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駿一度分不清宜昌和宜賓,連本來腦子很清楚的二哥都被她搞糊塗過,直到老遠看到了宜昌城,黎嘉駿總算確信自己不會搞錯了。
連去過的地方都搞錯未免有點太蠢。
宜昌並沒有城牆,原先似乎是有的,但現在拆的一乾二淨,車隊進去的時候,馬路四通八達,人流如織,很是繁華多姿,其街景幾乎與漢口一般無二,但細看就會發現馬路後的民宅還是狹小晦澀,仿佛光鮮下的陰影,冷不丁在縫隙中會出現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來。
由於路上的時間超過了預算,二哥並不打算再在一場逗留,車隊徑直去往宜昌商埠局去停了一下,黎嘉駿剛下車扭了個腰,他便和姜副官一道火急火燎的衝出來:「快上車!馬上有船腰開!」
一路上看着難民的慘狀,黎嘉駿已經充分認識到船的重要性,立馬跳起來竄進車,一行人緊巴巴的往碼頭去,結果開了沒一會兒就傻眼了。
滿滿,都,是,人。
這已經是交警親至都無法hold住的混亂了,難民,商人和普通市民洶湧在碼頭上,拖家帶口,行李滿身,幾乎人人都舉着手,有的是招呼人,有的則捏着船票,很多成組織的大多在一旁的棚子裏觀望着,守着貨物的,守着自家老闆的,皆一臉焦躁。
早知道很多人乘大船到此,都必須換小船,所以這般大規模滯留的場面也在意料之內,可黎嘉駿還是被嚇到了,手緊緊抓着二哥的手臂:「哥,咋整?!」
「整啥!就這麼整!」二哥咬牙切齒,一扶帽子,打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往前一望,整個人的氣勢就血腥了一下,他探手握了一下搶,還是鬆了開來,「所有人下車!背貨!」他命令道,「嘉駿,那箱材料你來拿!快點!」
大家聽到命令,全都行動起來,姜副官很是無奈:「黎少,這車……」
「停在旁邊,你先去僱人把剩下的都運了!然後你留在這!和小李一道負責把車運過去!」
「是!」
黎嘉駿雖然無所謂自己也當苦力,可是她卻沒想到上來就是重量級的,她那小身板,手腳並用要在這樣的人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尚難於登天,此時雙手抬着一個有她半個身子大的皮箱子頂在頭上,整個人像一朵蘑菇一樣行走,那簡直難得要跳河了,她前後左右的漢子沒一個騰得出手幫襯,一群人各自頂着木箱皮箱大麻袋在人民的海洋里左支右絀,沒一會兒她就汗流浹背,手抖如篩,腳步也蹣跚起來。
好沉!
好想砸死前面那人!
身邊還有一個哭叫着的娃娃被老爹頂在頭上從她的箱子邊飄過去,哭喊聲中是所有人化成一股洪流一樣的怒吼:「我們有票!讓我們上船!」
船就在眼前,煙囪里黑煙騰騰。
「快點!那船不上人了!就等我們!」二哥在大吼,「駿兒!撐得住嗎!」
黎嘉駿涕泗橫流:「成!成的!」
二哥抬頭看了她的箱子一眼,忽然一頓,轉而低下頭,領着漢子們悶聲炸宇宙,瘋狂往前擠,黎嘉駿幾乎是被帶動着往前撲,總算跌跌撞撞的衝上了船,最先上船的幾個立刻反手接過她的箱子把她往裏拉,待李司機和姜副官跳下船,船員立刻關上了船門!將眾多殷殷伸過來的手擋在了岸上。
黎嘉駿虛脫的坐在地上,靠着船艙呼哧呼哧喘氣,一旁坐了一個運輸隊的士兵,就是他剛才轉手接過了黎嘉駿的箱子,此時他一邊喘氣一邊笑:「黎秘書你熊的!」
「哈?」黎嘉駿有氣無力的回了一句。
「你咋提的這個箱子啊,比俺的沉多了,唉呀媽呀,剛提上俺差點給你扔出去,哈哈哈!」
「……哈?」
士兵似乎感覺到哪裏不對,閉上了嘴,嘿嘿嘿傻笑。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雙手抬了抬堆在一邊的一個木頭箱子,這箱子很大,她差點就抱不住,幸而邊上釘了木條方便抓握,她咬牙一提,差點仰天倒下去!
嗷!這木頭箱子比她的皮箱子輕多了(Д)!
她這才明白過來,其他漢子抬的都是電台,每個箱子頂多兩個電台裹着稻草,一個電台也不是實心的,外殼包裹着一個金屬核心,看着大,其實並不重。
而她那個皮箱子,美其名曰資料,白話點講是紙,卻是密密實實一箱子紙啊!她大學坐飛機回家一箱子衣服永遠不超重,一小箱子書年年超重啊!
所以說她,唯一一個女噠,扛了全車隊最重一個箱子嗎!
越想越悲憤,連二哥剛才看她一眼突然沉默的樣子都想起來了,他肯定明白啊!黎嘉駿憤而轉頭吶喊:「哥!」
二哥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你知道!」
「咳,本來想給你最小的箱子嘛!」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穿小鞋?!」
「……」他摸摸鼻子。
旁邊眾人看得樂不可支,紛紛落井下石:「黎秘書,長官肯定是故意的!打他打他!」
二哥肅起臉:「放肆!以下犯上!」
這話一出,果然沒人嬉笑了,黎嘉駿才不管,她捶着酸軟的手,哭哭啼啼:「欺負人,嚶嚶嚶!」
二哥沒辦法,找人負責把東西搬到貨艙,就回來,蹲在她面前,背對着她:「上來。」
黎嘉駿毫不客氣的撲上去,他剛站起來,船就一晃,開了,她大半個身子都在圍欄上,外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人山人海在碼頭上洶湧着,船笛鳴響的那一刻,更大的聲浪沖天而起,卻又轉而因為失望而高高落下,舉着票的手放下了,人們頭頂的娃娃們也仿佛明白了什麼,停止了哭泣,和身..下的大人一起呆呆的看着船起航。
販夫走卒,軍民男女,他們眼裏全都隱射倒映着一條船,那船身雪白,映在眸中,像是某種光芒,然後緩緩消失。
上船時的輕鬆心情忽然就沒了,船上的人看着岸上,岸上的人看着船,沒有送別,沒有歡呼雀躍,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隨着人聲的減弱而升起,揪緊了所有人的心臟。
黎嘉駿爬下二哥的背,她沒心情再玩笑了,只想快點回到房間中,不再看這情景。
二哥把她安排到一個船員休息室就走了,他們並沒船票,這是船長安排下來給騰出來的,也就一個上下鋪供他們兩人,其他運輸隊的成員只能去貨艙睡吊床。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宜昌城還近在咫尺,不由得一陣心累,乾脆倒頭睡下。
這船叫民權號,隸屬於盧作孚的民生公司,載重也就八百噸,卻明顯超載,一開始太忙亂了沒注意,只當過道上滿滿的人只是沒回房而已,卻不想那些人不是沒回房,而是真沒房,她一覺醒來,開門就踩到一坨軟軟的東西。
趁着燈光定睛一看,艾瑪,嚇毀了,過道上橫平豎直的全是人!躺着的!
那一瞬間她腦子裏過了一百本恐怖片!
然後她默默的關上了門,除非拉撒,都不出門,蹲在房裏種蘑菇。二哥每日都要清點貨物,去船長處商量事情,基本沒什麼閒下來的時間。船上物資不夠,乘客都是自備糧食,有很多僥倖混上船的難民,衣衫襤褸,吃喝拮据,有時候就扎堆往上望着,看着一等艙,雖然沒什麼行動,但也着實恐怖。
宜昌到重慶走水路要三四天,是漫長且危險的一程,但同時也美絕人寰,因為這一段路也有一個大名鼎鼎的統稱,三峽。
即使以前曾經玩過一次,但重走一遍,跨越了時間,感覺自然是完全不一樣,可惜的是上輩子她是窮學生,吃不消船上物價,吃着泡麵游三峽,而這一次卻是有錢沒處花,啃着干餅逃命。
這正是開春化冰,水勢最盛的時候,逆流而上破費力氣,沿途還要經過許多水流湍急的險灘,船且行且停,馬達轟鳴,都有驚無險的過去了,但等到第二日傍晚一個叫駝背灘的地方時,船卻停了下來,還下了船錨。
此時二哥正巧在房中,兩人一道往外看,這兒河道相當狹窄,除了左手邊一個灘涂,右邊卻直接就是萬丈垂崖,夾在這兒的水流很是湍急,看過去讓半個旱鴨子黎嘉駿心驚膽戰。二哥低咒了一聲,如往常碰到險灘一般走了出去,黎嘉駿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正碰上一群船員在大聲呼喝,有一個大副站在船頭,朝着懸崖揮舞着旗子。
黎嘉駿好奇望過去,竟發現那懸崖的石壁上竟然有一條狹小的路!那小路極為狹窄,甚至只能說是一條縫隙,基本平行於船隻,那而站着長長的一排人,密密麻麻的近百個,一眼看去白花花的,竟然□□!他們正扛起什麼東西,順着他們的動作往回看,船上不知何時已經被綁了許多粗大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頭,正系在懸崖上那一排人身上!
這該不會是……這肯定是……長江縴夫!黎嘉駿幾乎無法思考,只能盯着懸崖上那在石縫中排成長長一排的人。
竟然是縴夫!傳說中的縴夫!
大副舉起了旗子。
忽然,一陣高亢嘹亮的聲音在山澗中響起:「嗨!拖!扛!出艄類!」
緊接着,就有一群人低沉而大聲的響應:「嗨!嗨喲喲!嗬嗨!」
與此同時,石縫中的人,他們一起動了!
他們身體前傾,上半身幾乎完全平行於地面,一手扶着岩壁或身上的繩子,另一隻手則時不時垂落撐着地面,他們的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幅度幾乎相同,可他們每一步也很慢,慢到仿佛永遠不會有下一步。
可就在他們走出第一步時,船雖然紋絲不動,卻有什麼東西忽然繃緊了,仿佛蓄勢待發。而等到他們跨出第三步,第四步時,在船的馬達聲中,船竟然真的動了!
當機械的最大力量都無法與自然抗衡時,人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決定性的外力作用,懸崖中的人他們所走的石縫的高度似乎都不足以讓他們站直,可就是這麼一群□□的人,拉動了一艘小火輪!
船上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竟然有船員搬出了鼓和銅鑼,應和着縴夫們的號子,一下一下,在山澗中回音裊裊,愈發震撼。
船漸漸往前,同時靠近了懸崖,黎嘉駿這才看清,那群縴夫果然□□,而且大多黝黑瘦弱,最可怕的是,其中竟然還有老人和女人!也都□□!
他們為什麼都不穿衣服?!怕磨壞至少也要擋三點吧!
暗流叢生的一段路通過懸崖上縴夫的拉動解決了,可這還沒完,在號子頭的號令下,就在懸崖這邊的縴夫放下繩子的那一刻,船又是一震,竟然是另一邊的灘涂上,又有數十個縴夫踏着水在往岸上拉,同樣的□□,同樣的黝黑瘦弱,這一次她只能遠遠看到他們的背影,卻也足夠看清他們悲傷慘不忍睹的傷痕。
「駿兒!還看什麼呢,馬上船要開了,等船頭拉正。」二哥走過來,「況且他們什麼都沒穿,你這樣盯着好嗎?」
「他們……他們為什麼什麼都沒穿?」黎嘉駿怎麼也想不明白。
「怕壞唄,窮到拉縴的誰有第二套衣服?成天的出汗泡水,什麼衣服禁得起這般糟蹋?自然還是不穿了唄,你看,他們鞋都沒有。」
黎嘉駿順着看去,發現果然,縴夫的腳就直接踏在水中和灘涂上,任石子磨礪。
她又回頭,懸崖上的縴夫正坐下來休息,他們竟然也沒穿鞋子。
又一陣幽遠的號子響起,灘涂上的縴夫都放下的繩子,沉默的散到一邊休息。船則順利通過了險灘,繼續加足馬力,緩緩前行。
「成了,過了這兒,就要到重慶了。」二哥頗為如釋重負,「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你常看到?」
「成天運貨誰不見個幾回,其實前面好幾個灘都有呢,只是這次不知怎麼的都自己過了罷了。」二哥習以為常,「第一次見也確實震撼了一下,但見多了也就那樣,誰叫沒辦法呢?」
可黎嘉駿卻只是沉默,許久,她問:「哥,你說,沿海運了三十二萬噸工業入川?」
「是啊。」二哥順口答了,忽然反應過來,神情慢慢肅然起來。
「所以,等以後技術發達了,再也不需要縴夫,誰還會記得曾有這麼一群人,用肩膀拉了三十二萬噸?」
二哥沉默。
她不記得在未來的那一次短途旅行時,是否有注意過這些險灘和懸崖上斧劈一樣的石縫,但她卻清楚的知道,不管時石縫還是灘涂,都空無一人。
仿佛從來不存在過這群,赤身裸體的長江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