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梓徽不要臉的結果,就是兩人走出舞廳的時候,直接就牽着手了。
黎嘉駿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是來跳舞的,是來參加非誠勿擾的。男嘉賓秦梓徽進場時差不多全場亮燈,結果硬是把那個滅燈的妞的燈又拍亮了牽出去。
……恩,就是這個節奏。
大嫂笑得快變裂口人了,她連好夥伴唐亞妮都顧不上了,堅持早點回去,理由一大堆,什麼「海子叔還等着,他不回去爹都不放心家門」,「你哥說不定回來,我不回去他不放心」,「孩子估計還沒睡,正好趕着回去說個睡前故事」,「你身體也不好,別逗留太久」,最後是「小秦怎麼也要讓家裏人見見呀」。
說來說去不就是想看戲。
黎嘉駿嗤之以鼻,秦梓徽繼續笑得純良溫和。
見識到了秦梓徽同學驚人的戰鬥力,黎嘉駿已經放棄對於兩人的任何事情發愁了。什麼過氣戲子野男人的,他那麼牛逼讓他去操心好了,他要主動她不能攔着不是,能者多勞嘛。
兩人沒意見,大嫂就更高興了,讓人找了海子叔就往家去,海子叔驚得都快忘了發動車了,下去一個女的,上來一個男的,還和三小姐不清不楚的,這是要上天啊!
緊接着他便也露出了和大嫂一樣的笑,那滿臉的褶子擠壓着眼睛,驅動車子刷刷刷往回趕。
黎嘉駿與大嫂一道坐在後面,秦梓徽坐在副駕駛,從她的角度正好看到他的側臉,她一手在車門上支着,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把指甲刀,打量着他。
路燈稀稀拉拉的,與偶爾路過的有霓虹燈的店面連成一串晦暗陰森的光幕,把他的側臉映得光怪陸離的,有種詭異的陰森感。
也只有認真盯着的時候,才能隱約看出一股過去的歲月不經意間沉澱下來的嫵媚,深深的隱藏在已經浸潤了悍氣的外表下,在眼角眉梢,和戾氣含混在一起。
大概真的不能再把他與以前那個戲子混為一談了,不是因為那是污點,而是因為他脫胎換骨的太徹底,幾乎洗完了以前的氣息,如果以前的他是一隻帶着利爪的貓,那現在,他已經是只凶獸了。
他大概是被這個時代養成了。
那她自己呢,黎嘉駿低頭看看自己,好不容易活蹦亂跳起來,結果開戰走到現在就成了這麼副樣子,她這是被時代養廢了?
想想真是心酸。
她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忽然手邊一空,她猛然有種墜落的感覺!就好像是當初她躲在一個牆根旁躲子彈,牆根突然倒塌了!她恍惚看到牆根後竟然是一個舉着槍趴着的日軍!
「啊!」她大叫一聲,揮手打了過去,忽然就再也動不了了,她抬頭看是誰抓住了自己,竟然是秦梓徽!「梓徽?!怎麼是你?!」
秦梓徽勉強的笑了笑:「我給你開門。」
「嘉駿,到了。」大嫂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她這才回過神,她身邊的門開了,本來擱在上面的手沒了着落,才害的她撲出去成就一段幻覺,卻被給她開門的秦梓徽給制住了,奇怪的是,她以前的幻覺里從來沒有一個現實中的人進入,每次都要她自己回過神才能看清周圍的人,此時她竟然同時在幻覺和現實中被秦梓徽抓住了手,她還有些怔愣,下車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被秦梓徽順勢接住,他牢牢的扶住她,眼裏有着擔憂。
另一頭,大嫂焦急道:「嘉駿沒事吧?」
「沒事。」秦梓徽回答道,「好像是夢裏看見我了,回不了神。」說罷,他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很好看吧。」
「……」臥槽你怎麼不上天啊!黎嘉駿腿一軟,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要點臉吧!」
「哦。」秦梓徽乖乖的答着,把她拉出車扶到門口,大嫂已經進了家門,沒一會兒,就見金禾和雪晴母女倆拉扯着走出來,破天荒的排在門口禮貌道:「小姐您回來啦?」
「……」這兩位與黎家同甘共苦那麼多年,主僕身份還在,可情分卻全然不同了,黎嘉駿打穿到這就沒見這兩人擺這規矩!這是用尊嚴來看八卦啊!
行,你們要看,讓你們看!黎嘉駿一扯秦梓徽,指着兩人道:「這兩位是照顧我的人,金禾,她女兒雪晴,開車的海子叔是他們家當家的。」
秦梓徽立刻彬彬有禮的朝她們點頭行禮:「二位好,有勞二位了。」
他個子高,這一站就擋了大片的光,金禾和雪晴個子都不高,這一下母女倆全在他的陰影里仰望着,乾笑:「你好你好!這邊請……」金禾把他往客廳引。
兩人走進去,正對門就是正襟危坐的黎老爹,他睡衣外面罩着馬甲,桌上還放着報紙和茶,顯然正在夜間休閒,此時一臉殺氣的瞪過來,看到秦梓徽的時候,拐杖一拄,哼了一聲。
沒等黎老爹說話,後面傳來腳步聲,大哥和大嫂竟然分別扶着大夫人和章姨太走了下來,大夫人還好,章姨太卻堪稱衣衫不整,她絲質睡袍外面草草的套了一件絲質睡袍,頭髮草草的綰了個髮髻,進門就繞道秦梓徽面前看着,表情那叫一個複雜,又是驚喜,又是驚訝,更多的是疑惑。
大夫人坐在黎老爹旁邊,她抬眼端詳了一會兒秦梓徽,半天沒見大家有動靜,開口:「雪晴呢,客人來了,也沒點規矩,上茶。」
「哦哦!」雪晴跑出去了。
有人打破了寂靜,黎老爹似乎也回了神,粗聲道:「你……」
「砰!」
秦梓徽忽然跪下了。
他居然跪下了……
他跪下幹嘛?!
黎嘉駿只覺得身邊呼的空了,等回過神來,目瞪口呆的看着跪在腳邊的秦梓徽,腦子當場當機了。
全家都給唬了一跳。
黎老爹顯然是想給個下馬威的,結果是下馬威才開了個「你」字,人家已經跪了!跪了!
「黎伯父在上,請受後生一拜!」秦梓徽朗聲道,然後果斷的拜了一拜。
……好大個禮!黎嘉駿已經猜不出他要幹嘛了,試問誰家姑娘帶朋友回去,朋友見面砰的跪下磕頭的?反正看黎老爹表情,他活那麼大肯定也沒見過,所以他也痴了。
秦梓徽拜好,又筆直的跪了,抬頭看着黎老爹,繼續朗聲道:「在下秦梓徽,中央炮兵學院學員兼教習,上尉,不日受少校軍銜,今年虛歲二五,祖籍徽州,上無老,下無小,孑然一身,家無恆產。」他說罷,抿起嘴,一雙眼睛定定的盯着黎老爹,頗有些掙扎。
黎老爹也瞪回去,似乎不知道說什麼,也好像是在等他繼續說。
全家都在等……
因為他媽的這些話需要跪着說嗎?!肯定有重頭戲啊!
過了一會兒,黎老爹忍不住「咳」了一聲,抬手道:「好了,你先……」
「在下有一事,一直瞞着黎小姐,如今……」他回頭,看了一眼黎嘉駿,那眼神竟然頗為淒楚,旁邊端茶的雪晴當場眼睛就紅了!他又回頭,哽聲道,「如今,縱使萬劫不復,也要說出來。」
黎嘉駿腦子一片空白,她此時已經失去了思維能力,各種猜想紛至沓來,他想說什麼?難道他之前都是騙她的?其實是想像她以前在牢裏對他說的那樣,他是想來這兒復仇?
越想越煩,越想越鬱悶,想到後來心都痛了,她惡狠狠的瞪着他的後腦勺,連氣都粗了不少,就等他一言不慎,一腳踹過去!
黎老爹立馬放下了手,雙手拄着拐杖眯眼看着他。
「在下,在下名叫秦梓徽。」他重複了一遍,頓了頓,咬牙道,「字,觀瀾。」
「……………………(⊙o⊙)!」黎嘉駿
「……說完了?」黎老爹問了一句。見秦梓徽怔愣的點點頭,才放鬆道:「嗨……老子還當什……麼?!秦觀瀾?!哪個秦觀瀾?!」
「還能哪個秦觀瀾啊。」大夫人非常淡定,冷冷的道,「天底下能迷住我們三兒的,能有幾個秦觀瀾!」
「!!!」黎老爹嘴唇哆嗦了一會兒,猛地站起來大吼一聲,「混賬!」隨後狠狠的指向黎嘉駿,哆嗦道:「你你你你你……」
黎嘉駿目瞪口呆!
真·目瞪口呆!
她在舞廳還糾結怎麼講呢!這兒秦梓徽已經自己抖出來了!尼瑪啊!一點徵兆都沒啊!門外頭還調··戲她呢!門裏就跪下自曝啦!他什麼心理素質啊!他在想啥啊!他這是真的要上天啊!
「我……」黎嘉駿也結巴了,「我不……」知道他會在這說啊!
「伯父息怒!嘉駿她不知道!」秦梓徽膝行兩步,攔在黎老爹怒指黎嘉駿的手臂下,仰頭道,「我與她再見時已經與往日判若兩人,她並未認出我!」
「當真?!」黎老爹瞪過來。
黎嘉駿一想,長城那會兒的確是沒認出來啊,她忙不迭的點頭:「是啊,他那時候又黑又高,我根本沒認出啊!」只是覺得有點眼熟,這話她到底吞了下去。
「說實話!」黎老爹擺明不信。
黎嘉駿叫屈:「爹啊,我當初腦子拍了磚醒來,連親娘都不認了,他我後來才見幾回正臉啊,怎麼會認得!」
「爹,剛才他自陳身份時,嘉駿的樣子不似作偽,應該是真不知道。」大哥站了出來,他幾步踏前,扶住了老爹,勸道,「您坐下,彆氣着,有話慢慢說。」說罷,他走到秦梓徽面前,冷聲道:「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
秦梓徽笑了笑,沒起來:「在下本以為脫了戲服穿上軍裝,出了關辭了故人,從此再無人知我過往,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只消卯足勁在這亂世打拼出一番事業,人生就是另一副模樣。卻不想半道兒上,還是栽在三小姐手裏。」
他笑容沉靜,滿是無奈:「在下心知,無論之前三小姐如何抬舉,之後她如何一視同仁,在她的家人心裏,我永遠是那個癩□□一樣的戲子,命賤如蟻,不配高攀,既敢膽大包天登堂入室,必是不懷好意有所圖謀,故我開頭就言明,我秦梓徽孑然一身打拼至此,屍山血海里走出來,絕無半分僥倖,以前不用,以後也不用任何裙帶關係。」
大哥搖了搖頭:「你不必如此,起來說話。"
「在下一直不敢與三小姐坦白身份,實在是三小姐蕙質蘭心,她若知道我身份,一來必會擔心以後如何與家人坦白,二來難免擔心我動機不純。在下愚鈍,實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砸碎這膝下黃金,求一個安穩長久了。」說罷,他又磕了個頭,起來轉頭仰望着黎嘉駿,可憐兮兮的表情,「嘉駿,你,不要生氣。」
黎嘉駿:「……」她從頭到尾都保持着夢遊的表情,只能被動的聽着秦梓徽巴拉巴拉的說,說得章姨太和雪晴都紅了眼睛,金禾一個勁兒嘆氣。
她能說什麼呢?不管以前的黎嘉駿怎麼樣,她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是被秦梓徽的臉給控到的,她和這個男人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從一開始在南天門她可以心無旁騖的獨自離開,到台兒莊連「一起死」都毫無怨言,這個人在自己心底的分量已經是沉甸甸的了。要說台兒莊後他畫風突變開始「以色侍人」,她也只當一種情-趣,一個加分項,並不會因此突然陷入愛河。
更遑論他此時竟然把讓她發愁了許久的身份問題全部扛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會因為他的戲子身份再受到任何斥責,因為她也是「受害者」,而他的突然自曝,他的語言引導,皆把家人的思維引向了他想引的方向,這使得黎嘉駿全部本色出演,該驚訝的驚訝,該否認的否認,毫無作弊痕跡。
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有必要拒絕這樣一個人嗎?
理清了思緒,黎嘉駿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挨着秦梓徽,慢慢的彎下膝蓋,歪七扭八的跪坐在地上,她雙手直直的捂着膝蓋,撅着嘴,抬眼巴巴的望着黎老爹,萬分委屈:「爹……你不要生氣嘛,我也沒想到……但已經這樣了……再說了,不管瞞不瞞,他都沒本事欺負我啊……這麼想想,也沒什麼不好的嘛……」
「出息!你就跟內,內誰誰誰一樣,就死戲子身上了!翻來覆去的,就追他跑是吧!」黎老爹還是很憤怒。
「老爺!」章姨太發威了,她大哭,「您行行好吧,她好歹是您閨女啊,嘉駿不是都說了她不知道,這小子進來的時候咱們不都沒認出來嘛,咱有什麼權利指責她呀!」
「哼!」老爹無話可說,到底還是氣不順,對大哥道,「老大!現在你當家!這事兒你看着辦!」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表情一直在冷靜與微微訝異之間上下波動,此時又回歸了沉穩,他想了想,道:「爹,今天也晚了,我大概說一下想法,秦觀瀾的身份,畢竟已經作廢快七年了,況以前也無甚不光彩的事,若是揪着不放,實在無甚意思。」
「哼!」老爹還是不開心。
「如今這情形,他也只不過是擔心以後結怨,才直接說出來,您不需要太過憂心,畢竟他倆還年輕,以後怎麼樣,還難說呢。」說這話的時候,大哥的眼風冷冷的掃過來,黎嘉駿背後一冷,忽然意識到,這全家最不好對付的原來是這位啊!
「這倒是句人話!」黎老爹明顯滿意這句。
「……」大哥噎了噎,最後無奈的繼續,「況且我覺得,現在讓他陪着嘉駿,也是好事。」
「哪裏好了!」老爹又不滿了。
大哥嘴角可疑的彎了彎,他往大嫂處看了一眼,黎嘉駿立刻看到大嫂也笑了笑,兩人眉來眼去了一下,大哥彎腰在老爹耳邊,用所有人都聽到的聲音貌似輕聲的說:「您忘了第一天嘉駿被魘住的事兒了嗎?現在看來……」他又看了看黎嘉駿,精煉總結,「她有病……他有藥啊。」
「……」艾瑪,這什麼情況!大哥你也是穿的嗎?!黎嘉駿整個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