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時,黎嘉駿最害怕的便是轟炸。
現在出川的船基本不運普通人了,全是士兵和糧草,黎嘉駿要是敵方指揮官,絕壁炸一個賺一個,比炸重慶賺得多。
雖然這麼想着,可她也毫無辦法,船上的救生設施極少,如果真的來了轟炸,她也只能跳水抓木板,望天求垂憐。
然而飛機並沒有來,她卻遇到了比轟炸更可怕的東西。
三天後,船到達宜昌。
她所在的船艙是一等客艙,和另外一位中年婦女兩人一道住,那中年婦女是一個護士長,平時都不怎麼見人,聽說是在加緊培訓新手。
以下的所有客艙全部都是出川的軍官和士兵,雖說幾率很小,但畢竟不是紀律嚴明的人名街坊軍,她並不想隨意出去徒增事端。再加上這次沒有採訪任務,又要進行一個未知的任務,身心俱疲,所以她不是吃飯就是睡覺,混混沌沌度過了這三天。
靠岸的哨聲響起後,緊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集合聲,她在床上翻滾了一下,讓船艙和床鋪的腥味和霉味再次盈滿了鼻腔,然後懶懶的站起來,將背包取出放在床邊。外頭過道上人流已經成隊,但都堵在那裏不得下去,聽議論,是下層的士兵在集合下船,船門被堵得死死的,除非奮勇跳水,否則要下船還早。
她撓了撓頭,關上門又躺在了床上。
船上的日子又晃又冷,擔驚受怕還缺水少食,她整日悶在房間裏,江兩邊山崖聳立,風挺大,日照卻少,鐵打的身子也萎靡不振,更遑論她這被□□和連年傷殘折騰得千瘡百孔的肉體凡胎。
一句話,好像有點病了。
見鬼,這么蛾子出得不科學,是要開虐的節奏啊。
外頭的聲音洶湧,船到岸的時候連汽笛聲都顯得若隱若現,她抓緊時間躺着,卻被吵得躺不下去,起身正看到外頭的人流已經開始動,她便往外跟去,剛出門就看到同房的護士長大姐擠過來,給了她兩片黃色的藥,利落道:「你發燒了,先吃,下船姐就管不了你了。」
黎嘉駿有些發愣,她這些年心境變化,已經缺少了和人交流的興趣,矯情點說就是不想認識後再失去,是以一路上都沒和這個室友說兩句話,卻不想她竟然還關心着自己。
她接過藥,很認真的咧嘴笑:「謝謝。」
護士長大姐擺擺手,轉身撥開人流趴在欄杆上朝下喊:「你們別走光!留些人一起把藥搬了!」
下面呼喝了一聲算應答。
就在人流被撥開的這一會兒,黎嘉駿看到了碼頭的情景。
「……媽呀!」
旁邊剛好路過兩個人,聽着聲兒就心照不宣的笑,調侃:「瞧,又一個!」
黎嘉駿尷尬的笑了笑,把剛才吸進去的涼氣又吐了出來,傻傻的望着前面的情景。
人浪,遠比以前看過的春運還要可怕的人浪,密密麻麻的人頭就是它的水滴,一波又一波以巨大的聲勢湧向碼頭上的每一條船,甚至包括她腳下這條還沒下完客的。
人潮中有頭上頂着巨大包裹的力夫,抱着娃的婦女,頭裹白布的老婦人,深秋還打着赤膊的男人,還有衣冠楚楚的紳士和淑女,華麗的扇子和遮陽帽在烏糟糟的人群中如一抹鮮亮的浮萍,把它的主人襯得無比無助。
娃娃不管大小全都在哭,哭聲伴着小孩特有的尖利的嘶叫,在渾天渾地的聲潮中撕出一道缺口,讓人頭疼欲裂。
只看一眼,她就要吐了。
她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擠出去。
猶記得當初離開時,形勢也還不曾如此惡劣,現在才相隔幾個月,這兒竟然成了一個生死界限似的地方,好像後面有喪屍群在追,好像回一下頭就會死,小小一個碼頭積聚着磅礴的情緒,像一個結界將所有人籠罩在裏面,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扭曲和驚慌的,他們手裏拿着票,不停擠,不停的擠,擠得聲嘶力竭,擠得失去理智。
前方戰況有多危急,在這兒已經可以窺見一隅了。
「大哥,等會兒你們怎麼出去啊?」黎嘉駿跟上了那兩位調侃她的男人,語氣發虛的問。
「擠唄!」兩人都已經把馬褂下擺撩起來系在褲帶里了,他們回頭看看她,無奈,「大妹子你就跟着我們吧,怎麼着也不能讓你這小身板折在同胞手裏啊。」
「呵呵。」黎嘉駿乾巴巴的笑了笑,緊緊的跟着兩人,感到手上黏糊糊的,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握着兩顆藥,差點就被手汗化開了,她乾脆也不用水了,一口吞了藥,被苦得齜牙咧嘴,竟起了提神的作用。
下船的乘客簡直自發成了一個戰線,大家擰成一股繩,在人群中像縴夫一樣艱難前進,其中不乏走着走着就開始發暈的人,晃晃悠悠的就要倒下去,相比之下心機表黎嘉駿一開始就找了兩根「拐棍兒」,反而活着走出了人之地獄。
可那也僅僅是開始。
整個宜昌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候車室,碼頭牌匾前是一花,牌匾後就是一世界……
她告別了那兩個熱心大哥,背着大包像個龜丞相一樣在人群中挪動,臭氣熏天,很多時候腳下的污漬頗像是被踩爛的屎,可當她沒地方挪腳時,也只能硬着頭皮踩上去。
她的目的地很明確,就是當初二哥帶她住的旅社,他工作需要,經常在宜昌中轉,他這樣的公子哥總不願意去擠兵營,有錢任性就常年包着一間房,也就是上次被她鳩佔鵲巢的那間。
而事實上這樣有錢任性的人不少,那個旅社有大半都是被各種軍官或者軍官的情婦住着,消息最是流通。
宜昌並不大,她的方向感還不錯,在這兒僱人力車和就和堵城裏打車一樣,還不如自己的十一路,她背着雙肩包走街串巷,竟然產生了一種國慶節當背包客的感覺,一路踩着屎和尿到了那家貴文旅社。
相比外面的人山人海,這裏面竟然一片冷清。
或者說時空曠,偌大的大堂連桌椅都沒了,就剩一張櫃枱。
掌柜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穿着長袍馬褂站在櫃枱後面,聽到開門聲,抬起頭從圓框眼鏡中望過來,眨了眨眼:「對不住類小姑娘,本店已經打烊咯。」
他的話帶着濃重的口音,黎嘉駿差點沒聽懂,她啊了一聲,只覺心累,撐着病體背着這麼個大包走這麼久可不是好玩的,原地發了會兒呆,她正想求求情,就聽那掌柜道:「不過你兄弟的房間倒是還有張床,要去睡嗎?」
「啊?您,您還記得我啊?」
「生意人。」掌柜笑着點點自己的腦子。
黎嘉駿激動起來,連忙上前:「那您最後一次見他是啥時候?我,我就是來找他的!」
「他不是回重慶了?對了,您也是姓黎吧。」得到黎嘉駿點頭,他便繼續道,「黎小姐,你怎麼這時候來這,你家大人呢,或者兄弟,當家的呢?」
黎嘉駿聽到回重慶三個字就不行了,她沒回答掌柜的問題,還是硬着頭皮繼續問:「是聽說上船的,那船還被炸了的,所以我們才托人打聽,聽說沒往重慶去,去武漢了。」
掌柜一聽就搖頭了:「嗨,你們交通部這群長官都住我這,沒聽說誰……誒,等下。」他忽然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扶了扶眼鏡開始翻手下的入住本,嘩啦啦的。
黎嘉駿提心弔膽的湊過去,看他在那兒翻了許久,突然對着一條記錄道:「是有這麼一波去武漢的事兒,但你兄弟應該是沒去的,那晚我還和他聊天呢,他說要回去揍姑爺來着。」
「……」黎嘉駿只覺得腦子裏灰突突的全是泥漿,又重又渾,她相信大哥的判斷,也不得不信,可大哥說的模糊不清,顯然自己也沒多少頭緒。這去武漢的一波是給了她希望,可掌柜這般篤定,分明是一個更明確的可能。
「他。」黎嘉駿覺得嘴巴很乾,整個人暈乎乎的,她搜索着問題,「他們去武漢的,和回重慶的,一樣時間嗎?」如果時間相近,那很有可能是別人看錯了,他真的上了去武漢的船。
「差得多了,重慶是中午,武漢在傍晚呢,畢竟那一路開去,可危險呀。」
黎嘉駿是真站不穩了,她疲軟的坐在櫃枱邊,捶着腿,腦子裏亂鬨鬨的。
怎麼辦,問不下去,要是真的死了怎麼辦?
自從消息傳來,她就連假如兩個字都不敢想,一旦不由自主的冒出來,她就全身發軟,仿佛下一秒就會癱倒在地上,連繼續站立,繼續行走的力氣都沒有。
要平時她根本無法感覺到自己對二哥會有這樣深厚的感情,可是現在她真的已經體會到這種感覺,這種連想一想以後的生命里沒有他,就連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都沒有力氣考慮的感覺。
兩人分分合合共患難了才七年,可他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九一八,台兒莊……
他毒舌,滑頭,吊兒郎當。
可當他把相機交給她,自己穿上軍裝走出大門時,這個男人於她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秦梓徽覺得她給他指出了人生的方向,可在這個時代,她卻實實在在的被那個青年牽引着,一步不落。
怎麼辦,如果他死了。
黎嘉駿還是不敢想,可她已經不可抑制的哭了起來,她坐在地上,抱着大包,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全身抽搐。
旁邊有虛弱的安慰聲,她都充耳不聞,眼裏腦子裏全是二哥各種迎面而來的身影,九一八後那個清晨的薄霧中他西裝革履;逃離奉天那夜他翻牆而來;齊齊哈爾那個裁縫店外他穿着軍裝坐着日軍的車在人群外緊張失措;天津火車站他一把揪住扒火車的她跌進車廂……及至到台兒莊,她一轉身,他就站在那。
她還記得自己在奉天的車站被山野逮住送回去時,她苦笑着說:「哥我來孝敬你了」時,他那無奈認栽卻忍不住微笑的表情。
好想再看到一次啊。
來的路上每一次做夢都在想。
可是哥,這次輪到我來找你了,你又在哪呢?
黎嘉駿哭得腦子發暈,她被掌柜扶起來,卻沒有順着他的引導往客房走,而是轉身靠在櫃枱邊,閉着眼睛狠狠的深呼吸了幾下,再睜眼時雖然眼睛血紅,但精神卻平靜了,她單手從包里掏出本子和比,哽咽着說:「最近的入住名單能給我嗎,我,我看看還有誰在宜昌的,我要打聽打聽。」
掌柜的表情為難了一瞬,就算他生意暫時不做了,信譽卻還是要的,這種事情擺明不合理,可顯然,此時黎嘉駿這悽慘的樣子他根本拒絕不了。
沒見這光鮮的大小姐哭得像個豬頭,這樣說着話的時候,鼻涕還在呼啦啦往下流,她手帕早濕透了,擦了眼淚擦鼻涕,一手拿筆一手拿手帕,忙不過來。
「黎小姐,不是我不幫你,只是前些日子住我這兒的都是些長官,我惹不起。」
「我又不是來尋仇的,要不我不看,你給我說兩個,還省得我篩檢。」
「哎。」掌柜萬分無奈的嘆氣,他拿過入住本翻了翻,招手讓黎嘉駿過來看,「別的你也無需找了,沒大用,這位是巡檢隊長,專管碼頭,忙得很,但應該認識你兄弟,如果最後看到你兄弟的有誰,那就非他莫屬了。」
黎嘉駿心裏大喜,正要道謝,卻聽那掌柜又點了一個:「還有這個。」
她探頭一看:「女的?」若是個姨太太什麼的,找上門去豈不是要掉層皮!
「可不能多想!」掌柜忙道,「這個,是正的,不知道哪裏聽說男人在外面會找女人,親自過來坐鎮盯着的,可厲害,為人挺仗義,只是昨兒我這兒桌椅床凳都被徵用,她跟着她當家的走了,估摸着,是住在兵營里,畢竟她男人是個團長,好像派人去武漢的事兒就是他定的。」
黎嘉駿刷刷刷把人名等信息記下,忽然注意到一點:「掌柜的,你店裏的東西都被徵用了?」
掌柜苦笑:「可不是,醫院傷員太多,什麼都缺,這桌椅床凳最有用了,自然是能搶,哦不,能搬就搬了。」說罷他又是大嘆氣,「誰叫民族危難時呢,小伙兒們命都送了,這些身外之物,哎,罷了罷了。」
黎嘉駿萬分糾結,她現在很想倒頭睡一覺,可又很想去找人,身體與精神拉鋸戰,遲遲沒有分出勝負。
「不過你兄弟那個房間倒是還有床,因為床太大沒法搬,我看你身體不好,先去休息一下吧。」掌柜勸着,「反正之前也只有你兄弟睡過,不髒。」
二哥睡過的!
黎嘉駿腦子裏燈泡噗一下亮了,連忙提着包屁顛屁顛的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