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幾年前,黎嘉駿自己都不信,她會被一個人的死打擊成這樣。
這人不是她的至親,也不是至友,連多一點了解都沒有,可是她偏偏就崩潰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攔腰折斷,再也使不出勁兒來,她不想哭,不想成天哀怨,她知道這樣討人嫌,可她的神智迷亂不清,完全控制不住。
本以為已經略微控制住的後遺症像是平靜後的暴風雨,或者說是經過漫長蟄伏的野狼,暴起反擊,喪心病狂的撕咬着她的心臟,她整夜整夜的噩夢,白天睜着眼睛就只能看到四周隱隱綽綽的人影,他們全都在奔跑、趴滾、射擊和掙扎,耳邊總是嗡嗡嗡的,不耳鳴時就只能聽到戰場上的聲音,那些嘶吼,那些哭嚎,那些垂死的慘叫,只有隱隱約約的清醒的空當,她能看到章姨太給她餵食時滿是淚痕的臉和旁邊黎老爹苦悶的嘆氣。
她知道自己任性上戰場的行為會給家人帶來煩惱,可她總覺得充其量就是讓他們憂心罷了,只要她安全的回去了,那一切都可以走回正軌。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會變成這樣,這比當初吸食鴉片的那個黎嘉駿還要愁人,以前黎老爹還能用錢,可現在就算有錢也沒有用。
她知道自己離瘋不遠了,她渾渾噩噩,根本清醒不過來。
最近她已經開始接受鎮定療法,即注射一些有鎮定作用的藥物,雖然知道這樣不好,可是她卻不得不貪圖這一時的安寧,又一次刺痛後,她長長的吐口氣,睜眼看到大哥正眯眼盯着自己。
「還好麼?快睡。」這是她前兩次打完針後,家裏唯一的吩咐,他們都希望她能睡個安穩覺。
黎嘉駿搖搖頭,她張張嘴,只覺得自己嘴上全是燎泡,乾熱的厲害,但還是嘶啞道:「哥,陪我,說說話……」
「好,你說。」大哥揮退醫生,又讓家裏人都出去,遠處只聽章姨太不甘心的嚶了一聲,被帶了出去,他坐到她床頭,拿着濕毛巾給她擦手。
最開初一病不起,她整個人昏沉的厲害,此時終於能夠在外力作用下清醒起來,便迫不及待想自救一下,無論腦子再怎麼不清楚,她心底總歸繃着一根理智的弦,在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要走出去,要擺脫這種情緒,而此時就是最好的機會:「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我就是,難受……」
「難受什麼?我們打聽了,那個盧燃與你並不是很相熟。」大哥頓了頓,他似乎有些懊惱,「哦,我並不是特意提他……要不要讓你嫂子來陪你?」
黎嘉駿艱難的搖頭:「不要……她大概,不能明白……」
「那你說,你在難受什麼?」
「我不知道……」黎嘉駿有些迷茫,「我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難受,我應該是知道的……但我說不出來……」
「盧燃的死,和你有關係?」大哥真是一點當心理醫生的潛質都沒有,直接就猜。
黎嘉駿心嘩的就揪緊了,痛得她喘不上氣來,她死死抓緊大哥的衣角,嘶聲哭着:「我……我該怎麼說……我就因為沒聽說過,我不清楚,我就讓他去了……我怎麼可以讓他就這麼去的……然後我自己去台兒莊,我自己去台兒莊……我明明知道……不對,我不知道……可我有數的……有多危險,我心裏有數的……」
她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懊惱,懊惱得頭疼欲裂,一想到他明明那麼聽話,自己卻沒有拼力攔着他,到看到王銘章的屍體了都還在逃避,非得看到死訊了才敢承認,這個少年是死了。
她手下人命不少,她眼看着去死的人更多,可唯獨盧燃的死,讓她有種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覺,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某些本應知道的東西,將已知留給了自己,將未知輕易撒手給了盧燃。
同樣是戰地記者,憑什麼她非得台兒莊,而他就去滕縣?
她覺得是自己這個作弊狗將盧燃推上了死路……
她更懊惱的,是為什麼她對這段歷史知道的那麼少。
如果多一點,再多一點……
沒有如果了。
她溺水似的抓着大哥的衣角,像個蝦米一樣縮起來,還是只能失聲痛哭。
大哥一直沉默的聽着,最後把她整個撈起來抱在懷裏,微微搖晃。
「別睡,哭……哭出來,就又是我們的嘉駿了。」
這一夜,黎嘉駿竟然無夢。
似乎意識到聊天有助於她的病情,之後幾天,全家人輪流陪她說話,就連熊津澤也來看她,有時候大夫人就在她身邊念經,念了幾句,看她清醒着,便開導兩句。
但最麻煩的是,黎嘉駿理智的時候,邏輯非常清晰,她知道人各有命,自己固然知道台兒莊是大捷,但並不代表盧燃去滕縣就必死,她去台兒莊就必存,本來戰地記者就不會留到最後,盧燃的犧牲本來就是意外,她一味的把台兒莊當生路也未免太樂觀,自己也是千辛萬苦才活下來,她並沒有哪裏對不起盧燃。可情緒這種東西卻不是理智能夠遏制的,就好比面臨高考的學生,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沒誰說一定會失利,可是考前怎麼都不會有誰是興高采烈的。
負能量總是更容易影響人。
報社的工作自然告吹了,得知她的病因,很多同事都來探望,多會帶點新奇的小禮品,吃的喝的都有,聽說還有聞訊趕來的讀者,只是都沒見到人。
說起來客,倒是讓大嫂想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八卦,她本不是個嘴碎的人,此時也是實在沒辦法,拿來轉移自家小姑子的注意力:「嘉駿,昨天亞妮來過了呢,說讓你快點好,她等不及帶你到處去玩啦。」
「嗯……」黎嘉駿怏怏的,她都快想不起這唐亞妮長什麼樣了,這麼一想,就有些奇怪,「她對誰都那麼熱情嗎,還是嫂子你托她帶我啊?」
「我倒是想,還沒來得及提呢,她就自己主動了,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呀。」
「哪裏情理之中了,換我,就算是你的閨蜜,我也沒想過見一面,就各種約出來玩的道理啊,又不是一見鍾情。」
「呵呵,一見鍾情倒是有,只不過那對象不是你。」大嫂眨眨眼,「是小叔。」
黎嘉駿歪着頭琢磨了一會兒,想黎老爹什麼時候冒出了一個弟弟,結果腦子撥開迷霧一頓悟,呼的就彈起來了:「臥槽!看上我二哥了?!」
她這一蹦蹦的忒猛,嚇得大嫂哐的灑了咖啡,很是驚訝:「駿兒你怎麼了,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小叔這麼出挑的青年才俊,到哪兒不吸走一片芳心,多一個亞妮很奇怪嗎?」
黎嘉駿這一跳把腰都閃了,精神頭兒卻前所未有的好,她揉着腰咬牙切齒:「我還當我魅力大呢,原來是想曲線救國啊,哎喲!嘶!不成!我得把着關!」
她當然知道二哥的魅力,那可是響噹噹的鑽石王老五,以前在杭州上海的時候就常聽家裏人取笑二哥,說哪家姑娘哪家小姐的,鑑於沒見着人,她就當八卦聽着,也沒什麼感覺,可此時見了司馬昭,才覺得司馬昭之心着實可憎,你妹啊,挖老娘牆角,也不怕鏟子一划割了自己的腳!
誒等等……二哥好像也不是她的牆角。
黎嘉駿頭痛起來,佔有x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滅絕人倫,她要平常心!平常心!不行,冷靜不下來!
這邊大嫂還在說:「亞妮確實不適合,我看她呀,根本管不住小叔,小叔這性子也不知道隨了誰,感覺找什麼樣的女子都難配。」
「他就適合找個男的!」黎嘉駿冷冷的說。
「是呀!」大嫂居然認同了,「這麼多年,我也就見他聽向鯤的話,可向鯤畢竟佔着兄長的位置,理當如此的,要說女的,似乎也只與你能夠有商有量的,說實在的,平時我與他就算同處一個屋,都不大說得上話,也虧得那麼多女孩子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
「那這一年,他都沒找過女朋友?」黎嘉駿忽然好奇起來。
「有是有的。」大嫂道,沒等黎嘉駿瞪大眼,又說,「可剛有個信兒,轉頭又和平分手了,問原因,他自然都說自己不對,不會講女方不好。」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一點都不覺得黎嘉文是那麼高尚的人。
「其實小叔年紀也不小了,要以前在奉天,估計早就訂婚了,只可惜現在這樣奔波着,才一直沒個着落,長輩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張羅,前兩日我們還合計着,亞妮別的不說,好歹門當戶對的,如果真行,咱也不多攔着了。」大嫂愁眉輕鎖,倒真一副長嫂如母的樣子。
黎嘉駿張張嘴,想說二哥現在連晚婚都算不上,可民國的婚齡真是撲朔迷離的,大齡剩男剩女比比皆是,個個自詡開放自由,誰也不覺得自己剩了,早結婚的還引以為恥,恨不得離個婚再蹲個紅杏風流一把,不婚主義的更多,父母開明點的還真沒什麼辦法,二哥到底覺得自己剩沒剩,還真不是外界能評判的,只能默默的把滿腔不爽咽下去。
經過大嫂這麼一八卦,黎嘉駿竟然奇蹟似的精神起來,再加上她習慣一生病就自虐似的逼自己好,強迫症似的吃了睡,睡了吃,硬是把自己的鬼樣養出了點人樣來,身體好了,精氣神也算提了上來,到可以接見外賓的時候,第一個來的就是重頭戲,二哥的仰慕者,唐亞妮。
唐亞妮絲毫不覺得自己被心上人的妹妹敵視了,一臉關心:「嘉駿,你本來就瘦,不能再瘦下去啦。」
黎嘉駿接過她端來的冰粉,嘗了一口,微笑:「所以你們要常來給我送好吃的呀,都說重慶好吃的多,我都沒吃到多少,太刺激了,家裏不給吃。」
大嫂在一旁喊冤:「哎喲喲,前兩天讓你多吃口小面都要哭,現在怪我咯。」
唐亞妮笑眯眯的:「聽說你現在有力氣走動了,可願意出去逛逛?」
「啊?去哪兒逛?」
「其實我今天來也是順路,你家太遠了,真不方便,磁器口那兒有一個舞會,裏面全是軍官,就差女孩子,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黎嘉駿挑挑眉,那分明就是聯誼舞會,唐亞妮不是喜歡她二哥麼,怎麼還那麼歡喜的去聯誼,看這情況也不是非君不嫁嘛,那太棒了,必須得把她攛掇開,立刻鼓足勁拍板:「好!去!」
大嫂嚇了一跳:「嘉駿,你能行?」
「女人,不能說行不行!我不跳,看看不成麼?再說,嫂子,你不去一起玩玩?」
大嫂哭笑不得:「我孩子都打醬油了,還去參加那些舞會,成什麼樣了!」她也是清楚那舞會的性質的。
「大哥今晚也趕不回來吧,總要有人照應我唄,你成天陪着我還要帶孩子也怪累的,今天兩個祖宗就交給金禾和雪晴,咱們出去放鬆放鬆啊!」黎嘉駿誇張的伸了個懶腰,「宅了那麼久,我都快鏽了!」
黎嘉駿願意振作起來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的,大嫂自然不會拒絕,她也是過了不少年衣香鬢影生活的貴婦,雖然不熱衷於此,但也不會反感,當即準備起來,很快三人就出門了,海子叔開車。
車子開出去沒一會兒,與另一輛轎車擦肩而過,大嫂咦了一聲:「這是誰家的車,怎麼沒見過?」
海子叔也疑惑:「或許是別家作客的吧……」
「都過了晚飯點了,誰這時候作客啊。」唐亞妮也附和了一聲,兩個女人都回頭看看,沒話找話的聊了一通,沒一會兒,就到了磁器口。
磁器口古鎮在後世已經成了一個旅遊景點,此時卻是正兒八經的生活區,不過沿江生活的大多不是什麼富人,想不到唐亞妮一個官宦之女會在這兒有舞會,結果令人驚訝的是,不僅有,規格還挺高,進進出出的全是挺拔的軍官,他們有的成群結隊的進去,有的則三三兩兩站在門口抽煙,對每一個下車進門的年輕女子都暗暗矚目,光會所外頭就滿是青春的氣息。
「哎呀,要是年輕幾歲就好了。」大嫂假模假樣的感嘆,與黎嘉駿挽着手往裏走。
黎嘉駿白了她一眼:「嫂子你就別作了,往前數十年,往後數十年,誰還能有你那樣的婚禮啊,滿城才俊給你當伴郎,騎兵開道,十里紅妝,等我嫁人,有個紅頭繩兒就笑死了。」
唐亞妮在一邊聽着,睜大了眼:「吳姐姐,你的婚禮真的那麼盛大啊,聽起來好羅曼蒂克!」
浪漫就浪漫咯,還羅曼蒂克,雖然知道現在的小年輕喜歡這麼講,但黎嘉駿總覺得有點麻癢,大嫂光顧着笑,兩人都沒回話,三人一道走了進去。
唐亞妮在這兒自然是有小夥伴的,大多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黎嘉駿本以為會有中央大學的學生也來,只是大概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沒混進重慶年輕人的圈子裏,今天竟然沒有,頓時放耳聽去,大部分妹子都一口嬌俏清脆的重慶話。
黎嘉駿直接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了,要了果汁果盤,準備做圍觀吃瓜群眾。
舞池裏已經有三三兩兩速配的男女還是慢慢舞動,這時候雙人舞種類繁多,最簡單的莫過於慢三,一開始不會跳,看一會兒也就能依樣畫葫蘆了,她本以為女孩子應該是比較優勢的一方,現在一看,竟然大多是軍官帶着妹子跳,可見來的軍官也都是些有身份的。
不知道今晚過後又是多少渣男怨女……黎嘉駿喝着果汁杞人憂天。
唐亞妮和大嫂與其他女孩子寒暄歸來,大嫂手拿着果汁準備與黎嘉駿一道圍觀,唐亞妮卻躍躍欲試想下場的樣子,她本身長得不賴,又分明一副等君採擷的樣子,很快便有一個俊秀的軍官過來邀請,唐亞妮剛要把手放上去,就見旁邊擠過來一個小姑娘叫道:「亞妮,外頭有人找!」
那個軍官立刻識趣的走開了,唐亞妮頗有些遺憾,但也沒多表露,站起來問:「誰呀?」
小姑娘等軍官走開了,才湊過來激動道:「哎呀!是個好俊俏的軍官!你什麼時候認識的?是你男朋友嗎,不是的話,一定要介紹我認識!」
唐亞妮又是疑惑又是激動:「什麼?沒有呀,哎呀,先去看看。」兩人手挽着手兩眼放光的去了。
黎嘉駿表面淡定,心裏暗暗喝彩,哦耶!狐狸精被勾走了!最好那個帥哥再牛逼點,晚上本壘打,兩個月珠胎暗結……
心裏正意yin着,唐亞妮果然帶着個高個兒軍官經過舞池走了過來,他低頭與唐亞妮說着話,看不清臉,可那身材和樣子,卻頗為眼熟,黎嘉駿微微直起身子,眯眼看過去,正巧在那人抬頭時看個正着,兩人一對視,皆一愣。
……下一秒,她的世界,就只剩下心跳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