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黎嘉駿不是第一次坐軍機,相比周圍怨聲載道的記者們,她竟然在無盡的顛簸中滿懷感激。
當初她重傷就是從太原搭軍機回南京的,居然沒活活顛死在上面,老天果然很疼她……
這架飛機是英屬的一個商會出的,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個淘汰貨,改了改可以當貨機也可以當客機,從英國本土征戰到東印度公司,等登上大東亞舞台時已經是身經百戰垂垂老矣,飛起來頂上的鐵皮都在啪啦啦作響,在場沒有一個人保持着美好的表情,不管有沒有宗教信仰,反正這一路,諸天神佛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被罵個乾淨。
她和盧燃走的是人情線,因為按理說丁先生已經在前線,他們大公報不再有名額,好在丁先生很久前就把撤退申請給發了過來,又加上主編與英國《西林字報》的人情,總算是混了上去,所以也不便太高調,就縮在了最後,對面坐着的也是幾個中國人的樣子,看着就像關係戶,舉手投足都很低調。黎嘉駿只是看了他們幾眼,隨後飛機起飛開始翻江倒海騰雲駕霧……她就專心對付自己的屁股和胃了。有人受不了,哇的吐了出來,這一下跟病毒感染一樣,頓時滿艙哇哇的聲音,連旁邊坐着的空乘的臉都綠了。
至少上輩子乘飛機經驗豐富的黎嘉駿準備自然充足,她當即拿出撒了花露水的手帕給盧燃一人一塊,頓時神清氣爽超脫於嘔吐物之外。
&到了那兒,我們與丁先生交接,攝影還是我來,你注意往前擠,問題準備好,知道嗎?」黎嘉駿低聲吩咐着,每次有新聞發言人或者相關要員出現,記者之間不亞於打一場大仗,報社不大的沒武力根本進不去,以前帶她的那些先生們都是人脈廣資格老,不需要擠,直接在會客廳拿一手消息,但現在她和盧燃兩隻都是小鮮肉,就不見得會有這樣的好待遇了,更何況,這次是跟一群膀肥腰圓人高馬大的外國攝影師血拼……還沒到一米七的黎嘉駿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她的罩杯優勢還不足以當盾牌。
看來她應該穿一雙高跟鞋,雖然就算踏十厘米高跟都沒頭前幾個英國攝影師高,但好賴關鍵時刻鞋跟也可以當武器……
等到快到了,黎嘉駿才發現,盧燃居然一路都沒說話,每次她問話,都是恩恩啊啊的。飛機起飛後沒多久,特殊的體感讓差不多所有人都醉了,一路就沒什麼設想中談笑風生的場景。以至於她都沒發現盧燃異樣的沉默。
&怎麼了?太緊張了?」飛機哐當哐當的挺穩了,艙門打開,劫後餘生的乘客卻沒幾個站得起來,他們緩了許久才相互攙扶着走起來,繞過地上的嘔吐物向外蹣跚而去,外頭有軍卡依次在接,排隊的間隙黎嘉駿把盧燃拉到一邊問。
盧燃確實很緊張的樣子,他看了四周一會兒,小聲道:「剛才我一直不敢說……」他又左右看看,「坐對面有個男的,就是問我換名額的那個,他大概不想我認出,一直低着頭,領子遮了半張臉!」
這麼一說黎嘉駿也反應過來,對面對確實有個男的形跡可疑,穿着相比別人其實很帥氣,可惜拉低了帽檐拉高了領子,都看不清臉……就像諜戰劇里的特務一樣,人家都樸素的棉襖棉褲,唯獨他們黑風衣黑禮帽,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們與眾不同一樣。
&發現你認出他了嗎?」想到余見初幾人的判斷,黎嘉駿也有點緊張。
盧燃茫然:「不知道。」
剛落地就遇到這種事,黎嘉駿也不知道算不算出師不利,她攏了攏大披肩,抵擋住嗖嗖的冷風,皺着眉頭和盧燃一道下了飛機,接着排隊上軍卡,左右觀望,沒見那男人,大概是上了另一輛車了。
大家在飛機中都坐在差不多位置,按理下飛機和上軍卡應該也是差不多節奏,一共就兩輛車,這樣都能分開,顯然是躲着他們了。這樣也好,大家相互躲着,遇到的幾率……會不會反而高啊!
徐州此時尚未陷入戰火,但是整個城卻已經空落落的了,有南京做前車之鑑,現在老百姓已經聞日變色,絕不磨蹭了,於是軍卡吭哧吭哧開過一些寬敞的路面時,淨是些軍隊在奔跑着集結,或者小股的老百姓拖家帶口的往西門跑。
預見到了一場艱難的跋涉,老百姓把能帶的都帶上了,頂樑柱推着獨輪車,上面擺滿了鍋碗瓢盆桌椅被褥,綁着東西的繩子上掛着各種玉米辣椒,有些甚至還掛着臘肉,板車的邊角里大多都坐着老娘或者幼子,妻子則在一邊提着大包裹跟着,手上大多都會牽着個較大的孩子。
軍卡路過一個小孩兒,穿着一身打滿補丁的灰夾襖,頭頸裹了個暗紅色的大圍巾,感覺就好像所有能保暖的東西全裹身上了,他娘親去撿滑落的包裹,他便站在路邊看着軍卡路過,一些記者探出頭朝他拍照,他手指含在嘴裏,睜大眼睛望着那些金髮碧眼的洋人朝他咔擦咔擦,竟也不怕,咯咯笑着,笑出一串鼻涕來。
……黎嘉駿剛好抓拍到這串鼻涕。
她僵硬的放下照相機,心情簡直難言,許久不拍攝,好像功力有些減退了,回想剛才的鏡頭,怎麼想都覺得主角反而是一串鼻涕……
此時,軍卡快速開過,小孩兒跟了幾步,站在路中間,吸着鼻子含着手指愣愣的看着他們,身影迅速遠去變小,車裏的人看着,連洋人都默然不語。
城市裏路不好,一樣也顛簸,開了許久才開到一個會所前,西式建築,顯然就是這次的指揮部了,關卡一道又一道,車子一路走一路停,總算是開到了裏頭,讓人下車。
這可不是什麼旅行團活動,不管怎麼腰酸背痛,剛下車的記者們全部都豎起了耳朵瞪起了眼睛,開始了獵狗一般的偵查,首先就是盯住大門。
剛過了春節的北方依舊寒冷,道邊樹全都是乾枯的枝椏,綠化帶里草木枯黃,連麻雀都沒一隻,老遠就聽到有人蹬蹬蹬的從長廊走出來,雖然可能只是負責接待他們的人,但是大家還是不願意放過,所有人都炯炯有神的張望着,從敞開的大門裏看到有幾個人從拐角走出來,領頭的穿着大衣,微矮,看步伐拖沓,應該不是軍人,他身後則跟着兩個士兵,穿着黃色的軍裝,也不嫌冷,就這本筆直的並排走過來。
等領頭人出大門,剛抬起兩隻手,記者們就一擁而上,快門聲啪啪啪響起,洋人記者用各種口音的中文開始問問題。盧燃也噌的擠了過去,轉眼就沒人了。
黎嘉駿直到被人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此時前頭已經水泄不通,那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早就被人高馬大的外國記者圍成一團,連跟頭毛都看不見。
她居然反應慢了!她竟然沒反應過來!但是也不怨她。
那發言人或者接待人一到,一個軍人就一步搶上前站在前頭坐護衛狀,免於兩人被人潮衝垮,而另外一個軍官,卻一副路人的樣子,徑直轉了個彎繞過人群往旁邊去了,連看都沒看一眼,似乎是無關人士!
可是!可是!她認得這個無關人士啊!她想到一種可能,激動得全身發毛,卻又擔心是自己眼瘸,只能做賊心虛得看一眼又看一眼,直到那個軍官高瘦的背影快拐到後頭去時,才忍不住暗自鼓氣,追了過去。
她一頓小跑,默不作聲的跑到那人身後,卻不知道該怎麼表示,正猶豫着,那人走了兩步,突然轉身瞪她,右手扶着腰間的搶,蓄勢待發的樣子,可緊接着,他就放開了手,驚訝道:>
黎嘉駿剛被嚇得小心臟撲通撲通,聞言也只有嘿嘿笑,揮爪子:「阿梓?你是阿梓哥咩?」
軍官猶豫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下意識的抬了抬手,又僵硬的放下,隨即垂下眼:「你還在當戰地記者啊?」
黎嘉駿一確認身份,人來瘋病就犯了:「我去啊!你真是阿梓哥!哎哎這世界也太小了!我瞧瞧!艾瑪,帥得不行不行的了,居然已經是上尉了,我都不敢認!你說你,這麼多年沒見,我還以為你已經壯烈了呢,怎麼也不露個笑臉?來,讓姐姐檢查下牙齒!」
阿梓哭笑不得:「黎小姐,這麼多年你還是這麼個樣子,那個,我還有公務……」
&我不耽誤您,走走走我送你!」黎嘉駿回頭看了一眼,發現盧燃也擠的頭毛都沒了,決定自力更生,笑眯眯的與阿梓並排走。
阿梓見她那樣,乾脆就笑起來,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他回頭往人群看了一眼,低聲道:「別演了,你有什麼就問吧,能說的我就說。」
&呀兄弟你太上道了!」黎嘉駿激動的拍他,砰砰響,「現在前頭打到哪兒啦?」
阿梓一頓,挑眉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問:「你指哪邊?」
黎嘉駿也卡殼了,回道:「什麼哪邊?」
&兒,這兒,這兒……全都是日軍,你問的是哪邊?」阿梓虛指了三個方向,笑眯眯的問。
黎嘉駿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沉吟了一會兒,嚴肅道:「你手指挺好看的。」
阿梓當即握拳,一臉看蛇精病的表情。
&那我問,離台兒莊最近的日軍打到哪了?」
「……台兒莊?」阿梓忽然眯起眼,「怎麼突然提到台兒莊?」
&兒莊不是……」黎嘉駿一時也說不出什麼,她光知道台兒莊要打,但不知道為毛要打成那樣,如果徐州是因為地理位置重要,那麼台兒莊又是有多重要?她只能模模糊糊的說,「那兒不是,挺重要的麼?」
&在離我們最近的日軍,在南邊,我來之前聽說他們打到了蚌埠,現在到哪兒了,我也不清楚。」阿梓表情很冷靜,仿佛對於日軍日進千里的速度習以為常,「中央是派了人馳援去了,等會你們應該也能聽到這個消息。」他詭異的笑了笑,「你猜派的誰?」
&華沃土泱泱眾將……我怎麼猜得出?」黎嘉駿討好的扯他袖口,「說嘛,說嘛,這個總不是機密噠!」
&自忠。」
&他呀……」黎嘉駿下意識的回答,覺得沒什麼不對,甚至覺得就該這樣,名將啊!她這種歷史學渣能記住名字的就這麼幾個了,「恩,也不錯哦,那應該沒有問題的。」隨即掏出小本本拿鉛筆記上,張自忠帶兵馳援蚌埠……
&錯?」阿梓詭異的消失了,轉而怒道,「賣國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中央派他馳援,莫不是嫌敗得不夠快?黎嘉……小姐,你也是個愛國的人,聽到這樣的消息,難道不會憤怒嗎?」
飛來橫訓,黎嘉駿莫名的抬頭,眨巴眨巴眼,有些不明白。
張自忠這些日子因為北平淪陷的事備受指責,全國都罵他賣國賊不假,連南京鎮府都沒出面洗白,顯然是默認的了,那陣子撤職查辦什麼的折騰的很徹底,聽說他四面流落,屬下和好友都不願意理他,在山東還被義憤的學生堵在廁所聲討……這些都被同僚拿出來當過笑話來講,顯見聽到這些是很解氣的。可她總是下意識的聽過就算,也從來沒附和過,但當時都沒細想過為什麼她沒那麼憤怒。現在挨了訓,她才開始思考,第一個反應就是,他都戰死了,還想怎麼樣?
哦,落差在這兒。
她於抗日所知信息不多,為國捐軀的英雄知道的也就那兩隻手數的過來的幾個,大部分還是革命烈士,張自忠卻一枝獨秀以禿黨戰將的身份位列其中,她甚至還記得他棗宜會戰戰死的內容就位於翻開書本左邊頁的下半部分,所以在她心裏,張自忠就等於為國捐軀的將軍。
即使那時候她親歷「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可她也只是憤怒一下,懷疑一下,卻沒恨過他。
一個為國捐軀的將軍,怎麼會呢?就算是真的,他後來也贖罪了呀。
黎嘉駿心裏,張自忠已經是一個逝去的人了……她下意識的避諱任何不尊重的行為,因為,死者為大。
她就是這麼想的,可其他人又怎麼會知道呢?
黎嘉駿想明白,卻也更無力了,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你看,他都要帶兵到前線拼命去了,我們這種,躲在後面的……多少漢奸迷途知返為國殺敵的?哎,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覺得他現在背着罵聲上陣,恩,壓力肯定蠻大的,就,就不講他了。」
阿梓背着手聽完,先沒說什麼,倒是上下掃視了她一會兒,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頗為奇怪:「看來黎小姐很有見解,在下就不多話了,免得給您不好的影響。」
&怎麼了?」黎嘉駿覺得很不舒服,「我承認我的想法大概對他太寬容了,但,但你也不至於這樣對我吧?」
&小姐,我有公務。」阿梓冷淡的敬了個軍禮,「先走一步了。」
&再見。」黎嘉駿無精打采的擺了擺手,心想男人心海溝秤……一點都不好玩。
阿梓樣子非常瀟灑的轉身走了幾步,忽然慢下來,遲疑許久,又轉過身,僵着個臉:「黎小姐。」
黎嘉駿正站着發呆,此時下意識的昂了一聲。
阿梓深吸一口氣,僵硬的走回來,沉聲道:「請問,你為什麼要提到台兒莊?」
因為她就是衝着台兒莊來的呀,黎嘉駿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只知道顯然現在台兒莊是離戰事挺遠的,心裏就有點發毛:「我只是看它位置挺重要的……額,想有空去看看,應該能提前弄點情報什麼的……你知道的,如果日軍炸起來,很快那兒就什麼都不剩了。」
&你為什麼不拍徐州?明明這兒更重要。」阿梓冷笑。
艾瑪最討厭熊孩子了,黎嘉駿很不高興:「不懂不要亂問好嗎?我愛拍哪拍哪行不行?」
&然行,你可是……」阿梓頓住,再次轉身大步離開。
&可是什麼?誒你說話能別那麼刺兒嗎跟妒婦似的!」黎嘉駿終於受不了,大吼。
阿梓驀地站住,抬手食指點她,一邊點一邊咬牙切齒的說:「你,別>
&
可他說完卻轉身跑了。
黎嘉駿原地琢磨了一會兒,大驚失色:「臥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