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兩架飛機,一天時間,曾經的五省通衢,千年帝都,就再也回不來了。
等它被一天照三頓的炸了幾天後,所有人都已經麻木了。
千瘡百孔的城市,破碎扭曲的街道上,黎嘉駿翻動着地上的碎塊,看見下面露出一截扭曲焦黑的軀幹,嘆了一口氣坐在一邊,吹響了口中的哨子。旁邊立刻有繫着白布條的人跑過來,一看情況,轉頭回去抬擔架。
看着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被運走,旁邊的一個小兵打量了她一會兒,遲疑許久,上來問:「你站得起來嗎?」
黎嘉駿點點頭,盯着發現屍體的地方,半晌捶了捶腰,輕聲道:「你去吧,別管我。」
這是她這段時間來獨立發現的第十具屍體,第一具就是那個新嫁娘,她是想抱着新棉被爬出去,正好被自家房子掉下來的牆塊砸個正着,她的丈夫自防空洞趕來時看到妻子的屍體時,哭聲傳出十里地去。
幸而那個小孩子的父母並未傷亡,他們原以為已經失去了這個孩子,失而復得後自然是萬分欣喜,對她千恩萬謝,可她卻半點沒高興的感覺,救了兩個,死了一個,這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實在不值得高興。
雖然緊接着就有人來帶着大家把空襲逃生的路線演練了好幾遍,可是防空洞並不足以容納所有的人,總有各種意外引發死亡,每次空襲後,城裏城外全都哀鴻遍野,救援隊的鈴聲和板車的咕嚕聲此起彼伏,翻倒的碎石中,倒下的樹下,甚至樹上和電線上,都能看到血淋淋的肢體和軀幹。
不親眼見到,恐怕這輩子都想像不到,炸彈真的會把人炸碎了往天上拋去,掛在電線杆上,樹上,血液混着煙塵滴落下來,成了這人一輩子最後一次求救的信號。
有些屍體掛在電線上,不前不後,爬上電線杆也夠不着,只能幾個人一道拿細竹竿去夠,這戳來戳去,腰酸背痛的,好不容易把那一截軀幹捅下來了,辛苦萬分終於成功,卻也沒有絲毫要激動一下的念頭,撿拾軀幹的人帶着口罩和手套,沉默的,只管將那一截看不清是什麼部位的軀幹扔在板車裏,板車裏堆積的零件已經可以另外拼起好幾個人,此時也都只是血糊糊的一堆,最終只有付之一炬。
塵歸塵,土歸土。
黎嘉駿在一旁碎石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幾步,就被兩個救援隊的兵硬是扶上了板車的邊坐着,坐板車也不清閒,本來就腰酸背痛,坐一會兒更是要腦震盪,手邊濕濕滑滑的,她淡定的把一截灰白的腸子撣進車裏,隨手往身上擦了擦,捶了捶腿。
&上就中午了。」後頭的小兵低聲道。
&先堆出去,躲防空洞去吧。」另一個回,「今兒個似乎盯住這一片了,收都收不完。」
&昨天一樣,全留着傍晚燒?」
&能咋地,為了點一把火,把命搭上?沒見前兒個那倆畜生順着煙炸麼,整兩隊的兄弟都搭進去了。」
&隊?不是說只有兩個嗎?」
&信?那麼多拉車的!」
&姑娘,姑娘,馬上到2號洞子了,你先進去吧,我們把這車拉出去。」
&你們辛苦。」黎嘉駿跳下車,目送車子離開。
已經有不少人估摸着中午的轟炸即將到來,陸陸續續攜家帶口的晃過來,此地離防空洞還有不少距離,他們大多是政府人員,邊行走邊商談着事情,表情很是不順。
前線情況相當不好。
日軍裝備優勢實在太大,不管是滕縣,還是臨沂,全都是坦克攻堅,飛機輔佐,前線如果不傳壞消息,那幾乎是沒有消息可傳回來,前天她剛收到一次盧燃的傳信,信上報了平安,順便簡述了一下所見,不外乎川軍裝備簡陋,敵軍攻勢兇猛,守城艱難,傷亡慘重等,完全沒有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讓她有種看當年長城抗戰時自己寫的稿子的感覺。
她自己文筆也不咋地,還不如盧燃好,乾脆不多此一舉的去潤色什麼的,直接托人一封電報拍到了後方,隨後就開始專心對付起眼前的轟炸來,每日裏轟炸後,沒什麼職責的人都會系上個白布條去翻廢墟救人,今日又是忙了一個上午,她本想找人打聽一下前線的新消息,此時卻是在無力趕上去,只能作罷,想着等會兒在防空洞裏要是就近遇到個誰,順便問問好了。
正在廢墟中艱難跋涉着,突然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嗡嗡聲,黎嘉駿心裏一突,只覺得哪裏不對,這分明是飛機的聲音,可是,為什麼沒有防空警報?!
&機來拉!飛機!」有人大吼着跑過來,看樣子驚恐無比,而他的身後,正有四架飛機遠遠飛過來!
不僅沒響防空警報!飛機還翻倍了!防空隊是在作死嗎?!所有人都出離憤怒了,更加多的是恐懼,即使第一次轟炸沒有應對經驗,但至少是有防空警報的!可此時,什麼都沒有,飛機就到頭頂了!嗚嗚的蜂鳴聲帶着死亡的陰影罩在所有人的頭頂,所有人尖叫着,奔跑着,在廢墟間爬動着,倉促尋找躲避的地方。毫無辦法,曾經演練無數遍的逃生演習再次化為泡影,即使推推搡搡的就往防空洞去,也已經來不及,仿佛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被炸死,哭聲都已經蔓延了開來,奔跑的人鼻涕眼淚滿臉,驚恐到似乎要昏過去,現場一片混亂。
黎嘉駿剛才回頭看了一會兒,身上又綿軟無力,竟被人一把就推倒在了一道石牆邊,她撐起身子,只覺得自己麻木的心臟又開始砰砰作響,緊張得全身發酸,她抬頭盯着已經飛到頭頂的飛機,驚訝的發現,它們已經飛過了半個城,竟然沒有丟下一顆炸彈。
待到細看,她直接倒吸一口涼氣。
見鬼!黃鶯!蘇聯飛機!
這還是她在杭州機場看到過的機型,但是別人不知道啊!
抗戰大半年,見過自家飛機的中國人,屈指可數!更何況這還是友軍的飛機!
她下意識的伸出個手想攔一下,隨便是誰,只要有人能傳播就行,可卻還是被飛奔的人一腳踢開,她那句:「別跑!是友軍!」被一聲痛叫葬送在肚子裏。
但她還是掙扎着又喊了一句:「別跑了!是蘇聯援華隊!」
&麼可能!援華空軍全在武漢!這裏一個都沒!」留在徐州的都是圈裏人,但凡是個體制內的都比她消息靈通,這個大哥躲在牆邊似乎也無處可去,但是噴她卻是妥妥的。
&那是黃鶯啊!蘇聯飛機!」黎嘉駿企圖以事實佐證,可這麼兩句話的功夫,四架飛機早就跑得沒影了,哪還看得到,她只能改口,「你看它們投彈了嗎?!」
那大哥也無語了,此時不管知不知道那是蘇聯飛機,但發現沒有投彈的這個事實的人並不少,等飛機遠去,才惶惑的停了下來,擦着眼淚鼻涕痴痴的望着天邊,身體還做着蓄勢待發的樣子,就等那四架飛機再飛回來。
黎嘉駿手生疼生疼的,她爬起來,無力的靠着牆角坐下,笑起來:「呵呵,真是……」被自家的飛機嚇成這樣……
許久沒等到有任何飛機回來,大家都陷入了茫然中,眼看着午間的轟炸即將開始,但現在有神秘飛機已經從頭頂飛過了,那接下來還需不需要躲?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有志一同的往防空洞走去,黎嘉駿也緩過勁來,在那位大哥的攙扶下站起來,一道前往防空洞,不管怎麼樣,還是命要緊,這個時候,可經不起任何意外。
防空洞裏,等待的人們熱烈討論着那四架神秘的飛機,都感到極為振奮,不管那是蘇聯援華隊的還是自己人開的,總之都從側面證明了咱家的防空力量並不是零蛋,這簡直就是感動中國的事情,在所有人被日本飛機炸成洞穴人的時候,突然橫空出世四架咱們的飛機,挺身而出把小日本一頓胖揍……
雖然只是想像但光看到有自家飛機打頭頂路過就很開心了。
隨後就有人越想越離譜,都說這幾架飛機是去炸軍艦的,想想吧,連自己人都不知道自家有飛機要偷襲,日本肯定更想不到,絕對一炸一個準,還有人腦洞大開,說他們肯定是飛去日本,扔它個百八十噸炸藥,把日本島轟沉!
且不說這飛機自個兒有沒有百八十噸重,光第一條黎嘉駿就不信,咱中國國人看慣了大刀土槍不認得自家飛機就算了,人日本人能不認得飛過來的是不是自家飛機?不管這幾架飛機是什麼任務,象徵肯定大於實際。
可黎嘉駿萬萬沒想到,她當天就被打臉了。
首先,那四架飛機去的敵方陣地上的日軍,竟然,真的,沒抬頭看!
他們壓根不信此時嗡嗡嗡飛來的是其他國家的飛機!英法德美不可能,蘇聯的全在別處,中國的能在戰場上飛的就只剩鬼了!那頭頂妥妥的是自家的呀!還能是誰的呀!
於是這「幽靈戰機」x4就這麼毫無阻撓的飛到正上方呼啦啦的下完了一百多個蛋,那酸爽!據說中方陣地一整天指着聽對面陣地呼天搶地哭爹喊娘樂了!
其次,那一天照三頓來炸的飛機,真的,沒有,來!下完蛋一身輕鬆的四架黃鶯回來的時候,正遇上吃飽喝足要來徐州「上班」的兩架日本軍機,狹路相逢,爽者勝!此時我們的菜鳥飛行員正在最壯志凌雲的時候,當下也沒管敵我差距,衝上去就是個干,竟然真的,把那兩架轟炸機,給幹了下來……
這都是當天發生的事情,而且消息傳得賊快,傍晚的時候第一批去收日軍飛機殘骸的人都已經回來了,全仗總司令李宗仁的提前安排,他大概是預料到陣地轟炸會順利,卻沒想到還能烤兩隻日本鳥,當即大加宣傳,頓時激得黎嘉駿等記者跟打了雞血一樣把稿件刷刷刷的往回拍,轉眼就傳到了大後方。
這大概是戴參謀召開的最激動人心的新聞發佈會了,他繪聲繪色的講述了一下前線發生的事情,從知會前線有自家飛機要來,到擔心自家飛機一激動眼花看錯陣地所以命令所有我方陣地事先鋪上白布方便辨識,及至最後描述了日本方面雞飛狗跳的情景,無一不讓在場記者都聽得雙眼放光。以至於後來有記者撒嬌似的抱怨說事先不通知城裏的留守人員,寶寶們都嚇壞了,嚴肅如戴參謀都也只是笑着和大家道歉,表示以後下不為例。
當人們問起那些空軍英雄是誰時,戴參謀更是毫不避諱的回答:「那是廣西空軍。」
場面一時卡殼。
可緊接着卻更騷動起來!
廣西空軍由於各方面設施落後,參戰機會少,缺乏經驗,一直是中央空軍的替補。待到淞滬會戰後期中央空軍精銳被打光,以為輪到自己了,結果蘇聯援華隊又來了,坐來坐去都坐冷板凳,最慘的時候就連飛機都輪不上開,可謂是戰鬥機中的菜鳥,菜鳥中的戰鬥機,如今在徐州上方大放光彩的竟然是這麼一群人,那反差萌簡直爆炸!
世人都愛聽以弱勝強的故事,古往今來皆同理也。黎嘉駿是看不到這個戰報傳到後方會是何等樣的輝煌了,可她卻切身體會到這一戰後的好處。
日本飛機也不是卵生的,一下一窩,這麼平白損失了兩架也是疼得肝顫,大概又想到繼續轟炸徐州這塊「遺蹟」也沒什麼收益了,竟然放棄了一日三餐的轟炸,還了徐州人民一片晴朗的天!
這下好,原本所有人頭頂着炸彈都在央求李宗仁快搬指揮部,李司令嘴上答應着卻一直不動,敢情是在算計這麼一出,現在空中危機解決了,司令部繼續在徐州屹立不倒,大家也沒了撤退的理由。不過倒沒有因此就降低警惕,就怕日軍隨時殺個回馬槍。
就在轟炸停止的第二天,黎嘉駿被叫到了戴參謀處。
戴參謀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趁現在,快去趟台兒莊吧。」
黎嘉駿喜悅的心情剎那間就顛了個個兒,只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但又好慢,心情極為複雜,得償所願的愉快和對血戰的畏懼混在在一起,可她此時也沒得退堂鼓好打了,只能點頭應是,又問:「那滕縣怎麼樣了?」
戴參謀沉默了一會兒:「尚未掉,但也……」
&我那個同事回來了嗎?」
&曾,現在前線只有去的,沒有撤的。」
&我同事他不是士兵。」
&個洋鬼子都沒回來,你急什麼?」
「……」黎嘉駿閉上嘴,她看着戴參謀在一張文書上蓋了章,那是專門給前線記者的通行證,也兼職了介紹信,到了前線可以直接找長官安排,以前都是樓先生丁先生拿,如今終於是她自己帶着了。
接過通行證,她還是不甘心,問:「我聽聞滕縣還在求援,臨沂處得了張自忠將軍的支援已經解圍,那麼張將軍是否會去支援滕縣?如果去,我能否……」
&姑娘,兵也是人,臨沂是解圍了,可剛解圍就去滕縣,豈不是要累死?」
&就是想去滕縣看看。」
&要去救你同事啊?」戴參謀似笑非笑的一問,黎嘉駿頓時無言以對。
戰場上,又是前線,她一個人去了有什麼用,也就是個搭進去的而已。
&了,你先去休息吧,等到過去的人到了,我會派人捎上你的。」戴參謀擺擺手,送客了。
黎嘉駿捏着通行證回到住處收拾東西,只覺得心裏翻攪的厲害。
滕縣沒有一刻不在叫援兵。
可是司令部給的命令永遠只有一條,死守滕縣,以待後援。
她聽着這句話後,卻再沒聽到有後援派去的消息,才四天功夫,她卻覺得,遠處,津浦線上的滕縣那兒正躺着一個巨人,他原本橫刀站在那兒的,此時卻已經躺下,而且氣息正在逐漸微弱,可它還在喘息,不死,擋在那兒。
其實它沒有等待後援了,它只是擋在那兒,千瘡百孔。
天邊隱隱有紅光。
一夜無眠。
第二天清晨,黎嘉駿正刷着牙,看到一個人騎着馬自遠處走來,他個子高大,褐發綠眼,很是眼熟。
待想起他是誰時,她的牙刷掉在了地上,只覺得呼吸道連着食道全都堵住了。
修斯,那個和盧燃一道出發的外國記者,他一身狼狽,神情憔悴的下了馬,低頭,乾裂的嘴唇開合,聲音模糊:
&不起,我沒把他帶回來。」
黎嘉駿一口咽下了牙膏泡沫,張了好幾次嘴,最後只是嘶啞的問了句:「……你,看到他死了?」
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鎮定,修斯遲疑的搖搖頭:「沒有,太亂了,我的馬驚了……我沒找到他,對不起。」
&要說對不起,你確定沒看到他死?」黎嘉駿咬牙問。
&有,但是當時的情況……」
&就不用說對不起了,我知道了。」黎嘉駿禮貌的點頭,重新撿起牙刷,洗也不洗塞進嘴裏,含糊道,「您可以去休息了,我很快要出發,時間不多。「
修斯怔怔的看了一會兒她的牙刷,微微行了個禮,在洗漱台邊放下一管膠捲,悄聲離開了。
黎嘉駿洗漱,收拾屋子,打包行李,如往常一般走到司令部,那兒如往常一般忙亂,卻似乎比往常還要忙亂,幾個記者正圍在外面悄聲說話,表情很嚴肅。
她傻傻的站在外面,不知道該做什麼,原本應該很無恥的去偷聽,或是繼續去騷擾小戰士順便套套話,可此時她卻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聽。
但顯然有人不這麼認為,兩個人走到她面前,正是那兩個德國記者萊辛和羅德里希,兩人都表情嚴肅,朝她點了下頭,萊辛低聲道:「我很遺憾,小姐。」
黎嘉駿扯出個笑容:「什麼?」
&們知道您有一位同事在那兒。」
&可是和他同去的,那位修斯先生,並沒有看到他陣亡啊,為什麼要說遺憾?」黎嘉駿睜大眼和他們對視。
兩個小哥對視一眼,表情更深沉了幾分:「看來您還沒聽說。」
&麼?」
&剛傳來消息,滕縣淪陷,守城士兵,全部陣亡。」
「……」
&振作起來,順便,我們是來道別的,我們已經接到撤離命令,今天下午就要離開,日軍已經逼近台兒莊,離這兒太近了,並不安全,希望您也能及早撤離,脫離險境。」
「……」黎嘉駿笑起來,「我也是來道別的……」
&那太好了,你是準備撤離到武漢嗎?」
&不是,去台兒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