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駿對精神病有心理陰影。
那個同學當初就坐在她前面,沉默寡言膽小畏縮,長得白白淨淨的,男孩子。他每天最出挑的地方,就是在第二節課後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到傳達室去拿班級訂的報紙。
其實沒人跟他搶,可他就是這般拼命,這份報紙他可以看一天,免了和其他任何人交流的需要。她是當時唯一和他有交集的人,因為她要收作業。
有一天有幾個熊孩子不知怎麼的突然無聊的出翔,趁他不注意一把奪過他的報紙,還笑嘻嘻的裝兇悍:「幹嘛!不能看啊?班級的報紙,憑什麼我們不能看!」
他站起來,畏畏縮縮的搶了幾下,越搶,熊孩子們就越得意,又是笑,又是逗,當時黎嘉駿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好了,還他算了,小心他要炸了。」
一語成讖,他突然無聲的撲上去,抓住領頭那個熊孩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就在她面前。
雜食性哺乳動物的牙口能造成多大破壞力?她親眼見了,就不想見第二遍,熊孩子大叫着甩手,他就是咬牙不放,等放開時,嘴裏赫然咬了一塊皮肉,那熊孩子手上鮮血淋漓,隱約可見一個不規則的坑。
一張報紙引發的血案。
那同學當天下午就消失了,再也沒回來,聽說去了精神病院,也聽說轉了學。
總之她就從此對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帶一股畏懼感,越是沉默,爆發起來就越是可怕。
萬萬沒想到的是,她也有一沉默就讓人害怕的一天。
大哥一口咬定她生病了,讓家裏人很不理解,他們都覺得這只是一個噩夢而已,雖然當時黎嘉駿大吼大叫滾來滾去還拳打腳踢,可這也是做噩夢的正常表現,相比她做惡夢時的表現,幾個長輩更關心的是她在夢裏喊的名字是誰……
可大哥不讓他們問,章姨太一問,他就冷眼看過去,客客氣氣的讓她要麼不要說話,要麼不要亂問。
家中此時已是大哥做主,老一輩全都退居二線,黎老爹都沒吭聲,章姨太更不敢說話,全家就這麼沉默着等來了二哥,兩兄弟到角落裏一陣嘀咕。
黎嘉駿偷眼望去,只見大哥一番述說後,二哥的表情忽的就垮了,很是凝重。
她腦子裏還轉着剛才噩夢裏的鏡頭,大哥還沒問,她便沒說,其實那是真的。
她還記得那個小兵幾乎被自己砍掉了頭,她握着刀往後看,那個冰涼的手的主人也是一個中國兵,他身上被刺刀捅了個對穿,握刀的手詭異的往前伸着,就好像是特地遞給她的。
她當時就給那個無名的中國兵磕了個頭。
在台兒莊,她自己也不記得多少次死裏逃生,拼殺和搏命伴隨她整個保衛戰,到後來她手裏沒個武器就心慌氣短。但她的情況遠好過那些敢死隊成員,到保衛戰後期,幾乎三十一師所有人都成了敢死隊,他們瞪着血紅的眼睛像是沒有痛覺一樣拼殺着,什麼軍餉什麼保家衛國全都放到了腦後,只知道殺,不停的殺。
那些人在保衛戰結束時,精神情況大多都不大對,他們不願放下刀,也不願動,就這麼沉默的坐着,低着頭一言不發。每當身邊有人路過,他們就仿若驚醒一般,猛地抬頭瞪去,無論看到的是誰,第一個眼神總是兇悍嗜血的。
這麼想着,她忽然感覺自己身邊就坐着這樣的一個人,垂頭,沉默,那股血腥氣卻洶湧澎湃,她下意識的戒備起來,往那人看了一眼,剛望過去,那人就猛地抬頭,與她直勾勾的對視,那眼神里是赤果果的兇狠和殘忍,發紅的眼底有這滔天的血氣!
她猛地站起來,跌跌撞撞的後退了兩步,腿磕到了身邊的茶几,發出哐當一聲,把她拉回了現實。
周圍一片寂靜,她能感到客廳里所有人都在緊張的盯着自己。此刻,大概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已經認同了大哥的判斷。
她確實是病了,不輕,還沒藥。
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當初被攔住的驚恐和瘋狂就如決了堤似的洶湧而出,在回家的第一天就爆發了出來。
二哥剛回家沒幾分鐘,對於妹子的病情就從耳聞變成了目睹,顯然比其他人都缺少心理準備,急匆匆的走過來扶住她的肩膀,皺着眉:「怎麼會變成這樣,剛才是怎麼了?」
「沒什麼……幻覺。」黎嘉駿強撐着,她戰爭片看過不少,知道這是什麼情況,越是知道,心裏越是沒底,但總不能表露出來,只能輕描淡寫,「心理疾病罷了,一點後遺症,很多人有的。」
「你也不想想有的都是些什麼人!」二哥氣急,「我就沒見哪個姑娘家有這病的!你剛才看見什麼了?」
「哎,就是一些以前的場景,自己把自己嚇着了,你們不用那麼害怕。」
「這話你把刀放下再說。」大哥冷不丁的插-了一句。
黎嘉駿愣了一下,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竟然握着一把水果刀,可是:「我,我什麼時候拿的刀……」她這才慌起來,「我不記得啊。」
「就在剛才,」二哥冷着臉,「要不是你自己醒過來,估計就要砍起來了。」
黎嘉駿低頭沉默,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維,再豐富的思想也有空白的時候,可現在很明顯,一旦她停止有意識的思考,腦洞就要開了。我估摸着,你現在只有在枕頭下放把搶才能安心睡覺了。」
「這絕不行,她控制不了自己。」
「我……」黎嘉駿下意識的想反駁,但看着手中的刀,只能把話咽下去,她把刀放回了果盤,特地坐遠了點,頗有些苦惱。
「晚上也不能她一人睡。」大哥說着,下意識抬頭望了望,嫂子又去餵奶了。
「當然不能嫂子陪,我們肯定也不行,雪晴……」二哥思慮着,「不成,駿兒要是發作起來,雪晴可能聲兒都沒出就死了,這個險不能冒。」
「我哪有那麼恐怖!」黎嘉駿抗議。
「哥差點被你打死。」大哥冷靜的指出,「你是把我當敵人往死里打,招招致命,要不是你夢裏把人殺了,我恐怕都制不住你。」
「……」黎嘉駿目瞪口呆,又茫然無措,只能再次抱頭坐在一邊。
「刀放下。」二哥提醒。
黎嘉駿一愣,發現剛才自己說話的時候,竟然又下意識的拿起了水果刀!
「怎麼會這樣!?」她要崩潰了,「明明前兩日我還好好的!」
「那是因為環境還緊張,你繃着呢,現在你不需要繃着了,就回不過神了。」二哥無奈,「我見過這樣的兄弟,嚴重點的真是神智都不清了,後來只能把他捆起來。」
黎嘉駿聞言,菊花一緊。
「別那眼神看我,該綁的時候還是要綁。」
「老三這是被靨着了?」黎老爹一直在一旁聽着,此時便作出了一個很符合時代潮流的結論。
「差不離。」二哥模稜兩可。
章姨太就崩了:「啊我的閨女啊!你咋滴把自己造成這樣啊!你這樣咋還嫁的出去啊啊啊!」哭天抹地的。
全家就這麼默默的看着她哭,唯一有這責任和義務的黎嘉駿心情很沉重,真沒這餘力去安慰水做的親娘,其他人則都各懷心思,緊鎖雙眉。
剛才端來了果盤後就一直站在大夫人身後的金禾忽然開口,有些拘謹:「夫人,您看,讓三小姐跟着您禮佛,會不會好些?」
大夫人難得一見的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她看看金禾,又看看黎嘉駿,摸着佛珠不說話。
可包括二哥在內的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露出了「嘿這主意不錯」的表情望向了黎嘉駿,一副下一秒就要在她房間裏擺個佛龕的樣子。黎嘉駿不由得有些躊躇,她從來沒關注過心理疾病方面的治療,以前雖然看過關於戰爭後遺症的電影,但也只是相關,凡是有那個叫什麼應激障礙什麼的病的士兵,在結局基本都是坑死隊友後作死自己的命,要體現的就是個戰爭的殘酷,她就沒見哪本電影把人治好的……
而她也不敢說自己會比那些久經沙場的大兵還強,此時竟然也生出一種「說不定有個信仰還真行」的想法。
可很快她就自我否定了,信仰這玩意,是說信就信的嗎?那她早就可以嫁給大聖了!
她堅定的搖頭:「不要,我不能欺騙佛祖。」
「……」
「三小姐,怎麼能說騙呢,就是讓你念念經,定定神,有用的。」金禾回過神來,苦口婆心的。
黎嘉駿還沒想好怎麼繼續「委婉」的拒絕,大夫人先開口了:「好了,金禾。我已經老了,閒着念念經。老三有這個時間不如多看看書,腦子裏東西多了,就不會亂想了,小小年紀,禮什麼佛,浪費時間。」
所以大夫人您這樣的態度禮佛佛祖真的會理你嗎?!黎嘉駿目瞪口呆。
家人一直以為大夫人很虔誠,此時都一臉震驚,許久才回過神來,連忙轉移話題,大嫂這時候已經哄了兩個孩子睡下,下樓在旁邊聽着,便問:「那嘉駿這是不能單獨呆着了?」
「也不能單獨,但要有人陪,又想不出人選,我們兩個大男人是不行了,你和雪晴也不行,你也看到了,她發作起來我都差點打不過。」大哥一點都不覺得羞愧,「明天我四面打聽下,有沒有合適的人,嘉文,你辦事的時候也留意下。」
「成。」二哥應得爽快,忽然眼睛一轉,開起玩笑,「其實哪要那麼麻煩,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又不花錢又安全,多省事兒。」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
「這我倒要問了。」黎老爹忽然悠悠道,「老三,你做夢時喊的那個誰,秦什麼紫薇,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