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已從地平線的盡頭升起,和煦的光芒撫摸着大地,拖拽出長長的陰影,再有幾分鐘的時間,太陽就會從大海之後緩慢升起,將燦金的光芒灑向大地,一如既往,就像一種偉大的循環,亘古不變的鐵律。
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這份自然鐵律最忠實的擁護者,就連杜德爾也不例外,可就在今天,準確說是昨夜,一切都變了。
杜德爾站在窗台旁,目光一點點地從陽光升起的金色天際線上挪開,掃過高樓下方的街道,原本空蕩蕩的城市,此時擠滿了人群,議論紛紛的聲音喧譁不斷,有人神情驚恐,有人帶着詭異的狂熱,他們蜂擁而至,像是籌備着一場盛大的遊行。
一場不被允許的遊行。
刺耳的警鈴聲響徹個不斷,全城的警察都出動了,他們站在街頭,拉起一道道警戒線,攥緊堅硬的警棍,艱難地維持着秩序,但街頭巷尾里,還是在不斷地爆發一起起騷亂。
有人大喊着末日將至,打砸着街邊的商鋪,肆意縱火,又或是爬上路燈,向所有人揮舞着他那自殘的手臂,也有人虔誠地跪地,宣稱這是偉大的神跡,口中不斷重複着晦澀難懂的禱言。
杜德爾的視線向上挪移,在重重高樓之後,他看不見的位置,隱約的火光叢生,濃煙升騰而起,像是一條條連接天幕的絲帶。
重重地吸了一口煙,杜德爾試圖用尼古丁來放鬆,但他的身體還是止不住地顫抖着,隱約間,能聽到遙遠之處傳來的陣陣槍鳴。
自昨夜起,誓言城·歐泊斯就陷入了混亂之中,大大小小的暴動一直持續到現在也未停下,市政廳方面除了派遣警察維持秩序外,就沒有任何舉措了,看起來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一情況。
換作以往,杜德爾一定會大聲抱怨市政廳的臃腫,咒罵那些迂腐的官僚系統,可這一次杜德爾意外地理解了他們,別說是市政廳了,這種事換誰來,想必都會手足無措吧。
況且,這樣的混亂應該不止蔓延在誓言城·歐泊斯內。
杜德爾猜,這個世界上,任何抬頭便可以看到它的地方,凡是會被它的輝光所照耀到的地方,想必都被一種無法扼制的瘋狂覆蓋了,似乎它的出現是一種契。
至於這種契機到底是人們所說的神啟,還是末日降臨前的徵兆,杜德爾就不太清楚了,他是一位無神論者,更是一個樂觀積極的人,這兩種結果,他都不喜歡。
杜德爾用力地吸氣、呼氣,他試着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變得別那麼恐懼,待軀體的麻木逐漸散去後,杜德爾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向天空。
在那個遠離塵囂、遼闊無邊的北方,壯觀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道數十公里長的巨大光軌橫亘天際,宛如一道橫空出世的雷霆,凌厲、璀璨,纖細的根部從群山之中延伸而出,於高空處,又炸裂出無數的分支,整體的結構就像一顆參天大樹,延展的光軌彼此交錯,共築成了撐起天地的樹冠。
光之樹沒有如雷霆般轉瞬即逝,而是完全停滯在了天地間,它像是某種力量於現實之中的映射,又像是一道撕裂世界的傷口,聳立於世界的疤痕、裂隙。
不知是太過遙遠,導致杜德爾的視線有些模糊,他發覺光之樹的邊緣是緩緩蠕動着的,一道道精純的光芒從枝幹上流淌出來,它們在樹冠間形成了巨大的光暈,接着又如柳絮一般,隨風灑向大地。
在這奇異之力的引導下,本該是漆黑的夜幕,被照亮了大半,漫天的光暈肆意擴張,與太陽爭鋒,奪去了另一半的天空。
杜德爾慢慢地瞪大了雙眼,心臟不由地加速跳動了起來,那光芒仿佛擁有某種魔力般,攝人心魄,鬼魅怪誕。
奇異的幻覺、呢喃的低語、自軀體內部延伸的扭曲異感……
杜德爾痛苦地移開了目光,身子弓起,大口地嘔吐了起來,短暫的痙攣後,杜德爾像是逃避那道光般,狼狽地鑽回了他的播音室內,理性正一點點地從他的腦海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懼與驚慌。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帶上耳機,調整好麥克風,再一次地深呼吸,試着平復自己的情緒。
在這種混亂的時刻里,杜德爾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守在收音機旁,也不清楚他們是否還有理智聆聽自己的話語,但杜德爾明白,他必須把自己冥冥之中的預感告訴所有人。
杜德爾艱難地張開口,他想用以往那輕鬆的語調,可聲音從喉嚨里鑽出,變成沙啞與低沉的奏鳴。
「灰霧、工業、還有……」杜德爾鬼使神差地說道,「還有……光之樹。」
汗水從杜德爾的額頭析出,一股莫名的窒息感湧上心頭,他喘着粗氣,根據自己的本能,警告着所有人。
「不要抬頭,不要直視那道光。」
……
「所以那道光是以太界與物質界的裂隙?一道橫跨天地的大裂隙?」會議室內,亞斯不可置信道。
「沒錯,這是來自風源高地的緊急報告,」耐薩尼爾說着往桌子上丟了一份文件,「大裂隙從群山之脊上爆發,據說,群山已經完全被高濃度的以太覆蓋了,種種可怖的超凡災難正從其中滋生。」
「這道大裂隙聯通了兩界,無以計數的以太正從另一個世界入侵物質界,按照克萊克斯家的計算,很快,群山便會被徹底壓垮,破碎成無數的殘渣,沉入以太界內。
更加致命的是,群山被壓垮後,海量的以太便會流向風源高地,僅僅是一夜之間,風源高地的以太濃度就上升了數個指數。」
耐薩尼爾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可其中還是夾雜了隱隱的不安,「就像一個刺破物質界的黑洞,吞沒群山與風源高地後,它會帶着海量的以太繼續向着世界各地推進。」
「就沒有什麼彌補的辦法嗎?比如封死那道大裂隙?」
霍爾特坐在會議桌的一角,芙麗雅的緊急調令,也把他從邊陲療養院內拽了回來,「我知道,這不是物質界內第一次爆發大裂隙了,上一次是聖城之隕時,但那次大裂隙只維持了幾天的時間,就癒合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
沉思片刻後,作為本源學派的專家,亞斯給出了他的見解,「聖城之隕時,物質界的以太濃度還不算太高,以太界的大裂隙無法長時間存在,可現在,物質界的以太濃度已經抵達了一個危險的數值,這些源源不斷的以太正反哺着大裂隙。」
「最重要的是,群山之脊和其它區域不一樣。」
一個聲音打斷了亞斯的話,眾人看向聲音的方向,伯洛戈坐在會議桌的盡頭,目光低垂,神情凝重。
「依據我從魔鬼們手中得到的情報來看,群山之脊被他們稱作起源之門,是以太界與物質界重迭時,第一個完全重合的點位。」
伯洛戈冷漠地宣告道,「也就是說,大裂隙不僅無法癒合,隨着兩界重迭的加劇,它只會變得越來越大。」
會議室內響起一陣陣的嘆息聲,每個人都愁眉苦臉,這次事件太過於特殊了,並非是勢力之間的爭鬥,而是關乎世界的存亡。
「各位!」
清澈的女聲響起,拜莉舉起手,忐忑不安地掃過一張張面孔。
作為升華爐芯的部長,拜莉也沒少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但像今天這種嚴肅程度的會議,還真是第一次。
除了一些位於誓言城·歐泊斯外,暫時無法趕回的行動組外,現有的所有行動組組長都來了,同時各個部門的部長也一併坐在這裏,可以說,秩序局執行層面的高階職員們,都齊聚在了這裏,完全可以將其視作另一個決策室。
耐薩尼爾問道,「怎麼了?拜莉。」
「按照學者們的計算,各位組長的發言都很正確,大裂隙無法癒合,只會越來越大,以太界會源源不斷地通過它,向物質界傾瀉以太,同時,也將有越來越多的物質界沉入以太界內,被那片虛無扯成碎片,消化殆盡。」
拜莉先是將眾人的想法複述了一遍,接着她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要注意的是,海量的以太正以大裂隙為原點,向着全世界輻射過去,越是靠近大裂隙的區域,越是容易出現以太渦流點,進而引爆超凡災難。」
她站了起來,走到會議室的最前方,擺弄了兩下投影儀,室內忽然暗了下來,漸起的光亮中,萊茵同盟的地圖被打在幕布上。
「群山之脊的周邊地帶都已陷入了紅區,各個城市有大概率遭遇超凡災難的打擊,在進行各種行動前,我提議先對這些城市進行保護,又或是疏散人群。」
拜莉闡述的同時,內心也變得越發沉重了起來,她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隨着時間的推移,超凡災難遲早會掃過萊茵同盟全境,即便有人倖存了下來,她們將面對的也是分崩離析的現實。
以太界就像一個殘暴的掠食者,誰也不清楚,在它那永恆的世界裏,在它那無垠的幽藍虛空之中,以太界究竟啃噬掉了多少個世界。
拜莉知道的是,自己所處的物質界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而且,還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拜莉深呼吸,擺動投影儀,幕布上的畫面一變,一份報告呈現在了所有人眼前。
「在座的各位都是凝華者,應該都清楚以太的力量,常規條件下,以太呈惰性,除非有凝華者引導,它們不會影響現實分毫,但隨着以太濃度的激增,它們會自發性地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現實,也就是我們熟知的以太渦流點。」
「我要說的是,這種自發性的扭曲現實,不止局限於以太渦流點,」拜莉回憶着自己對於大裂隙的短暫觀測,「現在,正有源源不斷的高能量以太從大裂隙內噴發而出,它們有一部分可以被物質界稀釋,但有一部分會如輻射一樣,灑向大地。」
「凝華者自身具備着矩魂臨界,憑藉着以太互斥,可以抵禦一定程度的以太輻射,可凡人不一樣。」
「以太輻射嗎?」耐薩尼爾頓了頓,「我還真沒了解過這些,詳細解釋一下。」
「就和常規意義上的輻射一樣,高濃度的以太射流,一旦輻射到凡人身上,它們就像扭曲現實一樣,進而扭曲他們的軀體、心智,」拜莉倍感不安道,「我推測,除了超凡災難外,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還有以太輻射對凡人的影響。」
耐薩尼爾追問道,「影響?再具體些。」
沉重的窒息感堵住了拜莉的喉嚨,她深呼吸,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具體些嗎……影響在肉體上,多半就是血肉畸變那一類,心智上的話,就是幻覺、幻聽,乃至被徹底扭曲成一個瘋子。」
拜莉雙手不安地擰起衣擺,「當然,具體情況,遠比我闡述的要複雜的多,畢竟那可是以太,足以引發奇蹟的力量。」
凝聚在一起的以太,足以引發超凡災難,而作為能量束輻射向塵世的以太,則會扭曲觸及的所有事物,人類也不例外。
拜莉低聲道,「說到底,人類也是物質界的一部分,動植物同樣如此……沒人能逃過以太界的直接輻射。」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大家彼此交流着眼神,心底思量着接下來世界局勢的走向。
不,好像沒什麼走向可言了,還不等與科加德爾帝國展開決戰,這爆發在萊茵同盟內部的災難,就足以將他們擊垮了。
有人幽幽道,「超凡的盛世……」
許多先賢都幻想着肆意操控以太的那一天,如今這一日來臨了,神秘的以太界近在咫尺,帶來的卻不是奇蹟,而是災厄。
災厄又何嘗不是奇蹟的一種呢?
「先別考慮那些發生在未來的事了。」
伯洛戈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眼神里充滿疲倦,就像一塊風吹日曬、鏽跡斑斑的鋼鐵。
「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是在這個時候?」伯洛戈不解地看向每一個人,「為什麼起源之門偏偏會在這時開啟,引爆了群山之脊。」
伯洛戈看向拜莉,「是自然因素嗎?」
拜莉否認道,「在知曉起源之門的情況後,我們在群山之脊周邊設下了多個以太偵測站,這段時間以來,它的以太濃度指數都很正常。」
伯洛戈說着向門外走去,喃喃自語道,「那是有外力干涉?是魔鬼嗎,他們想要加速兩界的重迭?」
沒有人解答伯洛戈的疑惑,站在門口處,他停了下來,開口道,「芙麗雅,我要去群山之脊,親眼看看那裏的情況,帶我去中轉站,準備好前往風源高地的曲徑之門。」
「抱歉,」芙麗雅從牆體中浮現,「因大裂隙爆發時帶來的以太衝擊,強烈的以太亂流籠罩住了風源高地全境,現有的曲徑之門移動手段,暫時失效了。」
「多久能恢復?」
「不清楚,」芙麗雅皺起眉頭,「但以大裂隙目前的以太傾瀉量來看,短期內是無法建立聯繫了。」
伯洛戈的鼻息重了起來,也就是說,目前秩序局完全與風源高地失聯了,喪失了所有快速抵達的能力。
「我們可以調動……」
「不必了。」
伯洛戈制止了芙麗雅的話,轉過頭,對拜莉問道,「既然大裂隙在物質界內展開,那麼它在以太界內,也一定有着極為明顯的投射吧?」
拜莉的聲音高了起來,「理論上是這樣的……等等,你要做什麼?」
「現在必須有人儘快抵達群山之脊,了解現場情況。」
伯洛戈說着的同時,腳下的地面裂解,破碎的黑暗一點點地包裹住了伯洛戈。
「我會解決好一切,你們儘快跟上就好。」
黑暗遮蔽了伯洛戈的視野,當一切再度清晰起來時,他已站在了花園的高台上,低頭看眼掛在腰間的怨咬與伐虐鋸斧,伯洛戈慶幸自己是一個隨身攜帶武器的人,不然還要花時間去將他們取回。
沒時間恭喜帕爾默晉升守壘者了,也沒空和艾繆告別,伯洛戈現在必須爭分奪秒。
「既然物質界內的轉移手段都失效了,那麼就直接從以太界內抵達群山之脊吧……」
自言自語間,駭人的以太反應從伯洛戈的體內爆發,高濃度的以太層層迭加在他身上,將所處的空間壓彎,把現實碾碎。
以太虹吸。
熟悉的、清脆的破碎聲中,茫茫的風雪蓋過了冰冷森嚴的花園,寒意盪起,待它們散盡,伯洛戈已站在了以太界的冰原之上。
向着四周尋覓了一圈,在冰原的盡頭,伯洛戈看到了撕裂以太界的大裂隙,它閃閃發亮,如同一顆聳立的光之樹。
伯洛戈朝着光之樹的方向快步疾行,他要從以太界內穿過大裂隙,進而抵達物質界、群山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