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無數次死亡和廝殺後,生命之重似乎也只能用輕賤來形容了。
每一秒都有人在死亡,我方的,敵方的,滿地血肉,空氣中都是焦臭味,風聲中夾雜着零碎的嘶喊和申銀,整座城幽如鬼蜮。
黎嘉駿滿地搜羅傷員,看到日軍的就不理了,大多都是死得透透的,也有半死不活的,她也摸不清要不要抓俘虜,便忽略過去,但當她遇到一兩個殺紅眼的郭軍時,卻又會指明哪兒有半死不活的鬼子,待看着郭軍興沖沖的提着刀過去,她又覺得早知這麼麻煩不如自己當初就補刀好了。
途中也有遇到殘餘的日軍和郭軍在廝殺,雙方早已瘋魔,幾乎認不清敵友,拼殺起來近乎瘋狂,黎嘉駿雖然有□□,卻害怕誤傷,急得心火怒燒,有時候找到空隙,卻也不敢上前,只覺得自己也會被那瘋狂的郭軍順手砍死,她躲在一邊,僅在自家的士兵被打倒時,才抖着手朝那個舉起刺刀的日軍開了一槍,竟然真打到了人,她當即跟打了雞血一樣撲上去,一刀劃開了他的咽喉。
此時那個被打倒的士兵早已虛脫,他緊緊握着刀,卻跟翻倒的烏龜一樣,怎麼也起不來,雙目渙散,眼見是累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黎嘉駿又是一頓餵水,按壓,手忙腳亂的,好歹把他拖到了一個隱蔽處,關照幾聲後,只能繼續前進。
她整個人處於近乎靈魂出竅一樣的狀態,在這個碎磚瓦礫中匍匐前進,爬得滿身滿手的血污,手上全破了皮,膝蓋也劇痛不已,但她一點也不敢停下,全神注意着周圍的動靜,一味的往西邊爬着。
有個不能死的人在城西,她心底里只有這麼一個想法,憑什麼那人不能死,為什麼是那個人,她一點都不明白。
地上還冒着煙,有兩具屍體在前面平攤着,顯然是同歸於盡的,她上前摸摸屍體不遠處的一桿槍,心裏警惕起來。
槍管還沒冷,說明這裏的遭遇戰發生在不久前,周圍應該還有人。
她躲到一截斷牆後面,只覺得雙手劇痛難忍,她想了想,脫下鞋子,把襪子套在手上,用醫用剪刀開了幾個口子,做成一副臨時手套,勉強算是保護了一點手掌,隨後又把子彈上了膛,深呼吸起來。
待覺得自己平靜的差不多了,她往四處看了看,卻正看到三個士兵鬼鬼祟祟的貼牆蹲在不遠處的一截斷牆後面,正往一個方向看。
她正在那三個日軍後面,看不到他們在看什麼,但肯定沒有好事發生,她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一個人上去扛三個,可前面一片瓦礫,她壓根沒這本事悄無聲息的趟過去看到底什麼情況。
待到那三個日軍都往他們的右前方抬起槍時,她一急眼,腦子一空,抬手朝着那兒就是一槍,尖叫一聲:「有埋伏!」
她這聲尖叫完全已經變了腔調,尖利的不像人聲,可效果卻是立竿見影,那三個日本兵還沒來得及轉頭,更遠處就一陣槍聲響起,有兩個被直接射倒,可最後一個卻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頭朝她的方向就是一槍!
子彈沒有擊中她,可是卻精準的擊打到了她身邊的牆上,尖利的碎石飛濺開來,在她的脖子和臉上擦過,一陣熱辣辣的疼。
見鬼,毀容了!
黎嘉駿欲哭無淚,她剛才那一下已經被自己嚇得腿軟,此時眼見那日本兵第二槍又要打過來,她根本不敢對射,只能抱頭趴在地上,只聽到頭頂啪啪啪一陣響,碎石飛濺。
她抱頭抖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三八大蓋並非自動槍,連半自動都不是,怎麼能連着三發,那日軍換彈那麼快,手速有點驚人啊!
卻聽到遠處噔噔蹬的聲音,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黎嘉駿!黎嘉駿是不是你!」
這一聲沙啞,急得也變了聲,可聽到她耳朵里卻猶如天籟,她當時就不行了,連滾帶爬的跳起來看也不看就撲過去,大哭:「啊啊啊啊!」話都說不出來。
秦梓徽整個人也髒的脫了形,被黎嘉駿當樹樁抱着,也只能無奈的托住她,安慰都沒,轉身就跑,一邊還下令:「繼續前進!」
黎嘉駿這才發現,周圍竟然還有四個士兵,都一臉凝重,警戒時偷瞥她一下,眼底里卻有喜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在秦梓徽的肩膀上揩掉了鼻涕眼淚,要哭不哭的:「我,我自己能走,放我下來好了。」
秦梓徽又跑了兩步,突然半跪在一堵牆後,她背靠着牆,整個人都被封鎖在他懷裏,只聽到耳朵邊他低聲道:「別吵,前面有人。」
又等了一會兒,他才放開手:「是自己人。」
旁邊立刻傳來鬆了口氣的聲音。
「阿德,前面是哪裏?」秦梓徽低聲問。
旁邊一個胖胖的士兵立刻從胸前掏出一張破紙片,看了看:「澡堂!」
「你們去那守着!」秦梓徽下令,「我把記者送回去。」
「我我我我現在是醫務兵!」黎嘉駿口不擇言,抓着手裏一卷爛布條,「看,看我有繃帶。」
「他們很快要反攻了,你覺得到時候我會不會管你?」秦梓徽直視着她,「我要是顧着你,還能不能打好仗?」
「為什麼這麼快反攻?」黎嘉駿很奇怪,「肯定需要時間準備啊!」
「他們也沒時間了,我剛才遇到仵隊長,湯將軍的口袋快紮起來了,滇軍、江蘇保安團都已經到達,將與孫軍長的三十師一道從東、西、南三麵包夾日軍主力,如果鬼子他們再不打通我們這兒,將會再無退路,被圍死在這兒,你說他們急不急?」
黎嘉駿頓了一下,腦子裏像是閃過什麼,嘴裏卻說着第一個想法:「所以說為什麼急着從外面送敢死隊來協防,就是怕我們撐不住?」
「是。」秦梓徽苦笑了一下,「可現在……真是撐不住了。」
此時兩人還是一前一後衝進了澡堂,裏面或蹲或坐着十來個人,都一個個累得東倒西歪,看是自己人就垂下眼,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有誰受傷的?給你們處理下傷口!」黎嘉駿喊了一嗓子。
大家相互看看,都沒動。
「沒有?」
「處理不完的,你留點繃帶吧,快回去。」秦梓徽守在門口。
沒得到響應,她也沒辦法,留了一卷繃帶,出了澡堂,秦梓徽跟在後面。
「你別跟着我,我自己可以的。」
秦梓徽哼了一聲:「別吵,快走!」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巨響從後方響起,一顆炮彈正落在澡堂旁邊!就像個發令槍,炮彈如雨點一樣落了下來,兩人抱頭鼠竄,緊接着掉入了一個戰壕中,跑了一段,正看到幾個士兵也躲在那兒,大家相互望了一眼,都明白了各自眼裏的意思。
鬼子又來了。
沒說的,只能繼續打,他們已經沒有可以抵抗炮火的武器,只能縮在戰壕中,等待日軍步兵進來再次開始肉搏,黎嘉駿自然是不敢再動,她乾脆在旁邊撿了把槍,學着別人一道趴在戰壕上準備起來。
「過來!」秦梓徽卻不肯放過她,抓着她的手臂就往旁邊跑,黎嘉駿掙扎:「你放手!放手啊!」可沿途沒一個人幫她的,
還有人指路:「長官!那兒那兒!有地方塞!」
「塞是什麼鬼啊!」黎嘉駿大叫。
秦梓徽一言不發,一路照着指點把她拖到一個廢墟里,那兒石塊掩映下,竟然有一座石頭灶台屹立不倒,木柴被堆在了一邊,大概是有人躲過,現在卻空空如也。
「進去!」秦梓徽一點不憐香惜玉,把她塞進灶房裏,黎嘉駿掙扎着剛探出個頭,抬眼就看他冷着臉,食指指着她,眼神兇狠。
「……」黎嘉駿縮了回去,抱腿坐在灶台里,任由秦梓徽把木柴堆在前面,直到看不到外面。
戰鬥又一次開始了,什麼聲音都有。
她覺得自己差不多要瘋了,不誇張,是真瘋。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或是幾天,在她感覺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她甚至感受到了黑夜已經過去,或許有過昏昏沉沉的時候,但是戰鬥的聲音時斷時續,外面正在拼殺的好像都是機械人,不會疲勞也不會倒下。
她又餓又渴,卻等不到停歇可以出去的時候,正覺得自己已經快失去理智,木柴突然被扒開,一張涕泗橫流的臉出現在面前,那是個陌生的小兵,他大哭着:「記者小姐!你有文化,你看看,他們是咋的了!」
黎嘉駿木然的思維停頓了很久才緩緩運轉,她嘗試着動了動,發現全身都冰冷僵硬,她張了張嘴,沙啞道:「把我拉出來。」
小兵誒了一聲,抓着她的肩膀就往外拖,她一個跟頭滾出灶台,身上還沒回力,就被那士兵拖着,連滾帶爬的摔進昨日跌進去的戰壕里,她四面看了看,沒看到秦梓徽,只看到地上地上並排躺着四個士兵,皆全身黑腫,面目恐怖!
饒是閱盡恐怖片,黎嘉駿還是被嚇得腿一軟!
就算以血腥刺激為主旋律的美式恐怖片,也沒導演會把巨大化的發黑的屍體放上熒幕,那是比胸腔里蹦出一隻異形還要恐怖的視覺刺激,已經反人類!
可是現在,在她面前的,這是什麼啊!
看她半天沒說話,那士兵哭着:「昨天鬼子那兒突然往咱這兒噴煙,咱一開始沒感覺,後來就又冷又燒的,今兒起來,他們仨就這樣了!記者小姐,這是咋地啊!為啥會變成這樣啊!」
他剛說完,遠處便有人大吼:「這兒又有一個!」
黎嘉駿抖抖索索的衝過去,正看到一個士兵仰天倒下,他全身發黑,幾乎肉眼可見的腫脹起來,他抓着一個兄弟的手拼命的呼吸,臉部的逐漸被擠壓的沒了原型,轉眼就斷了氣。
他抓着的那個士兵紅着眼,淚水嘩啦啦往下掉,叫道:「他說不要喝水,嗚嗚!大家不要喝水!」
黎嘉駿束手無策,她哭着往後喊:「傳下去!不要喝水!」
「不要喝水!」
「不要喝水!」
哭腔一遍遍重複着這句話,可更多的人卻在傳過話後開始失魂落魄,都已經一天過去了,本就吃不飽,多少人已經喝過水了,這簡直難以計數。
「這是啥呀!」那士兵還在哭喊,「啥東西啊!」
黎嘉駿望着遠處澡堂方向,黃綠色的煙霧混在硝煙里裊裊升起,消散在空中,那兒原本有十來個士兵,此時卻已經悄無聲息。
毒氣……
她蹲在戰壕里,眼前是一隻巨大的發黑的手。
毒氣……
背後,「這裏又有一個」的聲音再次傳來,有的士兵冷得牙齒打顫,相互詢問着怎麼辦,沒人能給他們答案。
毒氣……
她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脫離了理智的桎梏,迫的她跳起來衝着北面,狂怒的嘶吼起來:
「你們這群畜生!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