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晚上,海子叔從某個照相館那兒搜羅了整整一打膠捲給黎嘉駿,苦着臉表示這膠捲的開銷有點嚇人,大夫人撥的預算都超了。
黎嘉駿非常利落的把大夫人給她的服裝預算全交給海子叔讓他以後就幫忙買膠捲,自己拿着膠捲屁顛屁顛的開始裝。
在她小的時候接觸過傻瓜相機,她母上大人就喜歡拍照片,在她小時候好幾次生日的藝術照都是由母后帶去公園一手包辦,洗出來效果還都不錯,如此的熱衷以至於直到數碼相機全面入侵,傻瓜機被藏入紙箱,她家的冰箱裏還存着整整一抽屜嶄新的柯達膠捲。
等她開始玩攝影的時候,早就開啟了數碼時代,要不是玩單反,可能很多同齡人已經忘了怎麼從取景器里看世界了。
她打開專用皮套拿出相機,撫摸着相機略重卻精緻的機身,有點忍不住發呆。
她還記得二哥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撫摸着這相機的樣子,一個帶着鮮明時代氣息的民國公子哥,他遠沒有現代那些越出格越fine的藝術氣息,好像脖子上掛個大象鼻子就是攝影家,他穿一整套的條紋西服,略敞開的立領暖色襯衫,有時候只套個馬甲,掛懷表或是插根鋼筆,單肩掛着相機,走路的時候閒適又優雅,等看到某個特別的景色了,便凝望一會兒,然後打開鏡頭,笑眯眯的拍一張……
咔擦,極為清脆的一聲。
……其實他自己就像一幅畫。
幾十年後的相機那咔擦一聲大多是為了配合手感和拍照體驗所配的音效和震感,而現在,卻真的是因為機械運作而發出的聲音,每拍一張都能感到裏面機械運轉的震動,且餘音裊裊,流暢卻又充滿質感,讓只嘗試過沒兩次的黎嘉駿總是有種謀機害兄的衝動。
而現在,這個相機屬於她了。
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隨着相機的還有一疊照片,她在火車上看了無數遍,顯然二哥把他覺得有價值的相片全自留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或是於他沒有很大意義的照片。
大多是一些她都不認得的人像,還有幾張戰場上的遠景,血腥的不好看的一律沒有,裏面她唯獨認得的,就是張奉孝和他未婚妻的那張一站一坐的合照。
是她拍的。
當時看到這張照片時,黎嘉駿正在出關的火車上,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那對小夫妻郎情妾意,本打算十月十日民國國慶完婚,可是十月十日的時候,身為北大營一員的張奉孝卻已經不知在何處了。
那個姑娘怎麼辦?她不知道,沒人知道;也想不出,沒人想得出。
最後還有一卷沒有洗的相片,被海子叔送到照相館去洗了,黎嘉駿自己雖然會洗,但是現在的條件不允許她這般奢侈,不過她大概能猜出那些相片裏面是什麼,裏面有魯大頭,魯大叔,凳兒爺,以及吳宅里那一個個靜謐和善的老人。
多虧了那捲膠捲,能夠讓黎嘉駿不用費心讓海子叔去記什麼135膠捲,35毫米膠片,成功買回了相同的膠捲,膠捲的包裝很精緻,令黎嘉駿驚喜的是,這不是徠卡那高大上的自帶膠捲,而是柯達的!
柯達!一代膠捲之王,現代人都知道的品牌,這可真是一種天涯共明月的感覺,她迫不及待的開始裝膠捲。
機械相機裝膠捲是個技術活兒,差不多等於拆了一遍相機,這兒裝進去,那兒扯一段出來環過去,黎嘉駿並不熟練,她頂多幫二哥拆過,此時做得小心翼翼。裝好膠捲後,調試一下差不多就可以拍了,就和古早的機槍一樣,機械相機每拍一張都要自己手動調膠捲,調一張拍一張,整個拍攝過程雖然因為硬件關係沒法加速,可是那悅耳的機械聲和精巧的手感簡直就是享受。
裝好了相機,黎嘉駿激動得手發癢,可是此時天都黑了,就算有燈光,相機也沒夜拍模式,她可捨不得浪費膠捲——一卷膠捲只有36張照片可以拍,說多不多,說少也真是少,以前按着快門,一個連拍就能禍禍完了。
晚飯蔡廷祿沒回來吃,三個女人簡單的用了晚飯就各自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大嫂給了黎嘉駿一張字條兒,上面寫了幾個地址。
&是爹從上海寄來的,我猜是給你二哥的,但也沒拆,既然他……就你看吧。」
&海?」黎嘉駿接過信,倒沒急着拆,先舉起了相機,「嫂子,來一張不?」
大嫂愣了一下,摸摸肚子,稍微遲疑了一下:「我這樣子……」
&美啦!讓小傢伙知道他怎麼出來的唄!」黎嘉駿晃相機,「或者你要換件衣服不,我給你拍得美美的!」
大嫂好歹是考過大學的人,對相機不像一些保守的人那麼排斥,她思考了一下,有些心動的點頭:「那,我去挑身衣服。」
趁大嫂換衣服的時候,黎嘉駿看了一下信,竟然是一封徵稿函和一封邀請信。
裏面的語言很公式化,大概意思就是感謝小伯樂先生的投稿,此文已由先進報刊載,對於他加入左聯的申請,組織將予以考慮巴拉巴拉。
&伯樂……什麼東西……這真是給二哥的?」黎嘉駿翻來覆去的看,信署名的人明顯是筆名,另附有上海左翼作家聯盟的章,
看着這聯盟她就知道肯定是二哥的事兒了!這聯盟似曾相識,而且給她一種蛋蛋的痛感,媽個雞,二哥好像又作死了,她隱約記得以前二哥是有一陣子很衝動的想去上海,甚至想拐帶她一塊兒去,最終因為四體不勤和妹妹太坑而放棄,卻不想其實已經和上海暗通款曲了,看這情況還是珠胎暗結!
但是!這個年代!凡是和左右扯上關係的!任何組織!或聯盟!都特馬是個坑啊!
……潛心總結經驗和認識,貌似近現代以來最安全的組織就是少先隊了,雖然一周丟五條紅領巾會從受到來自老師和家長的雙重精神攻擊,可是至少不用交團費或黨費也不用擔心丟命啊!
信上還熱情邀請二哥繼續投稿,說他寄去的照片資料是激發人民愛國熱情的重要助力,組織需要他這樣有理想有文化有錢有閒的青年投身其中繼續努力。
黎嘉駿想不出在九一八之前的關外有什麼影像資料能讓左聯都產生興趣,或許是因為他這麼慷慨的投照片顯出一派土豪風範?畢竟現在並不是誰都那麼有想法有能力拍照片的還免費往外投的,她拿着信有些糾結,二哥期待這樣的機會,現在顯然是沒法應邀了,可是如果她回個信,不露面幫二哥進行下去,別人也不知道。
那到底是干,還是不干呢……
思索間,大嫂換了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進來了,此時天還不是很暖和,她套了一件大衣在外頭,有些侷促的站在走廊上問:「嘉駿,怎麼照呢?」
黎嘉駿回神:「哦,哇,漂亮!」
大嫂其實在黎嘉駿的審美看長相併不出彩,但是她珠圓玉潤,一看就非常溫柔有氣質,再加上她一身顯白的真絲旗袍,流暢的衣料讓她的肚子顯得並不那麼凸起,她戴着碧玉手鐲的手撫着肚子,一身母性氣息簡直迷瞎了,黎嘉駿覺着她光這麼站着就夠了。
&你怎麼舒服怎麼坐吧,真的,不要拘束,我覺得任何姿勢都好看!美美噠!」黎嘉駿花痴的語無倫次。
&大嫂將大衣放到邊上,在走廊里坐下,手臂擱在圍欄上,「我便坐着了?」
&好很好!」黎嘉駿稍微指點了一下頭的位置,抬起相機咔嚓了一下,「完美!一定很好看!」
大嫂捂着嘴笑,披上大衣,從旁邊石桌上的籃子裏拿出小衣服,開始針線活。
黎嘉駿將相機放在一邊,開始繼續斟酌這封信:「嫂子啊……」
&麼?」
&怎麼知道這是寄給二哥的呀?或者說,爹他說的這是寄給二哥的?明明沒二哥的名字啊。」而且小伯樂這麼沒品怎麼想出來的!太有種了吧。
&是給小叔的麼?」大嫂笑了,「爹也不確定,但既然不是他和章姨娘的,那自然是寄到這兒再尋出處啊。」
&您……」
&丫頭,伯樂做什麼的?」
「……相馬。」好像有種解除了什麼封印的感覺。
&你是什麼呀?」
&駿……我……」日字憋在嘴裏,「我是他的好馬嗎?!」淚流滿面,「這是誇獎嗎?!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啊!」
&然是誇了,二叔起筆名都不忘了帶上你,都這麼疼你了,還想怎地?」
「…………好有道理。」無言以對,「大嫂您真神……」二哥你真神經……怎麼辦好想哭!
見黎嘉駿表情變幻萬千,大嫂咳了咳,端正了態度問:「你就想問這個麼?」
&其實還有,二哥很看重的一個文學會回函了,邀請他加入,繼續投稿,我不知道……」
&叔會高興嗎?」大嫂問。
&該會吧,他很久前就想去上海的,只是現在……這個機會,也不知,如果等他回來,會不會太久,萬一人家忘了他怎麼辦?」
大嫂笑眯眯的:「你能代勞麼?」
黎嘉駿沒回話,她覺得有點沒底,私心裏是不希望二哥摻和這些事兒的,可是萬一二哥有一天回來了,知道他朝思暮想的機會就這麼被明明可以代勞的妹妹給放棄了,雖然肯定不會生氣吧,不開心是必須的。
她絕對不想二哥不高興。
&黎嘉駿拿來鋼筆和墨水,找了白紙開始回信,雖然再古早的文言文她現在也被練出來了,但終歸沒有什麼深厚的功底,要她用文言文回信的話她一百字可以折騰一上午。不過幸好這是個新舊衝突的時代,白話文簡直是以逼宮的姿態挑戰着文言文,很大一部分青年已經習慣於用簡單的白話文撰寫,好賴給了她這個西貝貨一條活路。
回信內容很簡單,感謝邀請和承諾繼續投稿,短短一張紙就寫好了,她甩了甩紙等墨幹了,就隨意的放在一邊。
大嫂閒着沒事,一手拿針,一手拿起紙看了看,笑:「敷衍了事,你這是幫忙還是搞破壞?」
&衍嗎?」黎嘉駿也看了看,聳肩,「那怎麼辦?」
&信一來一去的要多久呀,你這麼簡單的一封信,到時候誰還記得你,總要有點表示吧。」
&的也對。」黎嘉駿在這個時代兩年,除了關內外封鎖消息以外,並沒有嘗到書信不便的苦,所以寫信時下意識拿出了寫郵件的態度,此時一想,發現這信來來回回可能一個月不止,這麼草率的內容寄過去,不知道收到的人怎麼想,「那我怎麼辦?人家因為二哥拍關外的東西才關注他,現在我都到這了,好照片全讓二哥留着了,我……等等,好吧,我寫個見聞吧。」
&呀,你這一路見人所未見,聞人所未聞,若是寫下來,定會收到關注的。」
得了點撥,黎嘉駿頓時文思泉湧,她抄起筆又寫起來,把九一八開始在東北大學裏,還有洮南所見,以及江橋所聞最後是齊市所經歷的,挑挑揀揀都寫了一遍,最後附了一個小困擾上去,說他的全家因事變而入關,他失去了在盛京日報的工作,雖然家中薄有資產,但他一心想為國略盡綿薄之力,此時所學所會皆無處可施,問聯盟是否有他可以效力的地方。
這一寫就不是幾張紙能解決的了,她洋洋灑灑寫了十來張,又是寫所見所聞又是抒發感想,興致上來了吃飯都是一手筆一手勺子的,等寫完都已經傍晚了,連出去蹭了一天課的蔡廷祿都意猶未盡的回來了,她才收起信紙包好信封,等到吃晚飯時,手酸的差點握不住筷子。
寄出了信,黎嘉駿繼續遊手好閒刷北平副本,她打算等大嫂在這兒生了孩子,再帶着這兒的女眷去上海,與黎老爹還有親娘匯合,再謀下一步打算。
一個月後,她突然收到一大包信,裏面有一個報刊給她寄來了十塊的稿費,這在現在的物價水平來說已經不低,還說文章經過潤色後刊載上報,讀者反應強烈,紛紛給報社去信,報社就把這些信都轉寄給她了。
黎嘉駿兩輩子第一回受到這種待遇,受寵若驚,簡直要忘了怎麼拆信,大嫂和蔡廷祿都很感興趣,幫着她一封封拆開來看,有幾個讀者顯然是百感交集,讀後感寫得比原文還多,厚噠噠的一疊,雖然這些讀者大多都只是從道聽途說和新聞媒體上知道關外的事,可既然能給她來信,那必然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一個個慷慨激昂,雖然大多數都是圍繞馬將軍的事情在抒發感想,有幾分還是看得黎嘉駿鼻子發酸,抬頭看大嫂和蔡廷祿,也都眼眶通紅。
&瞧,這樣子一寫,小叔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開心。」大嫂放下信,擦擦眼睛笑道。
黎嘉駿深以為然,捧着一疊信不知所措:「我能把它們都裱起來嗎!感覺好了不起!」
&裱得過來嗎,以後肯定會有更多的。」蔡廷祿笑。
&會吧,我能受到關注的題材也就這個了,以後肯定沒法時常震他們一下啊。」黎嘉駿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行我要弄個鐵盒子裝起來做傳家寶!」
這時,蔡廷祿忽然很激動的把一封信展開到黎嘉駿面前:「嘉駿!新月的約稿函啊!」
&新月?」黎嘉駿接過信,發現還真是雜誌的約稿函,這個雜誌她看過,聽說是胡適創辦的,雖然現在大多數雜誌報刊的文章都讓來自快餐文化時代的她不適應,可是作為現在學生群體主要閱讀物的主流雜誌她還是有數的。
她仔細看了看約稿函,突然明白蔡廷祿激動在哪!
我靠,上面不僅有約稿!還說因為他在文章中體現的進步思想和新文化運用能力受到雜誌編輯的欣賞,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北京大學與現在正在那兒中文系任教的胡先生聊一聊,或者過兩個月雜誌的另一個編輯聞一多先生也將前往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到時亦可以與他共同探討新文化。
這下黎嘉駿不瞎了。
雖然胡適的名字依然是如雷貫耳其事跡雲裏霧裏,可是聞一多她知道啊!那可是文學界的烈士!據說慘遭白黨殺害的紅色文藝工作者!
這簡直如何是好!雖然知道這信里說的是聊一聊,其實聊不聊得到還難說,大概給個理由讓她去蹭講座才是真,可還是讓她在刷男神之路上點亮了一盞燈啊!
說實話這一個月遊手好閒四面刷副本,她除了第一天在清華和燕京刷到了幾個,後面再刷的都是要麼名字似曾相識,要麼就是路人甲,好氣餒有木有!
果然二哥混的層次好高啊,給她這個西貝貨都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雖然聞一多現在不在,可是偷偷摸摸去看一下胡適還是很妥帖的嘛,黎嘉駿看了蔡廷祿一眼,卻見他正忽閃着大眼睛看她,兩人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