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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冷光燈亮起,她眯了下眼睛。文師閣 m.wenshige.com對面有個人擺了些文具,沉聲問話。
「說一下你那些年主要的情況吧。」
「我?」黎嘉駿有些混混沌沌的,她迷茫的問,「你問我,那你是誰?」
「讓你說就說,爭取寬大處理!」
「為什麼我要爭取寬大……」
「如果能說,為什麼不講,你心虛嗎?說!」
黎嘉駿一抖,有點喝醉了似的迷茫,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因為對面的人在陰影中模模糊糊的,可她一時之間又拿捏不准,只覺得自己處於一個特別心慌害怕的情境下,沒經過什麼思量,她就回答了:「我有什麼心虛的,我三七年一開始當了三年多記者,後來換崗做了編輯,幹了一年多以後,跟着丈夫去昆明,他在中美合作的炮兵所當教官,我在翻譯隊當助教,一直到……」
「到什麼時候?」
「我想不起來,等等,我是讀完大學的,然後在一個出版社做編輯,後來我……咦?」
「你到底幹什麼的?」
「我能幹什麼,你是要問什麼?」
「我問你到底幹什麼的,你什麼成分,有人舉報你們家是地主階級,資本家,一旦屬實,你們全家都遭殃,現在我們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什麼要說的?」
黎嘉駿她意識到自己不該說話了,不管是不是做夢,這個走向已經不對了,她什麼都不能說。而對面居然也沒有催,沉默的等着。
此時,一陣空曠走廊的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還有人邊走邊唱歌:「文x大x命啊就是好嘿就是好!」
「什麼!?文……」她一口氣沒上來,猛地驚醒。
黑暗中,她冷汗浹背,氣息急促。
外面一片靜謐,漆黑如墨。
「怎麼了?」秦梓徽也醒了過來,他閉着眼睛把她摟過去抱着,輕輕順着毛,低喃,「做惡夢了?」
黎嘉駿還處於夢境最後一刻的震撼中,許久回不過神,她吸了口氣,感覺到暖意,才回過神:「……恩,噩夢。」
她就着這個姿勢趴着,聞着秦梓徽身上香皂的氣息,還是有些恍惚,外面月亮正圓,星星密佈。
「別怕……」秦梓徽聲音也迷迷糊糊的,「我在呢。」說着又拍背,嘴裏吚吚嗚嗚的哼着不知是什麼的調子,輕緩柔和。
黎嘉駿聽了一會兒,反而精神了,她起身披上衣服,輕笑:「讓你給小三兒唱睡眠曲你不唱,小孩兒睡着了你瞎唱。」
「我對付你一個小孩兒就夠啦……」秦梓徽輕笑,側身看黎嘉駿坐到桌邊,睡眼惺忪:「你不睡了?」
「睡不着了……我理理資料。」
「這哪理得完,況且,明日要準備的你不是已經理好了?」
「你睡吧,還要早起呢,我睡不着了。」
秦梓徽看了看表,發現也確實快天亮了,便躺在那兒又眯了一會兒,他每日訓練要很晚,早上起得又早,相當累。
黎嘉駿坐在桌前,沒有打開資料,而是翻開了記事本。
她需要看着這些靜一靜。
上面密密麻麻的記滿了各類大的、小的事件,清晰的串成一條時間線,國內一條,世界一條,然後隨着飛虎隊的到來和她移居昆明交匯在一起。
到後來她基本已經在做填空了,隨着相關戰爭片越來越多,蘇聯閃電戰,日本偷襲珍珠港,斯大林格勒戰役,中途島戰役,阿拉曼登陸戰,西西里登陸……意大利投降。
如果說在德國閃電戰蘇聯、日本偷襲珍珠港後,隔壁鄰居蘇聯的援軍回去救火和半個地球外的美國參戰給國人的感覺是未來更加撲朔迷離。那對黎嘉駿來說,基本上就是一個已經明確了走向的箭頭已經形成,雖然中條山戰役大敗,但是上高戰役大勝,從一觸即潰到互有來往,國內的戰爭已經分明進入相持階段,兩邊都是苦苦維持,都在等一個能打破平衡的契機,於是在海上尚有餘力的日本腦子一熱,把敵人的外掛強行加載進來了。
兄弟,以戰養戰不是這麼來的。
當時所有人聽說珍珠港事件,都認為狡猾的敵人又在下一盤大棋,家裏甚至開始懷疑一開始瞄準美國的策略會不會有問題,唯獨黎嘉駿興高采烈的表示請千萬堅持下去,可能日本是想下棋的,誰知對手是個史前怪獸,根本不按套路來,臉滾鍵盤不說還憋着史前大招,反正她已經看穿一切,於是更加堅定。
她心底里已經把接下來後方遭遇的一切都當成是日本絕望的反撲,雖然此刻雙方都沒這麼認為,以重慶為首的大後方遭受了越發兇殘的轟炸,甚至因為日本戰線的推進,轟炸目標越來越精準,有一次還瞄到了校長府邸的頭上。
想到這件事,她就一身冷汗。
因為表現優異,秦梓徽一直是在黃山別墅,也就是校長辦公的地方執勤,有一天日軍飛機氣勢特別凶,高射炮的聲音響了半夜,顯得戰鬥特別激烈,黎家人一開始只是躲在防空洞裏等,待好不容易熬到飛機走了,卻也沒去睡,就等秦梓徽來個平安電話,結果一直等到早上,才等到他派人報平安。
原來那一夜竟然是日本針對校長進行「空中斬首」,結果還沒到就被高射炮部隊發現,一頓轟給打了回去,之所以顯得特別激烈,就是因為日機一直盤亘不去,依依不捨的,才持續了特別久。
那一戰其實千鈞一髮,校長確實在那兒辦公,如果一枚炮彈漏網,很可能歷史就要改寫。秦梓徽隊伍的人護駕有功,都受到了嘉獎。
但槍打出頭鳥,秦梓徽岳家有錢沒勢,這陣子他自己連帶黎家都有點風生水起的,不知道礙了誰的眼,沒過多久就明升暗貶,他被調去昆明炮所做教官了。
雖說職權是比以前大的樣子,但京官總是要比外放好的多,這種特殊時期,他也不是什麼需要從基層干起的官二代,這麼一調,若是還想回來,恐怕就難了。
但也沒人在意。
那一陣子,真是多事之秋,章姨太到底沒撐過去,彼時又發生了慘絕人寰的隧道大慘案,白幡掛滿了全城,原本已經有思想準備的黎嘉駿傷心程度直接乘以十,整個黎家都愁雲慘霧,以至於秦梓徽的調令來的時候,大家甚至是鬆了一口氣的。當即輪番勸黎嘉駿辭去工作,帶上兒子跟着秦梓徽一道去昆明。
當時,她還傻白甜的以為,自己是下鄉去了,畢竟她上回剛去
結果,玩脫了。
飛虎隊來了,昆明一秒變身國際都市。
洋玩意到國內第一站不說,滿大街飆車的美國吉普,青年脫下長衫,西裝也不穿了,直接上身皮夾克腳蹬大頭皮靴,便宜耐用,洋氣的沒邊兒。
至於工作,秦梓徽所在的炮所成了中美合作的不說,她也直接被介紹去給新建的翻譯隊當助教,雖然以她那點教會學校的資歷完全不夠格,畢竟其他教授都是有國外留學經歷,可是當時人員緊缺到是個會說英語的都能用,就連她都被臨時拉去翻譯了好幾回,後來一九四四年的時候校長終於發狠,下令西南聯大和中央大學的應屆畢業生,所有男生必須全部作為翻譯官服役兩年,否則不給發畢業證。
這下人員一下子就充足了,甚至還間接篩選出一匹愛國分子來。
中央大學遠在重慶她不清楚情況,西南聯大倒是熱鬧了好一陣,據說有學生不想去前線,想盡辦法作弊沒有通過體檢,導致那段時間其他學生天天早中晚三頓大字報伺候,女生更是氣得靈魂出竅,這種赤果果的「職場歧視」簡直令人髮指,每一天男學生和女學生,男學生和男學生都吵得不可開交。最鬱悶的要數一些愛國的學渣,校長只是扣了畢業生的畢業證,意味着那些中選的人是有畢業資格的,而學渣雖然也應屆,卻還要補考甚至留級,連申請的資格都沒有,奈何書到用時方恨少,學渣就是學渣,給老師下跪都沒用,成日裏鬧得不可開交。
但再不濟,也比她強。
選中的學生要先去重慶集中培訓一個月,據說優秀的人才三周就已經被派駐前線了,再過幾天新一批小鮮肉將會送過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這兩天她就要把自己積攢的一些相關資料整理好,準備到時候移交。
秦梓徽大概也睡不着了,呼吸輕淺,好像正看着她,過了一會兒問:「等交接了,你準備怎麼辦?」
「瞿先生同我說了,到時候還是要我擔任他的助手,我這種半吊子,做做後勤還是可以的。」黎嘉駿頭也不抬。
「你還真是到哪都混得開啊。」秦梓徽失笑,「我還以為你打算給二哥做助手呢。」
「我哪管得了他?反正我就當個田螺姑娘,默默的安排好,然後躲得遠遠的就夠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沒的讓他心煩。」
「你們也真是,何必慪這麼久的氣,我覺得他這回就是來給你送台階的,你試試這回去賣個好,說不定就成了呢。」
「你又知道了。」
「就你倆自己不知道好吧,誰都看得出他只是鑽了牛角尖。」
「那你呢,你怎麼想的?」黎嘉駿回身,認真的看着他,「黎嘉駿這傢伙自以為什麼都知道,攔着你們不讓幹這不讓干那,但動不動自己卻亂跑,一點都不顧家裏人感受,過分得像沒有人性一樣,是這樣嗎?」
「二哥一時氣話……」
「我覺得他說得對。」黎嘉駿面無表情的聳聳肩,「我知道我錯了,但我不想改,你們幾個,我損失不起。」
「我懂,事實上你不也是對的麼,野人山。」他嘆息一聲,「誰能想到,居然會潰敗至此。」
黎嘉駿也嘆氣,她光知道兵敗野人山這回事,其實連野人山在哪都不知道,兩年前二哥接到命令,為修築中印公路打前站,要跟隨杜聿明的部隊到緬印前線,聽說那兒很多原始森林,那時她還沒走,和家人一起忙忙碌碌準備着,大夫人難得抱怨他媳婦沒娶一個就到處跑,才聽他開玩笑的說,那兒有個野人山,聽說女野人很奔放,說不定就留那兒做壓寨相公了。
「野人山」……當時黎嘉駿的酸爽就不贅述了,反正她一着急,沒了別的轍,乾脆在出發那一天把二哥給鎖上了,然後一個人抱着孩子坐在外面當門神,誰來勸都不應,那邊有人來電詢問他的去處,大哥只能幫忙扯謊說二哥病了。
二哥當時有多氣……從他兩年沒和她好聲好氣說過話就能看出來。
其實原本差點就和好了,結果兵敗野人山的消息傳來,從印度方向得知當時出發那支部隊的慘狀,本就為「逃兵」名頭心懷愧疚的二哥直接炸了,兄妹倆關係直接降到冰點,兩年沒回暖。
黎嘉駿懂他的感受,所以她寧願他自己緩過來,也不願強迫他對自己強顏歡笑。
「你也別難過。」見她情緒低落,秦梓徽忍不住安慰道,「這陣子不是緬北大捷嗎,我那些美國同僚說,滇緬公路又打通了,很快可以通車,二哥現在該高興了。」
「是啊,我原本以為滇緬公路永遠開不了,只有等中印公路通車才能博他一笑了。」黎嘉駿說着,自己都覺得尷尬。
四二年的時候滇緬公路被炸斷了,從此援華物資真的只有靠空運,後來又聽說美國的史迪威將軍建議修中印公路,黎嘉駿直接糊塗了,這到底是有多少條公路啊,歷史渣真是傷不起,眼見着聽說現在中印公路都要建好了,交通大動脈再次流通,是不是飛虎隊那群小伙子就不用那麼拼命去飛越駝峰了?
想到這個,她就笑了。
美國大兵個個人高馬大的,來的時候經常和秦梓徽他們鬧矛盾,跟空軍更是折騰,各種瞧不起中國人,還很幼稚的玩賊喊捉賊,逼的中央下令給所有翻譯官直接少校軍銜,用職位讓他們閉嘴。結果現在相處時間長了,發現那些自比哥倫布,想效仿五月花在新大陸建功立業的牛仔們其實大多一點都不高大上,有些甚至還挺土的,像哈士奇一樣蠢萌,除了熱血小士兵,成熟點的大人都不愛跟他們較真,頂多有時候感嘆美利堅好盆友居然給我們空投了這麼一群熊孩子來,一來二去倒是有了不少朋友,還和蔡廷祿建立了穩定的聯繫,讓她心定了不少。
秦梓徽乾脆也起床了,他給兩人各煮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問:「原來你在看你那些寶貝啊?小小年紀就和小老太一樣怎麼得了,再說,就算當傳家寶,小三兒能懂嗎?」
黎嘉駿把一大疊照片疊好,板着臉:「誰說我要給小三兒了。」
「那給誰?」秦梓徽問完,忽然一臉傻笑,蹲下來抱着她的腰,仰頭眼巴巴的問,「給兒子噠?」
「去!又不是童子功,還傳男不傳女。你做早飯去,別搗亂!」
「是……三爺……」秦梓徽一臉惆悵,嘟囔,「人家就想要個兒子玩騎馬打仗。」
「找小三兒玩去呀。」
「不行,小三兒我得嬌養,可不能給人家男孩子培養個小三爺呀。」
黎嘉駿大喝:「繞半天彎子你就為了埋汰我這句吧!秦梓徽你給我過來!」
秦梓徽湊過來,忽然吧唧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猛的跳遠,笑嘻嘻道:「噓,鄰居還在睡覺,老婆大人輕點。」
黎嘉駿訓人不成還被揩油,異常悲憤:「當年咋就瞎了眼……」
「不不不是我瞎。」沒等黎嘉駿暴起,他緊接着又說,「讓您好心給扶着了……結果就不讓你撒開手了。」
「……」說法這麼新鮮,她需要回味回味,回味完了才覺得古怪,「秦梓徽你是在說我導盲犬嗎?!」
而此時秦梓徽已經哼着歌兒去做早餐了。
黎嘉駿氣鼓鼓的轉回身,看着桌上一大堆「日記」,發起了愁。
越是勝利臨近,她越有些東西想不通,一開始拿到那隻祿來福來相機時,她是真的驚了,以為這是自己對艾珈那個時候存在的證明,可是這個相機沒活過三回合就陣亡了,比萊卡還命苦,顯然只是路人一個。
而這陣子,她越看自己拿着資料,越覺得眼熟,特別是那張被自己疊起來的地圖。
……就差一個紅木盒子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外公把她的地圖裁成一個個小方格,但好像就是它沒錯了。
那麼問題來了,明知道會有那十年文化浩劫,而自己妥妥的要避走美國,為什麼會把這麼珍貴的資料,交到大字不識的外公手裏?
而自己到現在都沒見過外公,也沒和什麼不識字的男人很熟,又是怎麼來的深厚友誼,讓他把那些東西當寶一樣存放了近七十年?
黎嘉駿攤開地圖,鉛筆點着沿海三角洲後的某個城市,陷入沉思。
第210章 四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