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武漢大概堪稱是全中國最亂的城市了。
作為全國軍事統帥部所在,中部地區除徐州外最後一個依據大河天險的大城市,它無疑是背負着全國人民的期望的。大量的難民從沿海匯聚至此,乞生、求生各憑天命,行走了數月的人們大多蓬頭垢面、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形銷骨立,可還是在街上巷中徘徊着,游離着,時而向過往的人伸出手乞討,也有的仿佛已經絕望,縮在一邊愣愣的看着行人。
治安已經成了嚴重卻無暇顧及的問題,即使是校長坐鎮,武漢行營所在,也無法阻攔饑民們為了活命而做出的努力,若是武漢是逃難的終點那也罷了,可偏偏人們心裏都清楚,不是。
武漢遠遠不是終點,順着長江往西,還有湖南,還有貴州……在水運和陸運皆捉急的情況下,難民們能用的,也不過就是兩條腿。
搶劫,殺人,暴力的端倪已經隱現,可忙於最後一搏的警備司令部卻疲於應付。
武漢城裏但凡還指揮得動的人,全都去搶運物資了。
從去年起,二哥就一直在忙於這件事情,他響應了上海機械廠的顏耀秋老闆的號召,與眾多商界大佬一道組成了遷廠委員會,為的就是把沿海的工廠儘可能的搬到西南去,據說至今已經運了有三十二萬噸,若不是從上海至武漢這一段水路遭到日軍飛機的追擊轟炸,存活到漢口的,還應該有更多。
「招商局的船廢了大半。」二哥清點着單子,不無嘆息,「可惜了,都是四千噸的大船。」
黎嘉駿在一旁眨眨眼,她以前坐過長江油輪,那時候她窮學生一個,坐得是最廉價的三星郵輪,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她還百度過,那遊輪載重是二千二……可小的一隻,那四千的,再大一倍,也沒大到哪兒去呀。
略心塞。
心裏卻不由得略嘚瑟,終於可以悄悄鄙視一下二哥的見識了。
雖然可以碾壓的地方很多,然而第一次由衷的感覺到科技的差距呢。
「我們什麼時候走?」她問。
「本來今日就可以裝船走人,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我可調不到這麼多車,得去買點騾子拉了板車運,你一邊兒玩去吧,起碼要明後天了。」二哥愁得不行。
「所以你是要去買騾子?」黎嘉駿憋着笑。
二哥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的?不行麼?」
「行行行!就是二哥那麼高大偉岸俊美酷炫,不該挑騾子!該挑大白馬!」
「呵呵!」二哥笑了一聲,「二哥喜歡騾子跟喜歡妹子一樣,你看着辦吧。」
「……」二哥嘴裏的妹子可是實打實的妹子,所以二哥就是在罵她騾子,而她瞧不起騾子在先,還真是理虧的那個,黎嘉駿吞了口氣,咽了。她往四面望望,問:「哥,這兒去武漢行營遠不遠啊?」
「不遠,往南過了漢江,再往東過了長江,一直走,就到了……」二哥指點江山狀,「或者還有條路,你往北走,過長江,再一路往南,問個路,也差不多到了,也二十里路吧。」
黎嘉駿的頭隨着他的手指東南西北轉了一圈,最後一臉死樣的回頭,默默的看着他。
「想去找你家小情人啊?」二哥呵呵笑,「他現在在野戰醫院,起碼還要往南,再多走個五里路吧。」
「……我一邊玩兒去了。」黎嘉駿不想再看到這張不懷好意的臉,憤憤的走開,她就溜達吧,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溜達到了呢,不過……十公里……
「等等!」二哥忽然高聲叫住她。
黎嘉駿下意識的一激動,還以為刀子嘴豆腐心的親哥良心發現想派人送她去野戰醫院,結果二哥上前兩步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後拉了兩步:「行了三猴爺你也別瞎跑了,城裏亂,什麼人都有,哥可不想一天不見換了個難民姑爺,你就安心跟着我吧。」
「誒誒可我就算不去那兒,我也想找個照相館趁這兩天把照片給洗了呀,好不容易保住沒曝光!」
二哥的回答是直接喊來了一個警衛,讓人家跑腿了。
黎嘉駿只能一臉鬱悶的隨着二哥去了市場,購置騾子和板車,雖然說也可以發佈告讓賣家直接牽了來,可現在他花的是公款,雖說做採辦油水十足,那也得依良心來看,固然可以隨便人家托關係弄一堆劣等的騾子來,可到頭來倒霉的還是自己。
看二哥那架勢,黎嘉駿終於明白為什麼招商局要委託他這樣的青年幹這活了,他這樣的海龜少爺,吃得了苦又有遠見,小營小利不屑拿,又自帶點潔身自好的清高勁兒,實在是兩袖清風的不二典範。
沿途也跟了不少本地的政府官員,見二哥親自往牲口區去了,都相當訝異,其中各種眉來眼去就不可言說了,二哥心知肚明,這邊掰開騾子嘴巴看着,嘴裏卻低聲和妹子聊天:「你看姜副官後頭那個,肥頭大耳的,別回頭!蠢,唯恐別人不知道哥在盯他?你看好咯,哥今晚就告他一狀,吐出來的贓款准能養一個營,哈哈!」
黎嘉駿捂着口鼻連連點頭,一到戰場外,小姐架勢就立馬端起來了,這牲口棚也確實臭的不行,她早上吃的熱乾麵和豆皮全在胃裏跳大神。
二哥見狀,摸摸口袋,笑:「張嘴。」
黎嘉駿張開嘴,任他往自個兒嘴裏扔了塊白白的東西,一抿,居然方糖!
她都快哭了!雖然到了武漢並不是沒糖吃,然而剛剛從修羅場回來,有碗熱乾麵她已經嚶嚶嚶了,哪能想到這等奢侈的口腹之慾:「哥!嗚嗚!好甜好好次!」
雖然一張嘴就一股臭味飄了進來。
二哥嘿嘿一笑,也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這商會裏的咖啡跟臭豆腐汁似的,就這糖還行。」
兩人不管後頭沒油水撈的官員如何怨氣衝天,有說有笑的挑了一下午騾子板車,到了晚上,她沒有回客棧,而是直接睡二哥在商會的客房,二哥要連夜指揮裝車。
早上她醒來時,二哥又囑咐他剛配的姜副官給送來了一套女式軍裝,以及洗出來的圖片。
黎嘉駿格外激動。
十來年前時髦青年夢想的也不過一套北伐軍裝,現在自然都夢想着郭軍的德械師軍裝了,可能不久以後就會改成美式,但無論如何,戰爭時期軍裝總是潮流的引導者。
但說實話,戰爭年代,真是啥都不能講究,她收到這套,壓根沒有電視劇里那些女特務那種挺括帥氣的樣子,這是一種很薄的長袖布料,軟軟的,根本挺不起來,皮帶很細很劣質,哈倫褲的褲子,下頭還要用布打綁腿……
黎嘉駿根本不會打綁腿。
她折騰了半天,總擔心自己小腿會斷血,臊眉耷眼的就這麼帶着綁腿帶子去找二哥,正瞅見他在樓下的餐廳用早餐,一夜沒睡,目下青黑。
……都這樣了還要給妹子「繫鞋帶」是不是有點太悲慘了?
黎嘉駿看桌上吃得還不少,湊過去盛了碗粥,一邊吃,一邊期期艾艾的望着二哥。
二哥精神很不好,也無暇顧及她,只是快吃完的時候,姜副官給他拿了一杯「臭豆腐汁」味的咖啡,他看了咖啡杯半晌沒動,黎嘉駿很配合的把裝方糖的紙包推過去,他嘆口氣,竟然一口蒙了咖啡,另一隻手把那滿滿一包方糖順進了口袋。
「……」幹得好!這一天又有糖吃了!
黎嘉駿食指碰食指拼命鼓掌,二哥又一指:「那兒,再拿一包,娘希匹,哥為了你交了兩間房的錢,結果你居然睡我屋裏,白訂了一間房!」
「啊,你沒說啊。」黎嘉駿一邊說一邊往二哥指的柜子去,那兒還放着幾包,有兩包都潮了,大概這兒顯少有人有這愛好,她便又拿了一包,一邊還自我安慰,「偷糖不算偷!」
「等等,腿上怎麼回事!難不難看?!」
「我不會啊……」黎嘉駿愁。
「哎……」二哥抹了嘴走過來,拿了她的綁腿帶子蹲下,「看好!就教一次!」說罷,手上如飛的動作起來。
黎嘉駿眼花繚亂一陣看,等被綁好了,只覺得自己土得掉渣,而且只能配布鞋,丑的要死,但她這身布衣,配皮靴卻又不倫不類的。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穿上了不倫不類的皮鞋,二哥視而不見:「準備一下,馬上就走了。」
「啊?這麼快?」
「還有什麼未了心愿的?」二哥明知故問。
黎嘉駿感覺很鬱悶:「我就想慰問一下傷員很奇怪麼!」
「歇了吧妹子,野戰醫院後頭還有戰區醫院,戰區醫院後頭還有療養院,你以為你那位妖精哥哥是溜一圈就能見着的嗎?反正人家知道咱家重慶的地址,是死是活總會報個信的。」
「他怎麼會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二哥摸摸鼻子:「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為什麼不敢告訴他……要早知道他膽子那麼大,哥當場就打死他!」
可黎嘉駿卻越想越覺得秦梓徽那聲「奴家」簡直把她心都喊走了!所以她其實是抖s嗎?!
她也不敢說自己有偷偷被變態的秦梓徽萌到,只能一步三回頭的隨着二哥的運輸隊離開了武漢。
他們將溯流而上一直到宜昌,那兒已經脫離了敵機的轟炸範圍。然後再從宜昌坐船入川。
入川的水域在宜昌處會忽然狹小,遍佈險灘,鎮府招商局的大船基本都過不去,小船又沒這個馬力開過去,唯獨重慶盧作孚的民生公司的小火輪可以用,那個只有八百噸,嬌小有力,是水路入川的唯一途徑。
民生公司四十多條船已經全貢獻出來了,基本都是在走重慶到宜昌這一段,但即使如此,運力還是照原先的大油輪減了一倍有餘,也就是說從宜昌開始坐不上船走陸路的人多,而在宜昌還能半路上船的人少,也幸而有二哥這個「朝中人」在,才使黎嘉駿免了開十一路進山的命運。
沿着江一路都是崇山峻岭,並非時刻都有大路,運輸隊一輛轎車,一輛卡車,接着就是八輛板車,每個車兩隻騾子拉,聲勢頗為浩大,又因着在場的人全一身綠皮,遠看着頗有殺氣。
黎嘉駿同二哥的副官還有二哥一道坐小轎車,她現在對外身份是二哥的秘書,雖然什麼證明都沒有,但長官說什麼就是什麼,大家誰也不敢有意見,這樣的上下級關係在郭軍內部太正常不過,黎嘉駿雖然一開始有點惴惴的,但見沒人有意見,便也硬着頭皮坐了。
二哥更不客氣,上了車就開始睡覺,他也是在是累到了,小呼嚕一下一下的。
雖然還是泥路,可不知怎麼的,這路愣是比以前坐過的還平坦,晃着晃着,黎嘉駿也有些困,便也閉上眼睡起來。
沒一會兒,她就被車喇叭聲叫醒了,司機正拼命按着車喇叭,二哥竟然沒醒,在一邊皺眉歪過了頭!
等她清醒的看向前方時,眼前的場景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第147章方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