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03
有道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今日的天氣,便是這般烏雲密佈,陰風怒號。
天空有黑雲,地上亦是如此,三千河東騎兵黑壓壓如洪流滾來,不遠處那小城竟有種風吹便倒的感覺。
騎兵行至一處山崗,「吁!」地一聲,李曜提韁勒馬,後方的騎兵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朝兩邊分開,變陣橫立。
「前方何處?」李曜問道。
作了一整路斥候兵主將的史儼抱拳道:「回使君,前方乃是鳳凰城。」
李曜一怔,下意識反問:「鳳凰?」他腦子裏反應出來的竟然是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古鎮,當然他也知道這絕對不可能,是以一愣。
史儼自然不知李曜的意思,點頭道:「不錯,也就是古陳留,隋時被廢,如今是一處縣城。」
李曜恍然,心道:「難怪陳留這名字隋後就沒聽說過了,原來是被廢置了,我還以為陳留就是開封,看來是開封把陳留包括了進去。」當下問道:「離汴州還有多遠?」
史儼道:「快馬半日。」
李曜聞言,嘲諷地一笑:「偷鍋賊怕我,竟至如斯!」他指了指前面的古陳留、今鳳凰,道:「此處雖被隋朝廢置,然古之大城,必是地處緊要之地,其地勢要麼四通八達,要麼易守難攻,你等且看這陳留古城,雖顯敗落,城址仍在,且山圍水走,足恃固守。這等地方,正可用來屯兵數千,以為汴州拱衛,他卻將之棄守,甚至……將城中富戶強逼至汴梁。不僅是色厲膽薄,而且小人之心盡顯。」
史儼奇道:「使君如何知曉此城已被棄守?又怎知城中富戶被朱溫逼進汴梁?」
李曜見旁邊李承嗣也一臉不解,微微笑道:「你再仔細看看,此城與尋常面臨戰爭的小城池有何不同?」
史儼不解,又看了過去,卻聽見李承嗣恍然大悟:「這等小城,若有駐兵,路上百姓大半不會隨意接近城門城牆等軍兵密集之處,此城中百姓卻是不然。另外,城中那十幾處較大的宅院之中,全然無人走動,顯然已是人去樓空。然則我等一路之上從未搶掠商戶、民居,這些大戶消息靈通,必然知曉,這些大戶平日絕少空門(家裏不留人),如此情形,若非朱溫逼迫,焉能出現?」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所言甚是。」
李承嗣面色一紅,連忙謙遜:「豈敢豈敢,若非使君指點,某豈能思及此處?使君隨意一望,便知朱溫膽怯,承嗣之於使君,如螢火之於皓月,敢不欽佩?」
史儼在一旁聽得心中一震,暗道:「幸而此番乃隨十四郎君北歸,若是旁人領兵,焉能叫我心甘情願?如此在我等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他卻一眼就能看出朱溫心中膽怯,這般能耐,實稱通天!」
李曜如今領兵之久,將威已生,當下下令繞城而過,不去管這小城,直接殺奔汴州城下。
別看李曜在身邊人面前一直說朱溫膽怯,不敢應戰,其實他自己心裏清楚,這麼說最大的目的是堅定他們敢於朱溫一戰的信心,實際上朱溫的「不敢應戰」其實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知道,自己麾下的騎兵跟河東騎兵不在一個層次,騎兵若是出的少了,以當年河東精騎破黃巢的氣勢,估摸就是一通戰鼓的時間,自家好容易積攢的一點騎兵就算白送給人家了。若是出得多了,騎兵不夠得拿步兵湊,步兵身着重甲豈能趕得上騎兵?勢必速度越拖越慢,根本連河東騎兵的馬蹄揚塵都吃不着。正因為如此,他乾脆也不追了,不堵了,你要來汴梁?行,我就坐在汴梁等你來,看你區區三千騎兵能把我汴梁怎麼着了!
今日烏雲滾滾,朱溫的心情卻是暢快了,在白虎節堂大笑道:「天助我也,如此天氣,隨時便要雷雨,李存曜那小兒只有三千騎兵,難道還要冒雨攻城?哈哈哈哈!」
「報!——」一名傳令兵跑進來,抱拳道:「大王,李存曜命其麾下一名敵將射入此信,信上指明請大王親啟!」
朱溫先吃了一驚:「汴梁成高如此,怎能射進箭來?那敵將是李承嗣還是史儼?」堂中諸將聞言也是一震,紛紛望向那傳令兵。
傳令兵搖頭道:「這卻不知,不過那員敵將手持一把粗長鐵棍,生得鐵塔一般高壯,口中自稱……呃。」
朱溫皺眉道:「自稱什麼?」
傳令兵慌忙道:「總歸是些難聽的話。」
朱溫怒道:「再難聽也得有個說法,孤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說!」
傳令兵無法,只好道:「他自稱是大王的本家大爺……」
朱溫一愣。
敬翔卻明白過來,道:「此人必是李存曜麾下悍將朱八戒無疑。據傳此人之武藝曾得李存孝嘉許,自其從軍以來,馬前無三合之將。且此人與李存孝不同,李存孝雖也是天生神力,但作戰之時卻更仗戰技,此人卻不。傳聞這朱八戒來來去去就是數招,但他一身蠻力幾近無窮,無論來者何人,他這幾招都能逼得你不能不與他力拼……他那鐵棍,據說是李存曜親自為他打造,金剛不壞,也不知打斷過多少有名無名的兵刃了,若是他將此信射入城內,某以為倒也不算稀奇。」
朱溫嘆道:「這等豪雄,為何便不為孤王所用?」說罷便要接過那信。
敬翔伸手一攔,道:「大王小心有詐。」
朱溫一愣:「怎的?」
敬翔道:「某聞李曜與王氏交好,王氏擅醫,擅醫必知毒,宮中有一毒,觸之使人癲狂,大王還是小心為上。」
朱溫吃了一驚,道:「那便如何是好?」
敬翔道:「倒也容易。」乃起身取幾頁黃紙,紙隔紙將信展開,欲遞給朱溫。
朱溫擺手道:「堂中皆我心腹,子振只管念來便是。」
敬翔應了,低頭一看,才剛張嘴,忽然噎住。朱溫見了,不禁生疑,問道:「怎的?」
敬翔苦笑着遞給朱溫一張黃紙,請他自己先拿着,然後接過信看。
朱溫學着他的模樣接過信一看,只見上面第一句寫着:「某料朱三怯懦,又欲示恩寵於諸將,必不持信自觀,敬尚書辛苦。」
朱溫那感覺就好像猛然被人往心窩裏打了一拳,雖然明知李曜看不見自己,卻仿佛被他看見自己的窘境,心下滋味,當真不好受。
哪知道這信再看下去,居然成了天荒夜談。只見上面寫道:「朱溫自恃堅城水繞,我不能破,且待我凝神作法,引天雷破城。」最後落款是「河東李正陽」。
朱溫看罷,哈哈大笑,語眾將曰:「李存曜裝神弄鬼,說要引天雷破城!某便在這汴梁城中,等他的天雷!」
眾將愕然一怔,然後也都笑了起來。唯獨敬翔有些遲疑:「引天雷破城,某是不信的,只是李存曜並非虛妄之輩,他特意寫這一封信來,莫非便是來引我等發笑?」
朱溫擺手大笑道:「那你且說說,他這信還有何用?引來天雷麼?哈哈哈……啊!」
說來也巧,朱溫正大笑,忽然堂中一亮,卻是外面一道紫紅霹靂劃破天空!
這一下委實太巧,眾將都大吃一驚,還以為李曜果然手段通玄,真把天雷引了下來,暗道要是他連天雷都能引下來,那還打個鳥蛋?趁早開城投降拉倒!
「轟隆!」閃電過後的雷聲猛然響起。
朱溫心中也慌了,驚得說不出話,還是敬翔鎮定一點,忙對那傳令兵道:「趕緊去看看,城中可有被雷擊之處,城門可還安好?快!快!」
那傳令兵剛才也是嚇得傻了,聽敬翔吩咐,連忙跑去查探。這一下白虎節堂之中的眾人全都有些神不守舍,一時竟然無人說話。朱溫好容易定下神來,強笑道:「老天看我等路順,打個雷提醒提醒,莫要忘了大業未竟。」
諸將聽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
過了片刻,那傳令兵才傳來好消息:「大王,城中倒也無事,只是東城那邊一棵古樹被雷劈了,起了雷火,現在燒盡,已然滅了。」
堂中諸人齊齊出了口長氣,朱溫乾笑道:「想是這古樹年久成精,引來天雷。可笑那李存曜還大言不慚……如今謠言已破,諸將盡心守城便是。」
誰料這句話剛落音,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嘭」聲!堂中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見外間突然喧譁起來,雖然那聲音遠得很,但偏偏就是順着大風吹進了他們的耳朵。
朱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顧不得形象,厲聲道:「去探!速去探知何事!」原來這一聲響不同尋常雷聲,雖然他也說不出像什麼,但絕非雷音無疑。
氏叔琮怒容一顯:「直娘賊,就算真是天雷又如何,劈死老氏再說大話不遲!大王,末將去東城門,看看那李存曜究竟有何妖法!」
朱溫眼珠亂轉,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幾名年輕將領匆匆跑了進來,領頭一人居然是張漢傑,他臉色有些慌亂,稟報道:「大王,大事不妙,東城城門似乎……似乎被雷劈中,瞬間塌了近十丈的豁口!」
朱溫一聽,雙目圓瞪,忽然一屁股坐下去,喃喃道:「引天雷……真引了天雷……此非人力可敵,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堂中諸將都被這一番話震得有些痴呆了,張漢傑只道他們被這奇事嚇傻,卻不知道還有更奇的,當下問道:「大王?大王,如今東城門那邊怎生……」
還沒說話,朱溫已經無力地擺手道:「天雷助他,還戰甚麼?」
張漢傑一愣,說不出話來。哪知道這話惱了張漢傑身後一員將領,此人三十來歲,面色肅殺,大聲道:「大王此言,末將不敢苟同!我等廝殺漢子,只管拼命打仗,打不打雷俺們管不着,打不打仗,俺們說了才算!請大王予俺帥命,俺王子明請戰!縱然保不住外城,也必守住內城!」
朱溫聽得一震,抬頭看去,喜道:「若非子明,孤必自誤!你去,東城城守便交給你來暫領!」
那將抱拳道:「王彥章得令!」
不多時傳來消息,說外城一破,河東騎兵紛紛湧入,如今外城已失,不過李存曜只是抄了附近幾處庫房,然後便似沒有進攻內城之意,反教氏叔琮和王彥章傳話,請朱溫上城樓一敘。
朱溫聽了,心道:「你手下那朱八戒神力無比,萬一他又是神射,我豎着上城樓,只怕就得橫着下。」正待拒絕,敬翔卻連打眼色,然後微微點頭。
朱溫一怔,忽然明白了什麼,掃視諸將一眼,果然諸將都盯着自己看,不禁心中一凜,暗道:「不好,此刻我若不敢應邀,今後只怕便要威信掃地。」當下沒奈何,只好裝豪邁,道:「正欲與此河東新秀一唔!來人,備馬!」
此時大雨看似隨時可來,天上雷霆閃電,地下……汴州內城東門外,李曜卻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張頗為「時髦」的太師椅(註:前文有述,椅子此時已然開始出現,只是不算很流行。),端坐陣前,居然在與李承嗣對弈。
王彥章雖怒,但見河東騎兵雖然人數並不算多,可他們目中流露出的自信,以及對汴軍的鄙夷輕視,卻令他心中一震。王彥章知道,這不是尋常的驕兵,而是真正的勝兵,是一支一直處於勝利中的軍隊。只有這樣的軍隊,才會養出這樣的氣度。
他再朝李曜望去,雖然心中不肯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此子無論相貌、體態、神情,都是無可挑剔,其這般悠而閒之的陣前對弈,更是讓人——甚至是敵人——都忍不住心懷欽佩。當然,這是建立在他以三千騎兵攻城反而把汴梁逼得如此狼狽的前提下,否則,他就是腦子有坑。
李曜正對弈,忽然聽見城樓上山呼大王千歲,不禁轉頭一看,果然看見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王服,挺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站在了城樓之上。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暗道:「不是說朱溫面容長得雄偉麼,這哪是雄偉,這分明就是眼睛鼻子嘴巴沒一個不大而已,嗯,連腮幫子也這麼大……」
朱溫已經看到李曜和李承嗣對弈,但他不清楚這二人誰是李曜,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李兵部既然欲見孤王,如今孤王已至,兵部何不出來參見?」
朱溫這一下也比較毒,李曜只要承認皇帝給予的官職爵位,那按照規矩,就應該出來見過他這位東平王,只要他出來參見,其軍氣勢必然要往下掉一些。
哪知道李曜哈哈一笑,起身道:「東平王,久仰了。前次某來汴州,本欲一唔大王,可惜大王外出,幸好見得王妃,並為王妃素描丹青,以為紀念,某心甚足。此番大王怎不與王妃同來?」
朱溫的臉色陡然變成豬肝。
而此時此刻,關中局勢也有變化,李茂貞三帥已到達京師,坊市因此大亂。來到安福門下,忽見天子登樓臨軒以待。只聽李曄詰責三人道:「三位愛卿不奏請待報,便稱兵入京,想幹什麼?!如若不能事朕,今日就請避位讓賢!」
李茂貞三人本來以為當今天子已到了受自己擺佈的地步,因而氣焰囂張,突然驚聞呵斥,竟一時語塞,流汗不能言,慌忙拜伏舞蹈於門樓下。還是韓建最先緩過神來,奏道:「北胡夷狄素來凶暴殘忍,久有窺視中原之心。陛下卻棄我中原將帥之赤誠,獨寵鬍子,這是為何?楊復恭不念君恩,叛逃作亂,陛下卻為他平反,這又是為何?如此下去,臣等堪憂大唐社稷將毀於陛下之手!」
李曄心中甚覺好笑:李克用是否有狼子野心,朕且不知,而今你三人已稱兵闕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卻還敢妄自稱己赤誠忠心。然而不能這樣答話,難免火上澆油,思得張承業的計策,故作悲傷說道:「獨眼龍雄踞強藩,朕也是為其所迫,不得已而從之。如今又問他要再次舉大軍南下,朕尚且不知如何容身。」又向王行瑜看去,繼續道:「尚父素來忠心,朕欲幸邠州避難如何?」
那關內岐、邠、同、華四鎮,拱衛京師,以李茂貞佔地最廣,兵力最強,無疑稱霸關內。王行瑜兄弟及韓建也是恐被他所並而臣服於他,為其鞍前馬後驅使。三人驚聞天子話語,頓時各懷鬼胎。李茂貞豈能容聖駕幸臨邠州,韓建卻思我為何不能使天子幸臨華州。
那王行瑜更得意了:我能得天子,何須再為他宋疾雷驅使。遂高聲唱道:「陛下英明,臣定當掃榻相迎,鞍前馬後,唯陛下驅馳!」
李曄洋洋自喜,就將三帥請上安福門樓,於軒閣共宴。李茂貞滿腹窩氣,知李克用已打算南下,事不宜遲,奏道:「南衙、北司互有朋黨,紊亂朝政。李溪作相,不合眾心,請斬首。」
「愛卿不必焦急,此事容後再議,先飲酒如何?」李曄有意周旋。
李茂貞只好坐下,卻向其假子李繼鵬使一個眼色。李繼鵬意會下樓。須臾,竟提着李溪及北司樞密使康尚弼的人頭上樓。李茂貞佯驚道:「我不忍見血腥。」喝令其退下;復奏道,「王珂、王珙嫡庶不分,請授王珙河中,徙王珂節陝州。」
李曄大駭,唯恐再周旋,李茂貞弒君之舉也能做出,只好權宜答應。李茂貞又奏:「李克用即將犯闕,請陛下速幸鳳翔!」王行瑜道:「鳳翔路遠,獨眼龍頃刻即到,還是幸邠州為好,待退了獨眼龍,再作打算不遲!」李茂貞不從,二人開始爭吵,最後竟在天子面前拔劍相對。
無君如此!李曄難免有作池魚之險,就在緊要關頭,韓建忙上前勸李、王二帥道:「二帥不和,豈不是為敵人助勢。我三人僅有幾千兵入朝。若再爭執下去,獨眼龍大軍一到,玉石俱焚。不若先各歸本鎮,提大軍來戰。我為二帥作保,戰獨眼龍,誰奪的功勞多,誰奉天子,如何?」
二人也有懼色,都說有理,遂作罷。
王行瑜又說道:「我三人各歸本鎮,恐天子為獨眼龍所劫,尚須保護,且留臣三弟行實為左神策軍指揮使,領兩千人護衛。」
李茂貞也接道:「二千人怎夠,臣再留兩千。」遂奏請假子李繼鵬為右神策軍指揮使。
李曄豈不知他二人賊心不死,然而眼下還是先送走三個瘟神再說,將就着同意。三帥於是各辭歸鎮,提大兵去了。
第207章 邢洺之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