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在中國士兵發狂一樣圍着廢棄的坦克打量時,日方的戰地上似乎是驚訝到完全忘了這是戰爭狀態,竟然整整五分鐘沒放出一槍。
可他們有多震驚,反應過來是就有多震怒。
狂風暴雨一樣的攻擊把所有人趕回了陣地……丟下了幾具猶來不及收回笑容的屍體。而日軍那邊,卻也似乎因為這史無前例的重大損失,遲遲沒有動靜。
中方的大火力武器太貧瘠了,以至於他們的坦克連戰術隊形都懶得用,甚至可能認為即使到了射程內也不需要開炮,直接掩護着自己的步兵碾過去就行……因為中國人手裏的槍根本破不了他們的防。
打死他們也想不到,在遙遠的尚未捲入戰火的另一個戰區,已經卯着勁兒在開發屬於中國人的裝甲兵團,而中國在內戰幾十年後,處處土財主思想的軍閥竟然會有這麼一天,願意為了他們並不參與的戰爭而貢獻出所有簇新的、壓箱底的寶貝。
戰防炮狠狠的抽爛了他們的臉。
不是你日本人才團結。
&走。」秦梓徽報道後找了過來,「照片拍完了,就快走!這次他們沒準備,下次就沒那麼容易了!」
&留在這?」黎嘉駿驚訝,「你不是東門那兒的嗎?」
&打光了,這兒有戰防炮。」他言簡意賅,又一次重複,「聽見沒,快回去!」
&好好。」黎嘉駿舉手,她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緩過來,卻也知道此時的平靜完全就是暴風雨的前奏,她不敢停留,繞過他順着戰壕往回走,卻又被攔住,秦梓徽僵着臉,把那個日軍的乾糧包塞給她,「拿着!」
&到後面不缺吃……」黎嘉駿沒說完,秦梓徽卻已經不耐煩往前了,她順着看過去,他穿着軍裝,雖然不一樣的顏色,可那同樣的高瘦和筆挺,卻恍惚間和剛夢到過的某個人合在了一起。
別再看我們死了……
她驀地一震,近乎失控的喊了一聲:「秦梓徽!」
他轉過頭,疑惑又不耐煩的樣子。
黎嘉駿卻不知道說什麼了,總感覺羞恥感爆棚,可不說肯定會後悔,便只能硬着頭皮支吾:「你,不要死啊。」
秦梓徽聽清楚了,他垂眼不看她,幾不可見的點點頭,轉身繼續走了。
黎嘉駿嘆了口氣,抬頭看看,煙霧瀰漫在頭頂,戰場的天空總是看不到藍天的,平靜之下,她又開始感受到肋下的刺痛,不由得捂傷苦笑,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她要再次穿越巷戰的戰場回去,光這麼想想,心裏不可謂不累。
才走了一點路,就進入184團負責防守的內城,遠處槍聲像炒豆子一樣連綿不絕,甚至連方位都聽不出來,只覺得前方鋪天蓋地的全在打仗,黎嘉駿一時間連怎麼走都想不好,她略有些瑟縮,直覺這樣走過去必死無疑。
她回頭看看,防守西門外的是183團,此時後背的內城由184團守着,槍口只需要對外,人也不少,似乎還安全點。她也不想給秦梓徽當累贅,乾脆湊過去,在陣地後面指揮所旁邊找了間破屋躲進去,竟發現裏面還有十來個瑟瑟發抖的百姓。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想想莊內之前的繁華,轉眼之間三面被圍,第四面還是條運河,雖然南面有臨時架起的浮橋,可是且不說鮮少有平頭老百姓像黎嘉駿一樣身經百戰而且二缺,敢穿越半個城去,光想想僅第一天日軍就已經炸開了口子衝進來,這一份恐怖壓力已經足夠讓人腿軟了。
黎嘉駿和他們面面相覷,找了個角落抱腿坐下,默默的聽着。
這一等,又是到天黑。
天黑時進攻不便了,雙方都需要休息,後方送飯的隊伍來了,飯菜都已經冷了,誰也沒空講究,大家輪班吃飯,俱都默不作聲,狼吞虎咽。
此時別說什麼崇高理想了,多少漢子豁出命去打仗,不就是為了口飯,這種感覺在面對飯碗的時候,才會尤其清晰。
屋裏的老百姓大多形容憔悴,他們大概有三四個家庭,此時不知從哪裏撈出個籃子,拿出食物抱團分吃着,有個小姑娘吃着,偷眼看她,似乎是想分她一點,但最終還是被有所察覺的母親給擋住了視線。
黎嘉駿倒無所謂,她自己就不愁吃的,不過為了不讓他們尷尬,她還是從那個日本兵的包袱中掏出一包餅乾,一包只有五塊,味道也不咋地,但很像壓縮餅乾,她吃了兩片,又喝了點水,整了整裝備準備起身,臨走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頭問了一句:「我……打算跟着炊事班回指揮部,你們,要跟着嗎?」
相比躲在看起來安全的此處,她完全不用考慮就選擇搏一搏跑回去。
屋內的人是有一兩個心動的,但看看家人和其他人的反應,還是沉默了下來。
黎嘉駿點頭表示懂了,她也沒什麼可勸的,乾脆的鑽了出去,炊事班的人正在把回收的菜籃飯桶壘上板車,一共也就十來個人,拉板車的,挑扁擔的,持槍警戒順便扶板車的。
西門是最遠的一站,顯然他們已經送完了所有陣地,要回去了,黎嘉駿只是一問,立刻加入了隊伍,雖說一個小姑娘顯得很累贅,可黎嘉駿是拎着把槍去的,瞬間變成戰鬥力了。
雖說抹黑行進,但顯然這兩日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到了巷戰最密集的區域時,就抱成團謹慎前行,在雙方隊伍都被衝散的時候,他們這樣的隊伍算是個不小的規模了,醒目又充滿誘惑。
途中已經看不到一幢好房子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有些地方連條路都沒有,此時就需要手頭有空的人幫忙一起抬板車,黎嘉駿便也一道擔負起警戒的任務。
快到南門浮橋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呼喚:「兄弟!兄弟!」
一整隊人都警惕的看過去,看到有兩個士兵貓在一截斷牆邊,朝他們招手,此時天色昏暗,他們的臉烏漆墨黑,只看到一口白牙。
&麼情況?!」班長走上前。
一個士兵指指北面:「有手榴彈不?」
炊事班配什麼手榴彈,這種緊要物資前線都嗷嗷的要,還能發給伙夫自保用麼,有槍就很好了!十來個人面面相覷,都表示茫然。
&士兵表示很遺憾,往後指指,「隔壁,就隔壁,有仨鬼子,咋整?留過夜?」
&呸!」班長當即捲袖子,「過你娘的夜!兄弟們上!天黑就讓他們見閻王!」
&你們不等命令嗎?」黎嘉駿覺得很刺激,但還是假惺惺的問了句。
&你娘的命令!咱炊事班也是兵,怎麼不能打了?」班長開始檢查子彈,「這時候跑去找團長,問,橋邊仨日本兵咋整,團長能他媽氣厥過去!」
&是這個理!」其他人紛紛點頭。
&者小姐你別管,跟着運飯的回去,有槍的來,咱們干他娘的!」班長揮手往前。
黎嘉駿挺想跟的,但心裏發虛,見班長帶了五個人翻到了牆後沒影了,只能老老實實跟着剩下的人匆匆過橋,剛過橋,就聽對岸響起零星的槍聲,緊接着又是一陣密集的槍聲。
所有人臉色大變,連黎嘉駿也聽出來了,後面那接連的槍聲,分明是三八大蓋的!
問題是,三八大蓋並非連擊槍!發出那麼多聲,那該多少個鬼子!
此時感覺,一桶冷水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內心的冰寒,所有人還保持着運輸的姿勢,卻都僵硬的回頭望着橋對面。
&長……」一個挑着扁擔的小兵當即哭了出來。
可他的哭聲轉眼消失在後續的戰鬥中。
班長的犧牲也讓偷襲的日軍小隊暴露了位置,這一打,又是大半夜。
浮橋到底沒被佔領。
更悲慘的是,她剛得知,白崇禧竟然上了運戰防炮的火車,往別的陣地去了!
黎嘉駿悲苦,憤懣,鬱卒,束手無策,只能繼續找個地方睡了。
又過了一天。
內城的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
剛剛送來統計,全師傷亡已經過半,就連184團的團長王震都負了傷,無法繼續指揮,被送回後方,隨即頂上的副團長剛上任就接到指揮部「無情」的命令,還是原來那一個,奪回文昌閣!
開打快五天,每一天都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可直到團長倒下,還沒成功,黎嘉駿幾乎能看到王冠頭頂的青煙。
此時黎嘉駿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個醫務人員,隨着擔架兵到處跑,隨時準備做緊急救援,可她能做的也只有包紮,簡單止血,王冠接到命令的時候,她正在清真寺給一個傷員堵血洞。
她本應跟着擔架兵抬了傷員就往後送,可日軍內成主力此時就在附近,大半個城幾乎全有他們的身影,剛剛聚起來發起一次攻擊,外面打得正歡。
王冠在屋子裏接電話:「什麼?師長!我手下沒人了!我警衛都派上去了!什麼?聽不清!哦,炊事班,對,剛接收了,不頂用啊!要!要的!那也要!嗯!秘書?可以可以!醫務?行!都要!是!是!死也要搶回來!是!」他掛了電話,隨手點了黎嘉駿身邊的擔架兵:「你們!去拿槍!現在你們是我的人了!」
黎嘉駿:「……我怎麼辦?」
王冠根本沒理她,他抄着槍問剛衝進來的兵:「打退了?」
那士兵一臉血點頭:「報告!剛打退!」
&令下去,五分鐘後,所有能打的都集合!」
&士兵轉身就跑。
黎嘉駿知道自己又被困在這兒了,很是心塞,但這兩日她已經習慣了,就乾脆等着看王冠打算怎麼整。
結果集合後,還有力氣的聚過來的只有百來人,王冠審視了一下,簡單粗暴的下令:「晚上搶文昌閣!敢來的旁邊報名,我讓你們吃飽!不管搶不搶的回來,死的老子貼錢!」
敢死隊啊?!黎嘉駿目瞪口呆。
此時,那個傳令的小兵已經拿出一疊髒髒的紙,拿着支鉛筆等在了一邊。
士兵們沉默了一會兒,轉而出列了好幾人,一有人開頭,後面就越來越多,全程沒人說話,也沒有商量,就在沉默中進行,他們走到那個士兵那兒,排隊領一張畫了圈的紙片。
&會跟炊事班說,憑這個紙片,多領一個饅頭!」王冠說着,他表情冷硬,看着那些兵,聲音沙啞,卻平白有點溫柔的感覺。
出列的都領完了,士兵走到王冠身邊:「報告!共七十二人!」
王冠往東南面望望,似乎正透過高牆和斷壁觀察着遠處的文昌閣,他沉吟了一會兒,半是嘆息的說:「夠了。」隨後又擺擺手,「都給老子休息夠了再上!」
說罷,他似乎還想講什麼,又說不出來,結果還是一轉身,進了指揮部。
敢死隊成員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仔細一看,他們雖然高低有別,但幾乎長着同一張臉,黝黑,滿是煙塵,沒什麼表情,不像是麻木,更像是迷茫,帶着些微因為疲憊而懶於思考的木然和僵硬,像她在歷史圖片上看到的每一張臉,他們全身都是血漬和黑斑,髒得看不出軍裝的原色,背上都背着老西北軍傳承的大刀,烏黑的粗大的手捏着柔弱的紙片,沉默的列隊往外走着。
黎嘉駿這才發現,那兩個擔架兵,竟然也有一人加入了。
她嘆口氣,低頭照顧另一個傷兵,卻發現他已經沒了生息。
這是今天的第七個,一個下午的第五個。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疲憊的坐在了院中的大樹下,看着在逐漸昏暗的天色中暗淡的樹葉和枝杈,閉上了眼睛。
睡一會兒吧,她想,等天黑,就又有生意了。
……不知道會有幾個。
第139章 夜奪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