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15
京都長安城,永興坊中,一處不大的宅院裏頭,有兩人正在迴廊之中觀雪閒談。
「此番正陽兄能得右遷洺州刺史,叔父功莫大焉,笉代正陽兄謝過叔父。」一襲白衣的王笉朝王摶一禮,微笑着道。唐朝其實尚左,左尊於右,但唐時的「左遷」、「右遷」二詞,卻是承襲漢時說法,左遷就是降職,右遷就是升官。
王摶擺手搖頭道:「李克用表章既到,李正陽右遷便是定局,此非某之功勞。」
王笉則笑道:「叔父何必謙辭遜言,陛下若非叔父開解,心中定責正陽兄詩文辱他,縱然不好拂了並帥顏面,卻也只須將那洺州刺史一職授下即可,那檢校兵部侍郎、實授壯武將軍,封開國縣伯食邑七百戶卻又如何得來?哦,還有門下認可、尚書省行文之時加上的『上輕車都尉』之勛。」
王摶哂然道:「多了這幾個,李正陽也未必在意。藩鎮重將,有幾個在意朝廷封賞的品銜如何?他這洺州刺史只要做得好了,將洺州經營得銅澆鐵鑄一般,手下再有一支強軍,任是誰來,都得對他客氣三分。這些勞什子的檢校、食邑、勛位,他會在乎麼?」
王笉仍是微笑:「有強過於無,至少李兵部總比李使君好聽一些。」
王摶搖頭道:「卻也未必。若是太宗高宗年間,李兵部自然遠勝李使君,然則如今麼,便是『李相公』也未必比李使君管用。」
王笉笑了笑,轉過話頭,道:「叔父近日右遷吏部尚書,眼見得是要進政事堂了,不知此喜還需多久,侄女也好早備賀禮。」
王摶哈哈一笑:「你道這中書門下某多麼想進麼?謬之矣!這些年來,多少相公在此處栽了跟斗再也爬不起來?更何況,某若上位,必為崔胤所嫉,他乃是朱汴州的應聲蟲,某無兵無餉,即便陛下信某,一旦事情有變,朱溫一紙奏章,某便只有遠竄黔桂,落葉再難歸根吶……」
王笉目中閃過一絲狡黠,忽然出聲問道:「那崔胤本無長才,不過仗着汴州之勢,得以拜相稱公,似叔父這等良相之才,若有李晉陽相助,又何懼崔胤那般庸碌之輩?佐天子而服諸侯,正當其時。」
王摶搖頭道:「李晉陽?李晉陽用兵是不錯的,當今天下,敢與李晉陽當面對陣相決者,幾無一人。然則此公畢竟胡兒出身,所作所為,多可詬病。更遑論與朱溫相比,李晉陽目光拘於眼前勝負,未觀天下鼎革,非在一城一地之失,而在……總之,某觀李晉陽兵勢雖盛,今後未必能制汴州。」
王笉居然微微露出笑容:「然則叔父以為,十年後誰可壓服汴梁?」
聽了這話,王摶面色漸趨嚴肅,沉吟良久,終於悵然道:「某意十年之後,朱溫只怕已是無人可制。」
王笉卻輕聲道:「侄女本也如此悲觀,但而今卻覺得,這天下間或許尚有一人,似可挽此天傾。」
王摶聳然動容,目光一凝:「何人?」
王笉肅然正色,緩緩道:「李正陽。」
王摶凝眉盯着王笉的雙眼:「李正陽?他如今才只是洺州刺史,你如何斷定他便能壓制朱溫那等老奸巨猾之輩?」
王笉卻並不正面解釋,只是問道:「叔父可曾看過侄女來時為叔父所呈信函,便是那封詳說李正陽這兩年所作所為之信?」
王摶點頭道:「某自然看了。」
「那么叔父觀感如何?」
王摶沉吟道:「倘若嫣然所言當真,李正陽確實年少聰慧,謹慎多智,然則他畢竟只是李克用螟蛉,即便再受重用,怕也是李克用為將來自己一旦駕鶴而作新帥輔臣之安排,未見得會將河東基業拱手讓與他這外人。如此說來,李正陽難以左右河東,既然如此,他又如何壓製得了朱全忠?」
王笉微微一笑:「李並帥與蓋僕射或許是這般設想,然則李正陽雖然看似逆來順受,心中卻也未必便是那般甘願,以他之能,一旦河東局面稍有變化,何愁不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叔父,你只看見李正陽如今才不過區區洺州刺史,卻可曾細思他如今真正之實力已然如何強大?」
王摶微微驚訝:「某的確不曾細思,嫣然何不直言?」
王笉伸出一根青蔥玉指,道:「其一,李正陽擁兵千半。」
王摶哂然道:「李克用麾下大軍十幾萬,加上王重盈、王處直的河中、義武二鎮,河東可用之兵至少二十餘萬,李正陽這一千五百人能頂什麼事?不錯,你信中所言他那練兵之法,某雖不明軍務,卻也能看出一些端倪,確屬難得,這一千五百人,朝廷禁軍便是出個萬餘大軍,只怕也是白給,然則河東沙陀兵本是強軍,他這點人,怎麼說也太少了些,頂不上用的。」
王笉笑了笑:「用兵之事,侄女也是外行,只是聽李嗣昭、李嗣源等河東將領說起之時,他們俱言飛騰軍已不弱於黑鴉,這一點,便是李存孝也不曾反駁,如此一來,以李正陽之多智近妖,一旦用得其所,只怕作用也未必不大。當然,這只是其中一條。」
王摶聽了,不禁若有所思:「某雖不在河東,也曾聽聞李嗣昭剛毅正直,李嗣源寡言慎行,而李存孝卻是霸氣張揚,若他三人都說飛騰軍不弱黑鴉,這飛騰軍人數雖少,戰力想是果然不差了。」
王笉便又道:「其二,李正陽手握河東軍械命脈,李克用麾下十數萬大軍,全靠李正陽軍械監提供一應物資供給,除軍糧暫時還由蓋寓親掌之外,其餘大到攻城巨器,小到胡碌氈帽(無風註:胡碌為唐時箭囊的稱謂。),無一例外。河東軍中早有人戲言,說李正陽打個噴嚏,軍中便要屋漏夜雨。」
王摶聽得這一句,忍不住哈哈一笑,搖頭道:「李克用這胡兒用人倒也有趣,如此全軍後勤全交給一人打理,李正陽若要私存軍械……」他忽然面色一變,瞪眼望着王笉:「難道他果然……?」
王笉搖頭道:「叔父這般看着侄女也沒有,侄女並不知道他是否有這般作為。侄女只是知道,軍械監年前獲得李克用准許,不光製造軍械,還可製造『任意器械,以資軍用』。」
王摶奇道:「這卻有何意義?」忽然又訝然道:「不對啊,河東十數萬大軍,他一個軍械監能供應其所用已是駭人聽聞,難道他還有餘力去造別的器物不成?」
王笉正色道:「不錯,河東軍械監這短短兩年內發展極其迅速,如今規模之巨大,即便比之長安兵部工坊也只強不弱,他去年找李克用商討此事之時,軍械監之產能便已過剩。」
王摶奇道:「什麼產能過剩?」
王笉解釋道:「產能一詞,乃是李正陽所創,便是指生產能力。產能過剩便是指其可供應之物資,已經大過河東軍之所需。」
王摶恍然點頭:「原來如此。只是他這一做法,與常理完全不符,李克用大可以說,軍械之物,超量總比不足要好,多出來的,儲存備用也是好事,為何要准他另造他物?」
王笉道:「那是因為,李正陽用了一個新辦法,收買了李克用。」
王摶瞪大眼睛:「收買……收買李克用?」
王笉笑起來,像小狐狸一樣眯着眼睛點頭道:「不錯,收買李克用。」
王摶搖頭道:「這怎麼可能,整個河東如今便如李克用私產,李正陽乃其麾下將領,更是其養子,他拿什麼收買李克用?這太無稽了。」
王笉卻悠然道:「倘若李正陽對李克用說,今後大軍供給無須大王您掏錢,軍械監免費提供,叔父以為李克用聽後會是什麼反應?」
王摶猛地大吃一驚,這個以慎重聞名的「良相之選」差點跳將起來,駭然道:「怎麼可能?」他曾經以戶部侍郎主持大唐朝廷財政多年,深知這其中之難,當下急急便道:「河東十數萬大軍,征戰又多,一年靡費怕不要百餘萬貫,甚至二三百萬貫錢財,原本李克用有着河中王重盈的兩池鹽場為其供輸,倒也勉為其難可以頂住,可他李正陽手中可沒有那兩池鹽場這大唐聚寶盆,他那軍械監沒有財賦輸入,維持都難,怎麼可能反哺河東軍?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王笉聽了,不禁有些自豪,這雖然是李曜的本事,可她卻一直都李曜最堅定的支持者,而且……這也便如她自己的成就一般,當下嘴角便露出一絲自矜地笑容來,不過想到面前的乃是王摶,便又馬上隱去,而解釋道:「李正陽理財之能,侄女信中也有細說,難道叔父不曾看過?他那軍械監如今不光製造軍械,而且還製造許多農用器械,不光鐵器,還有木器等等。但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又創立了一系列制度,譬如其中有一個,叫做『租用及貸款購械辦法』,規定農戶可以低價借用軍械監農用司所產農具,也可以用分次付給的方法購買農具,甚至還可以用來年、後年的產出來抵用購買費用等等。」
王摶聽得有些遲疑,不過還是正色道:「這辦法於百姓來說,誠然大善,李正陽此舉,實乃一心為民,君子之善也。然則這辦法即便施行,受賄的也只是百姓,他軍械監從中卻是沒得到半點好處,而且農械使用總有損耗,他又沒有一次性收取費用,只怕反倒還要貼進去不少錢,這……這算什麼理財?」
王笉聽得哈哈一笑:「叔父莫急,侄女方才說了,這只是其中一個辦法,他出的新點子可多着呢,那些個辦法啊,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都沒甚道理,甚至還大多都像在往外撒錢,可是一旦聯繫起來看,卻是收入巨大。李正陽自己對這套辦法似乎也頗為自得,曾經在侄女面前概括為八個字。」
王摶果然甚是好奇,問道:「哪八個字?」
王笉笑眯眯地伸出手指虛點一下,道:「推動生產,刺激消費。」
王摶想了想,仍是不明其意,忍不住問:「此作何解?」
王笉便笑道:「其實侄女也不甚懂,只能算是半知半解吧。不如便將李正陽當日所語原封不動告之叔父,叔父宰輔之才,當是一聽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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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食言,補上一章。
另,無風覺得近些日子雖然更新量有些低,但質量卻是不差,不知諸君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