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內,從建元門到承天門這條朱雀大街上,中央官署都設於此,左邊有五軍都督府、京衛指揮使司、錦衣衛指揮使司等,右邊有六部、六科、都察院等,左武右文,壁壘分明。
無戰事時,身為中軍府掌軍紀的都督僉事,陸炳每日大多時候便在籤押廳和下屬同僚喝茶嘮嗑。
中軍都督府,陸玖也是常來的,誰讓他爹老大了才得他這一個兒子,稀罕的了不得,他會走路叫人的時候就被他爹抱着來上值,他爹有事要做的時候就扔他在都督府讓人看着,只要不出都督府,隨他去哪裏逛,沒事的時候他爹還抱着他去各處竄門。
就這麼着,也沒人參他爹瀆職,蓋因他爹不貪權之故,以他爹的功勳,聖上原準備讓他爹做後軍都督的,他爹卻上摺子辭官,說是想回家過點含飴弄孫,富貴閒人的日子,聖上笑罵他爹沒出息,兒子才幾歲就想孫子了,想得太美,私下裏他爹又去見了聖上一回,沒臉沒皮的說要回家生兒子,一個兒子太少了,又讓聖上罵了一回,卻終是沒同意他爹辭官,給安排了個都督簽事的官,管軍紀的,無戰事時,還算清閒,他爹萬分糾結之後就同意了,聖上見此又笑罵了一回。
結果,不知他爹是走了什麼狗屎運,自錦衣衛設了詔獄以來,功勳卓著的開國功臣死了一半了,他爹屁事沒有。
閒話家常的時候,爺倆吃着滷肉就酒,他就問他爹是不是當初看出什麼了,所以才要辭官的。
結果他爹就笑着說,當時真沒想那麼多,打仗的時候殺人殺怕了,倒不是畏懼敵人,而是怕了殺人,那些血流成河,屍體遍地的場面,令他膩歪,令他心裏難受,終於取得了勝利之後,他是真想回家生兒子的。
半輩子只得了他這一個兒子,他爹心裏是有道坎的,他爹覺得是因為自己造下的殺孽太多,老天爺才不肯多給他兒子,不給兒子多給女兒也行啊,結果他爹納了不少妾,卻只有他娘生下了兩女一子,後頭他爹心灰意冷還是怎麼的,就把那些妾都給了金子遣散了,轉而每年節慶都給窮人施咒贈藥做好事。
他爹不是最聰明的將軍,卻是運氣最好的將軍,戰爭再起時,他爹臨出發前就嘆着氣對他嘀咕,這一次不知還能不能活着回來,也罷,馬革裹屍也是一個將軍最英雄的結局。
死在戰場上,他爹不悔,那也是每一個戰士自從軍那一日起就有的心中覺悟,然而,他爹的一世英名卻被陸炅毀了。
吊死在軍中,還被人造謠是畏罪自殺,那種窩囊的死法,他爹若像他一樣英靈不散,一定會氣的變作厲鬼吧。
望着這熟悉的籤押廳,陸玖雙拳一握又鬆開,臉上帶着笑就大步走了進去,興沖沖的大叫,「老爹!」
這麼大聲的叫「爹」,驚的正和左軍都督府斷事廖升吃酒的陸炳筷子上夾的滷肉都掉了,抬眼一看是他親親的兒子,就笑罵道:「兔崽子,嚇爹一跳。」
接着就舉起白瓷酒盅「嗞嘎」扭了一口辣酒,往炕裏邊挪了挪屁股,斥罵道:「兔崽子,叫人,連你廖叔都不記得了,坐下,吃飯了嗎?」
陸玖先拱手道了一句「廖叔好」,又看着他爹笑道:「吃了。」
廖升也是從小看着陸玖長大的,見陸玖看着他爹傻笑的眉毛都要飛起來了,忍俊不禁,「你小子怎麼回事,看着你爹傻笑什麼?」
陸玖就笑道:「我愛我爹。」
「噗——」的一聲,陸炳噴了對面的廖升一臉酒水。
廖升愣了一下,一抹臉,踹了陸炳的臭腳丫子一下,笑罵,「你這嘴臭死了。」
陸炳老臉通紅,看着自己兒子,抬腳就踹,陸玖哈哈笑着退後一步,「爹、爹,你別惱,我有事找你。」
當着老友的面,陸炳清咳了一聲,灌了一口酒,哼哼道:「我就知道你這兔崽子沒好事,說吧,什麼事兒?」
「爹,我想干點有實權的事兒,光有個忠武校尉的蔭封官不過癮。」沒避着廖升,陸玖直接道。
陸炳沒開口,廖升先說話了,「這是好事兒呀,叔給你安排,先從百戶做起就很好。老陸,你覺着呢?」
要是還是親爹了解親兒子,陸炳就問道:「你想做什麼?」
「我想去做錦衣衛。」
陸玖話一出口,陸炳和廖升的臉色就都不好了,兩個老東西對視一眼,廖升就道:「你們父子倆聊着,我先回去了,老陸,咱們下次再喝。」
「送送你廖叔。」陸炳道。
待陸玖送了人回來,往陸炳對面炕上盤腿一坐,舉杯先吃了一盅才道:「爹,我知道你們都不喜聖上弄的這錦衣衛,只因錦衣衛查處的大多是曾和你們並肩作戰的功臣,但是爹,如果那些被查抄處置的人和你一樣,聖上豈能不容?」
陸炳想了想,拿起筷子開始吃滷肉,肉在嘴中嚼了一回,他才開口道:「話雖如此,但難免讓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鼾睡,在其位謀其政。」
陸炳抬頭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才道:「說點別的,怎麼想去做錦衣衛了?錦衣衛的名聲可不太好,容易得罪人。」
「可是爹,錦衣衛卻是直接聽命於聖上,是聖上手裏的刀,聖寵極濃,權柄極大。」
陸炳詫異的看向陸玖,「沒成想,我兒子還是個貪權有野心的,你想做什麼?」
陸玖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便哄他爹道:「哪想做什麼,這不是玩膩了捶丸馬球,想玩點刺激的。再有就是,我到錦衣衛內部去,若是咱們親友府上出事,我還能從裏頭往外遞消息不是?」
陸玖也學他爹環顧四周後壓低聲音道:「上次胡庸謀逆那件大案,我看那些穿着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去抄胡庸的家,嘖,可真威風,我打從那以後就念念不忘的,也想去干。」
陸炳一聽氣的拿筷子敲陸玖的頭,「我就知道你小子是這德性。」
話也說完了,陸玖把筷子一撂,沖他爹發火,「你就說能不能給我安排吧,不給我安排我自己去找顧炎生。」
陸炳忙道:「行行行,你生的什麼氣,喝酒。」
陸玖立時就笑了,趁他爹不注意,側臉抹了下眼睛,端起酒杯和他爹碰了一下,「爹,走一個。」
「走一個。」陸炳臉上笑的花兒開似的。
喝完酒,吃乾淨了滷肉,陸玖就把他爹拽起來,「走走走,去錦衣衛指揮使司找顧炎生去。」
這錦衣衛指揮使司就在五軍府隔壁的隔壁,門臉是比不上五軍府氣派,現在卻是個炙手可熱的衙門。
爺倆從五軍府出來就見一輛鳳凰香車後頭跟着十多個穿金色飛魚服,腰挎繡春刀,騎在高頭駿馬上的錦衣衛,個個模樣端正,身材偉岸,尤其這十多個錦衣衛,但看飛魚服竟都是百戶。
陸玖一眼認出那輛鳳凰香車是誰所乘,禁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被陸炳一把拉回來,道:「這是老二家兒媳婦,朝陽郡主的馬車吧?她帶着這些錦衣衛做什麼去?」
「爹,我跟在後頭去瞧瞧,明兒咱們再去找顧炎生。」
「回來,我跟你一塊去。」陸炳回頭囑咐守門的力士,「快去把我的馬牽來。」
「爹,我先走,你後頭跟上。」陸玖道。
「那是瑁兒媳婦,看把你急的。」陸炳說完驀地瞪大了眼睛,抬腳就踹陸玖屁股上。
冷不丁被踹了一腳,直接被踹到了路中央去,陸玖覺得冤枉死了,氣的大喊,「爹,你踹我做什麼?!」
喊完就完了,陸玖跑去栓馬石上解自己坐騎的韁繩,陸炳跟過去鉗住陸玖的手腕子,壓低聲音道:「兔崽子,你給老爹個實話,你死活不娶妻可是為了朝陽郡主?」
陸玖吃驚的看向陸炳。
不言而喻!
陸炳氣的一巴掌糊陸玖後腦勺上,陸玖抱着腦袋,抬眼,死死抿着嘴瞪他爹。
瞪了一會兒,從靴子裏抽出匕首砍斷韁繩,翻身上馬就跑。
「兔崽子,你給我回來!」
彼時,陸炳的馬也被牽過來了,陸炳忙也上馬追兒子。
一路追上去,就見鳳凰香車先是在蓮園停了下來,慕卿凰的貼身婢女玉溪下車去蓮園呆了一會兒又出來,蓮園的大門就開了,從裏頭走出許多男僕和強壯的僕婦,手裏都拿着扁擔挑子之類,後頭又出來幾輛馬車。
再然後,隔了兩條街就追到了自己家門口,爺倆心裏一涼,趕緊下馬悄悄從後門進了府。
——
錦衣衛進家門了,嚇的在福慶堂拉着寧秀玉閒話家常的陸徐氏白了臉,立時吩咐人道:「快,把表小姐從後門送出去。」
寧秀玉的臉色也一霎雪白,捂着自己的肚子力持鎮定,拉着陸徐氏的袖擺道:「外祖母,我們不能自己嚇自己,興許是別的事兒呢,您快去看看為好。」
陸徐氏只是下意識的反應罷了,被寧秀玉一提醒,陸徐氏摸了下寧秀玉的肚子,「好孩子,你先回到外祖母的碧紗櫥里歇着,外祖母去去就來。」
慕卿凰帶着百戶們直接回了朝陽院,吩咐道:「勞煩你們了,這就搬吧。」
卻原來,她帶着玉溪玉鸞入了宮,留下玉珠玉綺已經指揮着朝陽院的奴婢僕婦們收拾打包她的嫁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