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7-28
「郎君,這是按照大廚室配來食材之後,趙小娘子與奴家定下的食譜,請郎君定奪。」
五郎君廚室掌勺張氏拿着一張竹紙遞給李曜,口中帶着恭敬說道。
李曜接過來看了看,問道:「這『麯酒羊紙』是什麼菜式?怎麼又是酒,又是紙的?能吃嗎?」
張氏抿嘴一笑:「郎君恁愛說笑,所謂麯酒羊紙,乃是以紅曲煮肉,緊卷石鎮,深入酒骨淹透,此後便切如薄紙,食用之時輔以佐料,別有一番滋味,是以為名。」(註:此非杜撰,其製法乃出自於《清異錄》。王賽時先生《唐代飲食》一書中也有摘錄。)
李曜恍然,卻又問:「何為酒骨?」
趙穎兒在一邊噗嗤一笑:「郎君今日是怎麼了?酒骨便是酒糟,這也要問麼?」
李曜乾咳一聲,心道:「怎麼這麼多古怪的說法,老子還是別問了,問得丟人現眼的……不過這大廚室也不像話,老子明明不吃肚腸之類的東西,這羊腸、羊肝什麼的,搞了幹嘛?存心不讓老子吃飯了不是?」
便皺眉問道:「這一品羊腸湯、爆炒羊肝……」
「郎君有所不知,這幾道郎君尋常不食之菜色,卻是大郎君與三郎君所好,說是每日必食,是以派人前來告之奴家,又名大廚室送了食材,所以才上這食譜。」
李曜這才哦了一聲,擺擺手:「既然是這樣,三兄弟都有菜可吃,那是最好,他們吃什麼,既然已經告之於你,某就懶得再操心了,便是這樣吧。」
張氏接過竹紙,點點頭,微微一禮:「好的,郎君,郎君請先安置,奴家去備辦了。」
李曜點點頭,轉過身進了房,往地下毫無形象地一坐,一邊向後仰着腦袋放鬆脖子,一邊道:「某這兩位兄長倒是會享受,到兄弟這兒吃個飯,也要先把食譜定一下,免得吃不到愛吃的菜式。嘿嘿,這日子過得可真夠悠閒,生活質量那叫一個高啊!」
趙穎兒不知道什麼叫「生活質量」,但這番話的意思自然聽得明白,只當郎君是羨慕大郎、三郎的待遇,便道:「郎君今年連立大功,這大廚室送來的食材可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呢,鮮肉什麼的,也比過去要多。想來只要郎君再展大才,東家阿郎必然更加看重,日後誰敢說就不如三郎?」
李曜微微直起腦袋,道:「你當某是羨慕他們了?非也非也,某隻是覺得,男兒在世,該當自己闖一番事業,總是這般託庇父輩羽翼之下,是甚道理?今後我若創業,必要創一個李晡這等人想都不敢想的大業!」
趙穎兒吃了一驚:「郎君要分家自立門戶?這……阿郎可還健在啊!」
李曜微微一怔:「分什麼家?關某耶耶什麼事?」
趙穎兒吃吃道:「郎君方才不是說要自己開創一番事業麼?」
李曜更是驚訝了,奇道:「某是說要創業,可這跟分家有何關係?」
趙穎兒道:「既要自行創業,自然要離開父母獨成一家,郎君至今尚未成親,才是中男,便是官府也定然不准郎君離家的。再者,國朝律令,父母尚在,兄弟不得分家。郎君若要自行創業,只怕是一文錢都帶不走的,只能算作義絕離家。」
李曜不知道大唐官方的政策規定,父母在世,兒子們不得分家,但是民間實際則要按照自己的生活邏輯來做。一般平民之家自然不免有實際分家而表面不分家,也有膽大或者天高皇帝遠而徑直在父母在時就分開過日子的。法律對此也是網開一面:「若祖父母、父母處分,令子孫別籍及以子孫妄繼人後者,得徒二年,子孫不坐。但云『別籍』,不雲『令其異財』,令異財者明其無罪。」於是表面上同一個戶籍,實際上家計分開,就是一件並不觸犯法律的事情。
不過那些有身份的人家或者為人處事謹慎的人家,就要等到父母去世才分開過日子。只是這樣難免會引發家庭內部的財產糾紛,為此,在父母去世前就預先分家成為許多家庭特別是士大夫之家採取的一種方式。
唐初劉弘基「遺令給諸子奴婢各十五人,良田五頃」就屬於此類。開元初年,姚崇遺令「先分其田園,令諸子侄各守其分」,並且訓誡子孫說:「比見諸達官身亡以後,子孫既失覆蔭,多至貧寒,斗尺之間,參商是競。豈唯自玷,仍更辱先,無論曲直,俱受嗤毀。莊田水碾,既眾有之,遞相推倚,或致荒廢。陸賈、石苞,皆古之賢達也,所以預為定分,將以絕其後爭,吾靜思之,深所嘆服。」
姚崇所擔心的兄弟紛爭並非無的放矢。睿宗時曾官至宰輔的李日知,「事母至孝」,「卒後少子伊衡,以妾為妻,費散田宅,仍列訟諸兄」。其與諸兄打官司很可能就是家庭財產之事。普通農家,因分家引發的家產糾紛也是司空見慣:「買莊田,修舍屋,賣盡人家好林木……才亡三日早安排,送向荒郊看古道。送回來,男女鬧,為分財物不停懷(懊)惱。」假如父祖生前已經立下遺囑,分割財產,就可以避免為分財物「男女鬧」的局面出現。
因此唐朝分家繼承財產的主流,是按照父母——尤其是父親——生前所立遺囑來分家的。
李曜愕然楞了半晌,突然嘀咕一句:「這tnnd宗法社會……」
他心道:「照這麼看來,老子要是想自己創業,還得先離家出走才有機會了。可要是離家出走,老子一文錢都不能帶走,連個啟動資金都沒有,又怎麼創業?只怕不出幾天,餓都餓死了啊……」想到這裏,他頓時有些垂頭喪氣,可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那上一次潞帥賞賜於某的錢帛,算不算某自己的錢?」
趙穎兒微微一笑:「節帥乃是代替天子所賜,因此這個倒是可以算做私房的。」
李曜大喜:「好得很,那筆錢如今還剩三千貫左右,多少也夠做點事了。」
趙穎兒苦笑道:「郎君好端端的,為何總要做此等謀算?今日郎君與三郎君和解,今後不也是一家和睦,兄友弟恭麼?」
李曜擺擺手:「某早已料定,這次我三兄之所以做出如此姿態,不過是事情急迫,無法可想罷了,待得此事風平浪靜,他是必不肯與某干休的。穎兒啊,你不要把人想得太過善良了,尤其是一個對你壞了十幾年的人,突然變得對你好了,就更要注意——那多半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另有圖謀!」
趙穎兒愕然,眼中似乎有一絲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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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暄剛剛午睡起身,李晡便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李暄睨了他一眼,淡然問:「有何喜事,這般高興?」
李晡看了看周圍,李暄便擺擺手:「某兄弟談事,爾等退下吧。」
下人們立時退走,李晡這才附耳過去,說道:「大兄,斷腸草已經放入羊腸湯中,其分量都是按照先前計算放入,食之可有明顯中毒之狀,但只要解救得法,是決然不會有事的,不過……你我兄弟只怕要遭點罪了。」
李暄哂然道:「能解決這一大麻煩,遭點罪算什麼?」他看着李晡的眼睛,道:「耶耶只有三子,你我都是嫡子,你我二人在李曜那裏中毒,他自己卻一點事都沒有,耶耶會如何想?必然認定是李曜投毒,接下來……耶耶會不會報官,此時還難說,但至少他也要將李曜逐出家門,李曜對你我兄弟的威脅,從此不復存在!而後院那人,失了李曜這個兒子,還能成什麼氣候?」
李晡嘿嘿一笑:「正是如此!正要如此!」
悠悠然,李暄又道:「等李曜走了,家中只有你我兄弟二子,耶耶素來疼你,百年時必然分家,你之所得不會比為兄少什麼去。」
李晡心中一動,只覺得有個貓爪兒在撓,但是面子上還是知道說點場面話,忙道:「大兄這話可就見外了,你是長兄,日後家裏自然都歸你繼承,兄弟的本事大兄是清楚的,既無大才,更無大志,只要日子過得,也就行了。」
李暄微微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似乎很訝異地,問道:「哦?你此話當真?」
「呃,呵呵……」李晡乾笑一聲:「當真自然是當真……不過兄弟花費不算甚小,這個……」
李暄哈哈一笑:「花費一些算什麼?某若當家,三郎你便是每日夜宿……不歸,這點小錢,為兄還是不會放在眼裏的,這一點,三郎大可不必擔心。」
李晡忙作鬆了一口氣的模樣,謝道:「小弟多謝大兄。」心中卻冷笑道:「你倒是會想,我代州李家這份家業,就算某這次子分不到一半,可就算分個二三成,那也足夠某買下數十家勾欄了,某會稀罕你這點『恩賞』?真當某連這點帳都不會算?」
那邊李暄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晡的肩膀,似乎無比親密,心中卻冷然想道:「三郎尤是這般不爭氣,若是真分了你家產,不消三五年便要敗個精光,可若是拿在某手中,卻是生金蛋的雞,聚少成多,聚沙成塔……到那時,某便是買個勾欄送你,叫你每日埋進那玉臂粉腿之中,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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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城中,有一處精緻的宅院,曾經是朝廷派來的某位刺史置下的別院,後來輾轉經手不知多少回,近日被一名自太原而來的富商買下,飛快地翻修了一遍,整個宅院,都顯得新了起來。
過了沒幾天,一位少年住了進來,周圍的住戶才知道,這宅院的主人原來並非什麼富商,而是太原王氏的一位少年郎君。
這位少年郎君平時很少出門,偶爾出去,也只是到附近新開的那家酒樓坐坐,而且必是趁酒樓生意空閒的時候才會去,不知是何道理。
這宅院自打這次換了主人,一直格外安靜,平日裏幾乎聽不見響動,便是有人進去,也是舉止悠閒,言談文雅之人,絕無半個大呼小叫之輩。而宅院裏面,更難聽到雜聲,只是偶爾響起若有若無的琴聲。那琴聲仿佛害怕吵着別人,總是聲音太小,有懂音律之人經過宅院之外,聽了那琴聲,忍不住駐足傾聽,卻也只聽得斷斷續續,欲要進去拜訪主人,人家門子卻總說主人染恙,不便見客,令人好不遺憾。
今日卻是稀奇,這家宅院門口停了一輛極其華美精緻的馬車,拉車的駿馬,也是上上之選,馬車前後,還有幾名奴僕婢女。
院中,一名少年郎君玉面朱唇,頭戴玉冠,一襲白袍,正往外走去。
他身邊的書童,模樣也甚為周正,此刻卻是有些急切,在一邊道:「娘子此番本該在家服喪,前來代州,已是不妥,今日更要去代州李家拜訪,這如何可行?奴知娘子是為了李五郎今日或有所難,然則娘子可曾想過,以李五郎之才,未必沒有發現此中疑點,說不定他已然有了定計,娘子此去,萬一反而壞了李五郎大事,又如何是好?」
唐朝的「娘子」與後世不同,女主人或者主人家的女兒,也都稱娘子。
那白衣少年搖了搖頭,斷然道:「人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李五郎世之君子,如何會去思慮他身邊之險惡?雖則吉人自有天相,然今日之事,某既已知之,若不親往,心中必然不安,更違先父教益。至於服喪,某此來正是聽從先父教誨,這才來此,先父在天之靈,必知某心。」
那書童無奈,只好道:「既然如此,解毒之藥,娘子可曾攜帶?」
那白衣少年頜首道:「李五郎那兩位兄長,其中至少有一人要下毒與五郎,正陽兄毫無防備,若是吃下毒物,如何得了?只是某從那人口中聽來之後,思慮許久,也只能推斷他們大致會用哪幾種毒物,因而配下七種解藥,想來……應當不會出此之數了。」
那書童苦笑道:「好吧,好吧,娘子既然已有決斷,奴自幼侍候娘子,也只好走這一遭了……唉,也算是還個人情債吧,李五郎多少也算奴的救命恩人。」
那白衣少年笑了一笑,莞爾道:「什麼叫算?本來就是,你便是這般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