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的自由港依舊燈火通明,探照燈如一道道光鑄的大劍,無情地掃向海面上,大船們推動着浪花地駛入海港,交錯的機械臂構築起了鋼鐵的叢林,沉重的集裝箱林立在一起,堆積成高塔。
工人們在其中穿行,指揮着叉車搬運着貨物,遠遠地看去,他們就像是爬滿微縮模型的螞蟻。
螞蟻,每個人都是螞蟻,處於這食物鏈。
很久之前,赫爾特就意識到了這件事,自由港就是一座晝夜不息的工廠,每時每刻都有船隻抵達,也有船隻離開,它們滿載着貨物,像是流經心臟的血液般,將氧氣運輸至身體的各個器官中。
遠遠地看着那閃耀的光芒,還有那些藏在無際黑暗海面上的微弱燈光,每一道燈光都代表着一艘大船。
就像工蜂與蜂后,工蟻與蟻后,還有……
腦海里傳來刀絞般的痛意,拿起酒瓶,赫爾特大口地灌下酒精,除了藥物與鮮血 外,酒精也是一個不錯的止痛藥,令赫爾特短暫地逃避現實世界。
「抱歉,你也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了,我實在找不到什麼適合招待朋友的地方了。」
赫爾特放下酒瓶,一臉的歉意。
「沒什麼,我不在意這種事情。」
列比烏斯看了眼四周,這裏是一座廢棄的建築,但位置還不錯,能直接看到繁忙的碼頭。
伯洛戈在列比烏斯的身後保持着沉默,自見面起,伯洛戈就在觀察着赫爾特。
這是一個極其狼狽的傢伙,身上有股散不掉的魚腥味與血氣,眼睛略微凹陷,眼白裏帶滿血絲,胡茬掛滿臉頰,寫滿了頹喪與病態,懷裏抱着那把不離身的怪異長刀,此刻還有絲絲的血跡正緩慢地流淌着。
伯洛戈的直覺警告着自己,這是一個危險的傢伙。
列比烏斯走到赫爾特身邊,和他一起坐在台階上,伯洛戈默默地站在陰影中,時刻警惕着。
赫爾特問,「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列比烏斯。」
列比烏斯回答道,「快有十年了吧。」
「居然十年了嗎?」
赫爾特沒想到居然過了那麼久,自從產生幻覺後,他對時間的感知也變得遲鈍了起來,在他的印象里,他仿佛前幾個月剛見過列比烏斯。
「真漫長啊.」
赫爾特低語着,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香煙點燃,在赫爾特的身前,早已累積了一地 的煙灰,以及數個煙頭。
列比烏斯皺眉,短暫的對話里,赫爾特已經抽了好幾根煙,一根接着一根。
很顯然,赫爾特已經維持這種生活狀態有一陣了,列比烏斯猜赫爾特的肺里一定裝滿了焦油。
「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赫爾特,」列比烏斯問,「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列比烏斯有些難過,他還記得那個站在船首,對着暴風雨咆哮的年輕人,那時的赫爾特身上散發着無止境的活力,即便是群山也無法阻擋他征服的腳步。
可如今的赫爾特看起來就像個藥物上癮的流浪漢,要不是沒有察覺到赫爾特身上的衰敗氣息,列比烏斯甚至以為赫爾特變成了惡魔。
幸好他不是,列比烏斯還活着的朋友不多了。
「我為了找你可花費了不小的力氣,」列比烏斯嘆息,「他們說起你如今的境況時,我都不敢相信……」
「哈哈,沒什麼不敢相信的,人都是會變的,有些人越活越好,有些人越活越差,我算是折中了,臨近高峰時,跌落了下來。」
赫爾特反問起了列比烏斯,「倒是你,列比烏斯,你看起來還不錯,我很開心。」
「我聽他們說了,關於秘密戰爭的事,自那之後你就躲在了秩序局內,不再露面……關於你的傳聞有很多,有人說你身負重傷,雖然搶救了過來,但也落下了殘疾,也有人說你其實已經退休了,定居在了風源高地。」
赫爾特沉默片刻,「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 了。」
「可你現在見到我了,有什麼感覺嗎?」
「感覺就像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突然出現在你眼前……我很開心。」
赫爾特是認真的,他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就連腦海里的痛意、鼠群們寇翠聲也減輕了不少,為此他又灌了一口酒。
「一看到你,我那些快要忘記的記憶,就全部都浮現了出來,」赫爾特興奮地將長刀橫在身前,「還記得我們出海時遇到的那條魚嗎?天啊,它有那麼大。」
「對,我記得,那條魚太大了,搖晃起來像只暴躁的公牛,我差一點就被它拖進了海里,這時候你脫光衣服跳了下去,拿着一把潛水刀,狠狠地給了它幾下。」
赫爾特懷念着,「可惜還是讓它跑了。」
兩人之間的聊天沉默了片刻,一同沉浸於過往的美好中。
伯洛戈站在後方看着兩人的背影,平常的列比烏斯總是一副嚴肅的模樣,可在赫爾特前,他罕見地柔軟了起來。
沒有人生來就是這副模樣,大家都是在經歷了些什麼,一點點地變成了如今的自己。
列比烏斯深呼吸,語氣猶豫了起來,「我聽說了些關於你的事。」
在抵達自由港前,列比烏斯就制定好了計劃,赫爾特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環,但在很多年前,列比烏斯就失去了赫爾特的消息。
臨近自由港時,秩序局終於調查出了赫爾特的近況,並由尤麗爾傳達給了列比烏斯。
列比烏斯不敢相信那些消息,「你都做了些什麼啊,赫爾特。」
「你違背了汐濤之民的誓約,」列比烏斯側過身子,語氣嚴肅了起來,「還和陸地上的女人結了婚,甚至還有了一個女兒。」
赫爾特聽後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後,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抱歉,我是個失信者,違背了誓約。」
「不,我不在乎你們汐濤之民那個該死的誓約,我一直覺得,應該有人把你們那份誓約撕碎,這樣才能將你們的命運從大海上解放。」
列比烏斯言語裏帶着人氣,「我生氣的是……你結婚了?還有了個女兒,而我直到快要到自由港時,才知道這些事!」
「抱歉,我很抱歉。」
赫爾特誠懇道,列比烏斯的到來,給予了他一定的慰藉,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觸了。
「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列比烏斯質問着,「這值得嗎?」
「我覺得值得。」
「那就好。」
列比烏斯接着問道,「她是誰?」
赫爾特輕聲道,「一個普通人,那天我出海歸來,在碼頭中的人群里看到了她……就像命中注定一樣,我第一眼就愛上了她,她也是如此,之後的事就順其自然了。」
「她們不在自由港內,是嗎?」
列比烏斯再度打量着赫爾特這副狼狽的模樣,這副樣子如果被所愛之人看到,那可太糟糕了。
「她們不習慣自由港的生活,加上要避開公司內部的敵意,我將她們送到了內陸生活。」
赫爾特轉而聊起了自己,「至於我,如你所見,我違背了誓約,受到了懲罰,如今只能窩在這裏,以狩獵惡魔、清理陰影里的垃圾維生。」
列比烏斯知曉赫爾特擁有着何等光輝的過去,移開目光,不願再看赫爾特,「真是殘酷的刑罰啊。」
「這沒什麼,我反而覺得很幸運,列比烏斯。」
赫爾特的眼裏閃着光,「我找到了遠比大海值得熱愛的事物,這就足夠了。」
「按照贖罪的期限,我很快就能還完債務,徹底獲得自由,到時候我就再也不欠汐濤之民什麼了,可以和她們生活在一起。」
列比烏斯平靜道,「對此你哥哥很失望吧。」
「別提他。」
赫爾特的語氣冷了下來,似乎列比烏斯提及了某個禁忌。
伯洛戈能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產生了變化,美好的敘舊結束了,是時候談論些現實的話題了。
「一個我本以為死了的傢伙,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赫爾特擦拭着手中的長刀,金屬的冰冷深入骨髓,他身上的氣質變了,不再是那個頹喪的失敗者,而是一位具備着海潮怒意的領航員。
微光在赫爾特的眼底浮動,他用餘光窺探着身旁的男人。
「列比烏斯,你為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