頭。
玉面鼠悽然一笑,然後轉向眾人,用力地揮了一下手臂:「打開庫房,將錢糧武器,按功勞大小,統統分派下去!」
說完這話,他幾乎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裏邊。
堂內一片靜默,但只過了一會兒,就響起轟天價的叫好聲:
「對呀,早分早好!老子早就想下山去樂呵樂呵了!」
「奶奶的,這次繳獲不少,可能頂上一陣子嘍。」
「可不是嘛,奶奶的,還是在贛南的時候,有過進項了。」
……謝宇鉦和俏飛燕趕到的時候,不少人已經領了自己的那一份錢糧武器,樂顛顛地回家去了,更多的人在庫房前面排隊等待着。
盼望中的強援,終於姍姍來遲。
謝宇鉦臉色平靜,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是,俏飛燕看到那些嶄新的槍彈一一分發下去,感到實在難以接受,忍不住喊叫起來:「哥,錢糧能分,武器可不能分呀!」
跌坐在椅子裏玉面鼠無聲一笑,他向旁邊的空椅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兩人「請坐」,他覺得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已消失殆盡。
終究是草莽英雄呀,受不得激,沉不住氣。謝宇鉦心裏嘆了一口氣,目光掃過玉面鼠和九哥等人,微微一笑道:「九哥,玉掌盤,打駱家時,我們有約在先,打下駱家後,所有的繳獲我值百抽五。大家沒忘了吧?」
「沒忘呀!哪能忘呢?!」玉面鼠望着他,無聲地笑了一笑,「九哥已經把你那份留下來啦!謝先生放心,你幫了山寨這麼大忙,說什麼也不能虧欠你。九哥留下的,可都是好馬好槍……」
……
威義堂旁,謝宇鉦住的小院一角,栓着兩馬一牛,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排着幾支槍,台階前並排擺放着一大一小兩個木箱子。
兩個箱子都開了蓋,小箱子裏面,碼着十來根紅紙塊兒,大木箱子裏面則碼着一捆捆整整齊齊的紅紙棍兒。
有經驗的明眼人一望便知,小箱子裏盛裝的紅紙條塊兒,就是這個時代最時興的硬通貨小黃魚,那大箱子裏頭,盛裝的毫無疑問就是成封成捆的光洋。
一個賬房模樣的人,正引領着謝宇鉦一件件查看,同時介紹着:「謝先生,按玉掌盤的吩咐,這次打駱家的繳獲,有一算一,都按值百抽五的份子,給您領了出來。瞧,金條和銀元在這兩個箱子裏,幾支槍擺放在那石桌上,還有牆角那兩匹馬一頭牛……這些東西,都是你應得的。清單在這裏,都列着呢……」
「啊,好,好好好!」謝宇鉦滿面紅光,樂呵呵地應道。
過了一會兒,眼見謝宇鉦略略看過,便將一張紙鋪在石桌上,向謝宇鉦陪着笑:「哦,對了,謝先生,那些糧食和雞鴨,以及大車之類的物什兒,有的是不大好分,有些分了估計你也用不上,於是便全部折成銀元,封在這箱子裏邊了。如果沒錯兒的話,就在這條兒上籤個字,我好拿回去交差……嗯,牆角那兩匹馬和一頭牛,是三哥親手幫你挑的,都是最上等的……」賬房一邊說,一邊拎起一支毛筆,在一個小硯里蘸了蘸,遞了過來。
「啊,還有馬,哦,三哥挑的果然好馬,哈哈,好,好好好!」謝宇鉦接着毛筆,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謝先生這字寫的……哎呀,筆走龍蛇,好字,好字哪!」賬房小心翼翼地拈起紙條,吹了吹,又等了一會兒,才將它折起,收入一個提盒裏,一手拎了,「哎呀,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哈哈,總算把東西都交給謝先生了,小老兒真是佩服呀,謝先生年紀輕輕,掙錢卻流水價一般,真是讓人佩服呀!」
石桌邊的俏飛燕正把玩着一支花口擼子,聽了老頭這話,微微一笑,長腿邁動,來到大木箱子前,彎腰撈起一封銀元,「老杜,記得你是前年打贛鎮,主動要求上山的。這兩年來,寨中的大事小事,也沒少操心。山裏的日子緊巴巴的,確實苦了你了。」
「呀,俏掌盤言重了。俏掌盤對我老杜一家的救命之恩,一直都沒機會報答呢……要說辛苦,俏掌盤才真是辛苦,寨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衣食住行,哪樣你都沒少操心呀。」
「哈哈,老杜,當着謝先生的面,這些話我們還是別說了,矯情……」說着,她兩手握着那封銀元,用力對半一折成,啪的一聲,紅紙棍斷裂,光燦燦的銀元迸落開來,大部分落入箱內,另有一些落在地面,骨碌碌滾動,把那老頭的眼睛都瞧得直了。
俏飛燕將手上的兩截紅紙棍扔回箱裏,然後向賬房老頭兒招招手,「今兒我就借花獻佛,替謝指揮賞你幾塊錢,拿了快去罷。我還有事,要跟謝先生商量。」
「哎,好咧。」老杜似是早就等待着這一刻,聞言先是一愣,但馬上就笑逐顏開,忙不迭地趨前來,蹲身一一拾起地面上的銀元,又向謝宇鉦點頭哈腰,千恩萬謝,然後樂顛顛地出門去了。待出了門,下台階走上幾步,他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回來,準備替兩人將小院的門兒合上。
剛回到門口,卻聽院內謝先生奇怪地咦了一聲:「奇怪,那支花口擼子呢?剛才還在這石頭桌子上呢,俏掌盤,是不是你掖起來啦?還不老實交出來!」
老杜聽了,小心肝蹦的老高,不禁有些為俏飛燕擔心,便豎起耳朵,小心地捕捉着院內的動靜。
只聽俏飛燕的聲音笑嘻嘻響起:「嚷什麼呀,魚兒,不就一支女人用的小手槍麼,你一個大男人,帶身上顯小器。再說了,你現在可是發了,怎麼還是那麼摳呀?哎呀,瞧,三哥對你就是好,瞧瞧,流星額,四蹄踏白,真給你挑的好馬呀,還有這匹,都是好馬。這肩高,怕得有五尺了罷。哎喲,真是好馬,不過好馬還得有好鞍,這樣罷,魚兒,我那兒剛好有一副馬鞍子,鍍銀的,可漂亮了,配這馬正合適,我們關係這麼好……」
「住手!」院內響起謝宇鉦悲憤的喊叫,「放開我的馬!俏掌盤我警告你,你可別恃美行兇,欺人太甚,老子才不吃這一套!」
老杜不由咋舌,躡腳躡手地上了台階,伸出兩支枯瘦的手,將小院門兒輕輕掩上,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居然聳肩一樂,笑眯眯地去了。
與此同時,山外頭的一處地方,斜暉脈脈之下,一條羊腸小道像一條細小的草蛇,自巍峨的大岳高山上,蜿蜒向山腳遊走,末了來到一行矮樹和一道細小的溪流前。
那溪流上,橫着一截長着綠苔的獨木橋,清流見底的溪流自橋下汨汨流過,時而捲起朵朵小巧的浪花兒。
一個身上裹滿紗布的拄杖青年,踽踽過了獨木橋,又在對岸小徑走了一會兒,眼見就要隱入草木之中,他忽地停步,轉過身來,兩手貼膝肅立着,久久地望着來時的羊腸小道。
那羊腸小道上,行走着三個健壯婦女的背影,兩個在後的婦女扛個空空的擔架,領頭的婦女身形特別高大,面上身上都裹着紗布,隱隱洇出血跡。
三名婦女急匆匆地向山上趕,自始至終,都沒回過頭來看一眼。
貼手肅立的青年凝望許久,倏地恭恭敬敬一個彎腰,對着山道上三人的背影,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
直到三名婦女的身影消失在彎道上,那青年才直起腰來,轉身拄杖而行。
約莫行了數里之遙,路旁的灌木叢里突然爆出一聲大響,拄杖青年躲閃不及,大叫一聲,栽倒在地。
「哈哈,雞哥的準頭就是好,都快趕上朱先生嘍。」
「喲,跟朱先生可不敢比,也比不了!」
隨着聲音,灌木叢里鑽出一壯一瘦兩個人來。
來到路心,那瘦子用槍管將傷者挑得翻了個身,見傷者胸口上豁了個血洞,血漿正泉眼般冒出,不禁得意地咧嘴,笑道:「狗曰的東洋鬼,敢跟特派員作對,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說起來,你我遠日無怨,近日無讎,只是,要是放你回村去,你還不得向清華少爺告黑狀呀?還是早早送你歸西,才是正經!」
那壯漢則習慣性地蹲下身翻着衣兜,忽地他驚喜地叫道:「哈,虎嫂真是實誠,還給這東洋鬼揣了兩塊大洋……。得咧,爺們收着啦,也沒白費走了這麼遠的路!」
「豈止這兩塊大洋?」瘦子將槍上了肩,彎腰拖起屍體,「回頭謝先生曉得,高興之下,順手少不了又是幾塊大洋。」
「能替謝先生出手,那是我們榮幸,依謝先生場面,十塊八塊,我還懶得要。」
「那你想要多少?」
「我想向謝先生討支槍,你是沒見着哈,三哥給謝先生挑的,那可都是好傢夥什兒!這三哥,忒也偏心嘍。」
「三哥那叫秉公辦事,俏掌盤那才叫偏心……依我看,你們俏掌盤遲早要給拐到南京去!」
「管她呢,誰叫她喜歡呢。再說了,她的性子,到哪也吃不了虧。」
談笑之間,兩人搭手處理好屍體,然後偕肩沿着羊腸小道,腳步輕快地回山。
斜暉里鷓鴣聲聲,遍處草木蒼蒼,四面群峰茫茫,天上白雲蒼狗,變幻不定。
午間的陽光直挺挺地照射下來,溪澗邊上,一叢叢綠草矮樹蔓生,雜着怪石,蓬蓬勃勃、生機盎然。
視野里的灌木叢枝葉晃蕩,好像波開浪裂--那幾個日本人正爭先恐後地搶行,謝宇鉦擎槍對準勢頭最盛的那一道波浪,心裏怦怦大跳,他感覺手裏的花機關都快要被自己攥出水來。
這一次,山本等人吸取了教訓。眼見就要穿透整片灌木叢,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速度,拔開枝杈,向溪澗方向張望。
一個日本人眼力不錯,他很快就發現了謝宇鉦的藏身之處,便和同伴貓着腰,配合着包抄過去。然而,當他們剛剛摸過一叢芭蕉,出現在開闊地里,就發現情況不妙。因為,他們一直盯着的那塊大石頭後,目標露出的那一片衣服,卻始終一動不動。
正猶疑之間,變生陡起,兩人眼角餘光里,映見側面不遠的草叢裏突然閃出槍焰。
「啾啾啾,卜卜卜」,半梭子花機關子彈呈扇面掃過來,兩人猝不及防,大叫着摔倒在地。
其中一人連中兩槍,子彈擊中腰部,劃傷腹部,劇烈的疼痛讓這人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呻吟。
另一人的運氣則好得太多,尖嘯而至的子彈,並未傷他分毫。可驚慌中他以為自己已然中槍,必死無疑,於是下意識地捂着腹部,絕望地嚎叫翻滾着。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自己毫髮無損。
然而,他的好運道,也就到此為此了。
在戰場上,任何炫技式的表演,都極可能帶來殺身之禍。
當他剛撐起身體,想尋找掩身之所時,只見持槍躍進的謝宇鉦,已經離他僅有七八步遠。
槍焰閃現,只聽卜卜兩聲,兩發花機關的槍彈補充性地追蹤而至,將這個日本青年釘躺在地。這一次,終於弄假成真的他,再也無需表演--他只能無助地仰望着這異國的藍天白雲,同時感受着生命的消散,像泉水一樣,汨汨地離開自己的軀體。
山本剛剛鑽出灌木叢,見狀大驚,舉起手中的南部十四式,對準暴露在空闊地里的謝宇鉦,就要開火。沒想到就在這時,山本身後的山道上槍聲陡起,子彈像飛蝗一般激射而來,打得灌木叢嗖嗖作響,斷枝碎葉飛濺。
好山本,嘿的一聲,一個虎撲撲倒在地,險險避過。
回頭瞥去,只見剛才穿行而過的灌木叢孔道外,赫然閃過一個矯健窈窕的身影,山本一眼就認出,那正是糾雲寨最令人忌憚的女匪首--俏飛燕俏大掌盤。
她此時正凝神望來,手上的伯格曼衝鋒鎗略略瞄準,又是一串火舌噴出。
子彈疾射而至,嗖嗖掠過身邊,山本未及反應,他身邊響起哇的一聲大叫,卻是一直緊隨着他的助手被擊中,只見他身體猛地往前一挺,然後像一截木頭似的,噗嗵一聲,栽倒在地,一邊抽搐,一邊向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掌:
「山,山本君,救,救救我……」
啾啾啾啾,卜卜卜卜,灌木叢顫動不已,天上白雲蒼狗,四下里清風徐來,伯格曼衝鋒鎗繼續控場。
山本一動也不敢稍動,好在過了一會兒,槍聲終於停了,就聽外邊山道上響起一個那個蛇蠍美人的聲音,聲音里透着惶急和擔心:
「魚、魚兒,你、你……沒事罷?」
「哈哈,俏掌盤,你怎麼來啦?」山澗邊上,那國府特派員高聲笑道,聲音裏帶着幾分賴痞的調調,「你來得可太及時了,給老子狠狠地收拾這幫龜孫,小樣兒,老虎不發貓,還當老子是病威!」
聽了這話,山本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看來這所謂的國府特派員,這書念得也太草率了,一句簡單的支那歇後語都念顛倒了,八成是個關係戶。
若依山本平日的嚴謹心性,聽了這等謬誤的話語,定然要反駁嘲諷一番的。只是,此刻的敵我形勢已完全顛倒,他聽出謝宇鉦就在十幾米外,便迅速拾起同伴的手槍,向聲音的來源方向瞄準。
可是,視線里只見一片綠意蔥蘢,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影,聲音也不再響起。
就在這時,山道上那悅耳的聲音又起,聽上去那女匪好像受傷了,只聽她倒抽着冷氣:
「魚、魚兒,別、別光耍嘴皮子了,快、快出來幫忙,我、我崴到腳了!」
「什麼?」山澗邊的支那男子顯得很是擔心,「那你就藏好了,看爺們怎麼收拾這幫龜孫兒!」
隨着聲音,山澗邊的一處岩石邊閃現一串槍焰。
爆豆般的噗噗噗聲里,山本看的真切,迅速舉起南部十四式瞄準,但這時啾的一聲,一發子彈掠來,將他肩頭削去了一塊皮,他伸手一摸,一抹血紅。
這當兒,峽谷方向也隱約響起呼喊:俏掌盤,俏掌盤謝指揮,謝指揮
山本迅即清醒過來:對方早有準備,早早就設下了埋伏。
自己一方客場作戰,勝在行動隱密,當槍聲響起,行動就已宣告失敗。
想明白這一點後,山本連忙發出撤退的指令,帶着剩下的助手,往來路方向摸去。
當他鑽出灌木叢,撲向山道另一邊的密林時,他聽到那蛇蠍美人的焦急呼喊:
「魚、魚兒,快、快出來,往這、這邊跑了!」
峽谷方向上的嘈雜人聲,也越發近了。
山本二人不敢回頭,跌跌撞撞地奔向密林深處。
眼見山本等人就要消失在濃密的綠色叢林,俏飛燕急忙撂下空倉的花機關,一邊倏地立起脆聲叱道:「傻魚兒,快,快出來,打呀!「。說着,她一邊從腰間抽出大鏡面匣子槍,雙手持着,向前瞄準。
豈料情急之下起身過急,剛才本已崴傷了的右腳踝劇痛陡起,讓她差點兒摔倒。
好容易穩住身形,她再次透過茂密的枝葉間隙,向前探看,目標已消失不見。
峽谷外面的眾人聞聲趕來,牛二和雞窩本來沖在前面,但架不住腿腳不便的朱得水高聲嚷嚷,兩人只好返身回去,身強體壯的雞窩不由分說,將朱得水一把背起,大踏步便走。
牛二樂得清閒,快步跟上。
不久,密林深處就槍聲大作,眾人愈發焦急,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大聲呼喊,匆匆趕來。轉過山道,見到謝宇鉦和俏飛燕在前,牛二正欲呼喊,卻被雞窩背上的朱得水揚手止住了。
眾人抬眼仔細看時,差點兒驚掉下巴。
只見兩人糾纏在一起,身穿白襯衣黑西褲的謝宇鉦,似是要向前方追擊,卻被俏飛燕一把揪住,謝宇鉦本能地反制,攥住她的手腕,一下子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聞,謝宇鉦回過神來,首先鬆開了手,俏飛燕明艷的臉頰上騰地升起兩朵紅雲,正要鬆手,卻聽得身後動靜,回頭見眾人來到,忙又避嫌似地拍了拍手,好像手上沾了什麼灰塵似的,同時訕笑道:
「別怕魚兒。你、你看,大夥這不到了麼!」
她這話一出,下巴揚起,似有鄙夷之意,倒好似剛才謝宇鉦畏縮不前、不敢追擊似的。
謝宇鉦聞言一怔,對她的小心思自然瞬間明白,不由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
幾個匪眾早將兩人表現收入眼底,見謝宇鉦胸襟上的一粒扣子脫落,衣衫很是凌亂,俏飛燕的神情雖然馬上就恢復正常,目視前方,似在搜尋敵人的蹤影,但她桃腮羞紅,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了再看看謝指揮臉上神情,並無半點尷尬之色,心下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憂心,一個個心道:這謝指揮不愧是謝指揮,這俏掌盤也不愧是俏掌盤,都這時候了,還有這樣的好興致。只是,看謝指揮這模樣,只怕早已見多識廣、遊刃有餘了,要是到頭來負了俏掌盤
謝宇鉦見眾人來到,自然大喜過望:
「哎,牛二哥,雞窩哥,你們來啦,那還愣着做什麼?東洋鬼子就要跑了,大傢伙快追呀!快,快呀!」
眾人聞言,不由一驚:「東洋鬼子?」
平時,他們雖也聽說過九一八事變,知道東洋鬼子進佔東三省,知道東洋鬼子在上海挑事……每當聽到這些時事新聞時,眾人雖義憤填膺,但始終覺得離這羅霄大山很遠,離自己很遠,萬萬想不到這遠在天邊的敵人,現如今都潛入山寨難道,東洋鬼子都已經打到江西,打到山外了麼?
一時間,眾人又是震驚,又是激憤。
「兄弟們,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妄想侵佔我國,現在又來窺我山寨,嬸可忍,叔不可忍,大家跟我沖啊!」謝宇鉦扭頭便跑,不想旁邊倏地又伸來一隻縴手,將他一把揪住。
這一掙一扯之下,襯衣扣子崩掉兩粒,直接敝了開來,謝宇鉦再也忍不住了,氣惱地回頭瞪去:「幹什麼?」
這一下,開山豎旗、名滿羅霄的俏飛燕,終於再也控不住場,像個做錯了事正受長輩訓斥的孩子,先是被嚇得傲人的身形一縮,過了一會兒,又畏畏縮縮地抬眼窺着他的神色,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掩上衣衫。只是,那雙皓臂伸到半途,又忽覺不妥,一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樣硬生生在謝宇鉦面前止住,在旁人看來,她那兩隻纖纖玉手,倒像極了要去捧謝宇鉦的臉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這當兒時間似也當場凝住。原本就泛上紅暈的俏麗臉龐,瞬間變得一片酡紅,好像是春光裏頭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只見她終於縮回了手,螓首低垂,聲音如同蚊蚋:「魚、魚兒,我、我的腳崴傷了,你、你背我!」
她此語一出,周圍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好半晌,牛二最先回過神來,先是向前探看了一下,然後扭頭對眾人朗聲道:「這鬼子定是駱屠戶的奸細,刺探山寨來了!大夥快追!萬萬不可讓他們溜了。」說着,他將手中左輪一揮,領頭向前跑去。
「走,快追!」像騎馬似的騎在雞窩肩頭的朱得水,保持着兩手端槍向前方警戒的姿勢,從始至終,他對眼前的尷尬場面都好似壓根兒沒看到,這會兒見牛二領頭追擊,便也兩腿一磕,像催馬一樣示意雞窩,快快跟上。
雞窩哦了一聲,馱着他就小跑起來。
幾個匪眾愣了愣,回過神來,同時嚷道:「狗曰的東洋鬼子,在東北上海撒野也就算了,竟敢跑到我們糾雲寨里來,可不是活膩了麼。兄弟們沖呀!」
說着,他們便端起武器,跟上前去。
平時,他們雖也聽說過九一八事變,知道東洋鬼子進佔東三省,知道東洋鬼子在上海挑事……每當聽到這些時事新聞時,眾人雖義憤填膺,但始終覺得離這羅霄大山很遠,離自己很遠,萬萬想不到這遠在天邊的敵人,現如今都潛入山寨難道,東洋鬼子都已經打到江西,打到山外了麼?
一時間,眾人又是震驚,又是激憤。
「兄弟們,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妄想侵佔我國,現在又來窺我山寨,嬸可忍,叔不可忍,大家跟我沖啊!」謝宇鉦扭頭便跑,不想旁邊倏地又伸來一隻縴手,將他一把揪住。
這一掙一扯之下,襯衣扣子崩掉兩粒,直接敝了開來,謝宇鉦再也忍不住了,氣惱地回頭瞪去:「幹什麼?」
這一下,開山豎旗、名滿羅霄的俏飛燕,終於再也控不住場,像個做錯了事正受長輩訓斥的孩子,先是被嚇得傲人的身形一縮,過了一會兒,又畏畏縮縮地抬眼窺着他的神色,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掩上衣衫。只是,那雙皓臂伸到半途,又忽覺不妥,一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樣硬生生在謝宇鉦面前止住,在旁人看來,她那兩隻纖纖玉手,倒像極了要去捧謝宇鉦的臉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這當兒時間似也當場凝住。原本就泛上紅暈的俏麗臉龐,瞬間變得一片酡紅,好像是春光裏頭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只見她終於縮回了手,螓首低垂,聲音如同蚊蚋:「魚、魚兒,我、我的腳崴傷了,你、你背我!」
她此語一出,周圍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好半晌,牛二最先回過神來,先是向前探看了一下,然後扭頭對眾人朗聲道:「這鬼子定是駱屠戶的奸細,刺探山寨來了!大夥快追!萬萬不可讓他們溜了。」說着,他將手中左輪一揮,領頭向前跑去。
「走,快追!」像騎馬似的騎在雞窩肩頭的朱得水,保持着兩手端槍向前方警戒的姿勢,從始至終,他對眼前的尷尬場面都好似壓根兒沒看到,這會兒見牛二領頭追擊,便也兩腿一磕,像催馬一樣示意雞窩,快快跟上。
雞窩哦了一聲,馱着他就小跑起來。
幾個匪眾愣了愣,回過神來,同時嚷道:「狗曰的東洋鬼子,在東北上海撒野也就算了,竟敢跑到我們糾雲寨里來,可不是活膩了麼。兄弟們沖呀!」
說着,他們便端起武器,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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