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逸都舊事
三花貓邁着歡快的小碎步,獨自走在前頭,時走時停。
停下來時便扭頭往後看一眼。
身後人鬼同行。
道人對身邊的鬼魂問道:「不知現在城中有多少鬼呢?」
「回先生,一千二百餘。」
「這麼多啊……」
「去年就有這麼多了。」
「真是神奇。」
「不知……不知神奇在何處?」
「都是原先遠安城的駐軍麼?」
「那先生聽來的消息卻是不對了。」身着盔甲的鬼說道,「十多年前塞北人南下,確實將這遠安城攻下,不僅將這城中將士屠戮一空,且很多將士都是被他們折磨致死,怨氣衝天之下,城中駐軍三千,確實有少許人化作陰魂惡鬼,不肯散去,然而現在城中一千二百多鬼,絕大多數都並不是當初那三千駐軍化成的,原先遠安城的守軍,化成鬼的不過二三十。」
「哦?」
「就好比我等。」身着盔甲的鬼回頭看了眼自己身邊的人,「我等便是十幾年前在北方邊境戰場上戰死成鬼的,幾經輾轉才到了這裏。」
「原來如此。」
這樣便比較合理了。
原先以為這龜城中的鬼都是城中駐軍化成,那可真是將他嚇了一跳——即使是現在,幾千守軍也不可能有幾百人成鬼,更別說十幾年前。
宋游又看了這鬼幾眼,隨即繼續好奇問:「那麼幾位又為何會到這裏來呢?」
「這個實屬無奈。」
「死了沒地方去啊。」
「聽說這裏有一座龜城,變成了鬼城,自被塞北人屠城後,朝廷也沒有再派新的人進來,我們覺得好歹有個安身的地方,便聚了過來。」
「聽說近兩年來有從南方來的道士、和尚和鬼差在到處搜尋我們這些死後成鬼的士兵,有的人被他們帶走,不知做什麼去。聽說啊,有些被帶過去的鬼後果都不太好,我們不想去,便只好留在這裏。這裏鬼多勢眾,那些人也不敢來。」
「不知那些鬼都被帶到了哪去……」
「聽說南邊建了陰間鬼城?不知是真是假?」
眾鬼似乎是看出來了,宋游對他們惡意不大,又覺得這等神仙也實在沒必要裝樣子來欺瞞自己,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
宋游也點點頭,表示了解。
大多數鬼其實有着和人相近的思想,但是又遠遠比人孤獨,孤獨久了,便會膽小,還可能產生變化,若能聚眾取暖,沒有鬼會拒絕。
「在下也聽說國師在豐州建了陰間鬼城,只是在下雖遊歷天下,倒也還沒有親眼去豐州看過,便不敢與諸位說了。」宋游頓了一下,「不過陰鬼聚集在陽間確實不是好事,諸位要單單聚集在此還好,偏偏又鬧了些事情出來。聽諸位先前說,已經有雷公前幾日降了雷下來,恐怕這座龜城今後確實難以繼續再做諸位的託身之處了。」
眾鬼一聽紛紛大驚。
都不是新鬼了,這十幾年聚在此處,又與南方那些自成鬼之日起便沒有同伴的鬼不同,這裏常有妖鬼作亂,又常有神靈除妖,他們就算只是看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東西。
「都怪那封大耳!」
「早勸他老實了!」
「還有昌將軍呢……」
「唉……」
「那可如何是好呢?」
一時眾鬼有驚怒的,有埋怨的,有嘆息的,也有焦頭爛額的。
偏偏這草原還不比南方。
南方到處都是村落,有村落必定有墳,有墳就可以歇腳。而這裏地廣人稀,墳也比南方更不好找,他們雖是武人成鬼,卻成鬼不久,說起道行其實遠遠比不得長京那名書生鬼,白天只能在陰氣重的地方躲藏。若是離了這龜城,在這大草原上,要去別處安身,一天之內恐怕都不見得能找到下一個有墳冢的地方,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時身邊又傳來道人的聲音。
「方才聽諸位說,諸位皆來自北邊不同的軍隊,那麼想來諸位與那禍亂四周百姓的鬼也不見得就是從屬關係,在下就直接問了。」宋游轉頭微笑着看向幾位鬼兵,「不知諸位說的,那位封大耳是誰?昌將軍又是誰?近些年四周的事,似乎是和他們有關?」
「這……」
方才話很多的穿着盔甲的鬼卻不肯說了。
片刻後,還是他身後的一隻鬼咬咬牙,出聲說道:
「這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封大耳雖有本事,但生性貪婪,禍害百姓,又算得了什麼好漢?你我雖從軍又成鬼,可生前誰又不是百姓家的子弟?
「昌將軍倒是不幹這種事,但他也不是我們在北邊時的將軍!何況這人脾氣暴躁,常常鞭打士卒,他犯下的罪行,我們又何必替他隱瞞?
「這兩人做的事情,憑什麼要我們來受他的連累?
「便回先生!那封大耳和昌將軍是這城中僅有的兩個鬼將,城中不少鬼都聽他們的調遣!我們聚在此處後曾從長京傳來過國師法令,說將此處給我們做安身之處,命我們不得作亂,不得傷人,我們也多謹記,這才苟延到了如今!
「可那封大耳卻仗着自己最先成鬼,本事高強,以及在此地頗有追隨,總派人出去禍害百姓的牛羊,與昌將軍爭權奪利!」
宋游又好奇的問:「昌將軍呢?」
「昌將軍原是北方的游騎將軍,十分勇猛,從北方來的鬼大多都願意聽他的。此前封大耳常常在四周作亂,言州官府曾派人來查看,其中有一回有群人一上來就要把咱們這再燒一遍,還掘土開墳,早晨來,下午走,挨着挨着的燒,挨着挨着的掘,好幾個兄弟都魂飛魄散了,昌將軍又是個脾氣爆的,知曉他們的住處後,當天晚上就下令,帶人,哦不,帶鬼去找了他們……」
「是這樣啊……」
宋游聽來也是覺得有趣。
這鬼則是一個圓臉的少年郎。
聽口音像是競州那邊的。
想想也挺令人感慨,此鬼看來死時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卻是這麼年輕就在戰場上丟了性命。
抬頭一看,遠方黑暗中有了片巨大的影子,應該是快到龜城了。
三花貓依舊走在前頭,不時停下來,回頭看道人一眼聽他與鬼都說些什麼。
與這圓臉的鬼再多談幾句,宋游差不多便明白了。
封大耳與昌將軍都是原本北方邊軍中的將領,生前便武藝高強,十分勇猛,軍中斬首不知多少,化成鬼後,自然也都不凡。
封大耳最先成鬼,最先來此,本事高,資歷深,加之常常不顧國師法令,出去吸食百姓牛羊馬的精華血氣,壯大自身,因此本領很高。不過這幾名鬼都對這封大耳很不屑,也對他不聽國師的話,為龜城惹來麻煩一事很不滿。
昌將軍在北邊時戰績出色,比封大耳威信更高,不過他脾氣暴躁,嗜殺成性,沒有仗打,就常常欺凌鬼兵,因此也不討這幾隻鬼的喜歡。
然而軍中的規矩畢竟不同。
無論封大耳也好,昌將軍也罷,都不是他們生前追隨的將領。不過畢竟是將軍,生前也有頗有威勢,死後又同在這龜城安身,這幾名鬼中除了這圓臉的鬼願意說他們的事,其餘鬼都不太願說。
而這兩鬼也不是都幹壞事。
此處距離邊境很近,十幾年前塞北人大舉南下,甚至一度跨過言州、進入禾州,打到了北風關門口,死在這裏的人可不光是大晏人,也不光是大晏人才有資格變化成鬼,雙方生前便是仇敵,死後更是在執念催促下,天然不對付。
龜城的鬼可容不得他們。
加之近兩年來,塞北草原十八部再次往南用兵,聽說便有妖鬼參與。此前常有小妖小鬼越過邊境,一路南下,似是想去雪原,不少小鬼都是在通過這龜城附近的時候被攔下來的。
說起來實在複雜。
「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看向宋游,忐忑的說:「遠安城就在前邊了。」
「好。」
宋游差不多知道他們的意思。
這龜城確實無需誰來帶路,就在這草原上邊,沿着長城走便能走到,如此望去,也確實已經沒有了大門,誰都可以進。想來這幾隻鬼是聽說自己在禾原降妖除魔的事跡,心中畏怯且敬仰,這才帶自己來,但即使自己說只是來漲漲見識,也仍難免與城中之鬼有些衝突,他們也怕別的鬼對他們有意見,覺得他們是叛徒之類的。
「諸位便帶到這裏吧,既然此地無門,是荒廢的官家之地,在下自己進去就好。」
「那便依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這才拱手說道。
剛準備離去,又聽這道人喊道:
「請等一下。」
「先生還有何吩咐?」
卻只見這道人目不轉睛的把他盯着:「聽將軍的口音,像是逸州人,看將軍的樣貌,又有些面熟,不知生前家住何方?高姓大名?」
這鬼看穿着應當是個校尉。
「回先生,小的生前家住逸都,姓唐名安。」校尉鬼回答。
「唐安……」
宋游已然露出了笑容。
回憶好像也被勾起了。
「是。」
校尉鬼一時卻不知他是為何。
「將軍有所不知。」宋游對他說道,「在下下山之前,便在逸州靈泉縣修行,下山第一站便是逸都。」
「那……那便是有緣……」
校尉鬼想起他說的「有些面熟」,頓時有種類似活着時心一緊的感覺。
若非已無呼吸,呼吸怕也要一頓。
「將軍可是有個弟弟?」
「吾弟名喚唐中!」
「將軍與他長得挺像。」
「從小大家都這麼說!」校尉鬼的語氣有了些變化,「先生……先生曾在逸都見過吾弟?」
「見過。」
「吾弟可還安好?」
「在下離開逸都已是五年前,那時還挺好的。」
宋游想起了逸都的那名中年人,也想起了那婦人的殘魂執念。
殘魂常在院中唱曲起舞,曲聲哀怨舞姿翩翩,以這種方式盼望着夫君的歸來,是宋游在逸都最深刻的回憶了。
而那唐中雖然很想藉助宋游之手將自家嫂子留下的殘魂執念除去,再將兄嫂的院落收歸己有,不過宋游沒有如他所願最後他似乎也放棄了。
至於這人如何……
人性複雜,千人千面,世事也複雜,宋游並不想過多評價。
「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校尉鬼喃喃自語,像是失了魂。
這時卻又聽道人對他說:
「將軍還有個娘子?」
「先生!先生也見過我家娘子?她怎麼樣了?這些年過得可好?我的死訊可有傳回去?我死前已被提至翊麾校尉,他們可有拿到撫恤?」
「許是當年死的人太多了,似乎並無消息傳回去。」宋游搖着頭說道,「不過雖無音信,但令正一直在家中等你回去。」
「她……她還沒有改嫁?」
「沒有。」
「她還在等我?」
「在等。」宋遊說,「痴痴地等。」
「……」
身着盔甲的校尉鬼頓時愣在原地。
若非鬼無淚,早已淚滿襟。
第267章 逸都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