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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心的二哥到底不放心,出來找到黎嘉駿,兩人對望半晌,他撓撓頭,認命的跑餐車去了一趟,居然帶回一包煙,還是內供的前敵煙,兩人點了煙默默地抽了,一言不發,等各自碾了煙扔了,他忽然笑了一聲:「你黎三的為情所困也就這樣了……」
黎嘉駿:「……哎!我也是醉了!」
「這麼愁就別想啊,你也是折騰,當初與見初認識了那麼多年,也沒見你這樣犯愁過。」
我跟秦梓徽認識得久多了好嗎!黎嘉駿撇撇嘴:「你以為余大哥和我什麼關係?」
「他自是極願意照顧你的,我們也信他能照顧的好,但大概你也有所覺,他的照顧於你並非幸福……嫁給他的女人真是好運,只可惜有人不願領這大獎,你說該怎麼辦?」
黎嘉駿沉默,其實她心裏時常會後悔的,女性就是這樣,她覺得和余見初談將就是對不起他,但是想到以後和他在一起卻又怎麼都不能往下想,總感覺哪裏怪怪的,轉個方向想,就好像是設想和二哥談戀愛,那種詭異感幾乎是一樣一樣的。
看來就差一張好人卡。
可想想車廂里坐着的那樽,又不由得覺得,余見初真是完美無缺!
有比較才有收穫啊。
黎嘉駿又點了根煙,看着燃燒的煙頭,惡狠狠的說:「回頭我就倒追余大哥去!」
二哥呵呵了一下:「他去香港了。」
「……」連當綠茶的機會都不給!
黎嘉駿早知如此,到底還是只有說說,只能輕嘆一聲:「明天下了車怎麼做?」
「上船。」
「不留?」
「留着作甚,玩兩天?」
「……那他們呢?」
二哥望着窗外:「留着唄。」
「留着作甚,玩兩天?」
二哥吐了個眼圈,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清淡道:「保衛武漢唄。」
黎嘉駿一怔,心頭忽然被一隻手揪了一下。
「保了武漢還有長沙,長沙後還有江西,守過了江西還有福建,廣東,廣西,貴州,雲南……我泱泱中華啊……」二哥繼續笑,眼神卻是閃爍的,「你以為,你看上的是什麼?」
隨着他的述說,黎嘉駿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雙在天空中的眼睛俯瞰着大地快速飛過,她看到了大海拍打着鹽田,漁民把漁網撒向大河,丘陵間茶田鱗次櫛比,戴着繁複銀飾的壯族姑娘提着水壺從山泉邊唱着歌走過,還有廬山的瀑布飛流直下,鳳凰古城裏晨光照着古碉樓,三清山上古舊的道館在雲霧間若隱若現,暮光中有人擦着汗抬起頭,他的腳下是無邊無際如油畫一般的梯田,一圈圈一層層環繞開去,像一首被調大了音量的歌……
二哥又重複了一遍他最後一句話:「你以為,你看上他什麼了?」
黎嘉駿默然不語,煙早已燃盡,她低着頭看着煙灰被門間吹進的風吹散。
「你看上的,不過就是個英雄罷了。」二哥碾了煙,「這樣的人,現在滿地都是……在當下的,不過一人爾。」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到底還是搖搖頭,摸摸她的頭:「駿兒,哥總歸在你身後的。」
所以,不要怕。
黎嘉駿眼眶一熱:「哥……」
「你說我要是把你弄成兔子眼回去,那小子敢不敢找我拼命?」二哥突然賊笑。
「不說敢不敢,我肯定不能讓啊!」
「果然還是親妹。」二哥誇獎,想了想,搖頭,「不,還是找我拼一下好,這樣的男人,放心。」
「那要是嫂子欺負我,你站哪邊啊?」黎嘉駿順便蹬鼻子上臉。
「你大嫂會欺負你?」二哥嗤之以鼻。
「二嫂!未來二嫂!」
「妹子,你恨我麼?」二哥嘆氣,「娶個比你還厲害的女人?二哥是多想不開?」
「……」聽着不像好話但是卻無法反駁啊。
兩人其樂融融的回到車廂,心情平靜了自然沒車廂的說法了,此時已經天黑,車廂內燈光昏暗,也沒了寫東西的條件,雖然說心裏已經有數,但她卻還是面對秦梓徽的傲嬌狀態,乾脆看也不看他,趴桌上就睡了過去。
快到漢口的時候,火車忽然停下來,停了很久。
問了乘務員才知道,原來日軍對於漢口也是一天找三頓的炸,剛才正是「午飯時間」,火車乾脆等一會兒。
眾人聽完後只能沉默,不巧火車上吃的也沒了,就有副官和警衛下車去旁邊的村莊尋摸,沒一會兒空着手上來,說地主家也沒有餘糧。
再次沉默。
等到艱難跋涉到漢口,已經傍晚,最後一班西進的船已經起航了。
二哥還沒下車就被要負責安排物資運輸,黎嘉駿自然是跟着二哥走的,眼看今天沒法上船,兩人只能約了在站台會面,然後二哥給她安排住的地方。
漢口站是個大站,此時天氣已經轉暖,越往南越是春意盎然,站台外的樹密密叢叢的長着,在燈光下生機勃勃,人來人往貨來貨去,直至月上中天,還沒個消停,火車很快又一次裝滿,轟鳴着離開了,原本黎嘉駿身邊都是同車的人,傷員一車車的送,貨物一車車的運,軍官士兵一車車的走,很快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黎嘉駿哀嘆着,二哥果然是找了個苦差,兵馬未出糧草先行,他到底身負多大職責,列車員都換走了,他還沒出現。
身上忽然一重,竟然是一張披肩,黎嘉駿驚訝的抬頭,發現旁邊一直靠着燈柱站着的竟然是秦梓徽!
……他下午去換藥就沒再回來,她以為他早走了,沒想到還在。
她一直覺得旁邊有人,沒想到就是他。
「你不是去醫院了?」她收了收披肩,還真有點冷的說。
「傷員太多,我等等。」他言簡意賅。
「哦。」黎嘉駿看了看披肩,褐色的,有米色的花紋,像是女式的,「披肩哪兒來的?」
陰影中的秦梓徽似乎僵了一下,快速的朝後頭抬了抬下巴,「值班室,我看他們不用,就借了來。」
黎嘉駿望過去,值班室那兒暈黃的燈光柔和的泄出來,一顆頭忽然縮回去,就剩一根小辮兒晃了一下。
噗!
她笑問:「值班員是個小姑娘?」
「……嗯。」
「風韻猶存啊!」剛夸完,她就覺得用詞哪裏不對了,可人家已經清楚聽到了,當場就不好了,冰刀子刷刷刷射過來!
黎嘉駿哆嗦了一下,可她口花花慣了,又慣常愛從娘炮角度擠兌男生,可別的男的大多無所謂,偏偏這尊聽不得啊,此時搜腸刮肚,不是風華正茂,就是貌美如花,反正想不出夸雄性的詞,只能哀嘆一聲捂住臉,再偷偷張開指縫,秦梓徽一張冷臉赫然就在面前!
她訕訕的放下手,與之對視,秦梓徽眯眼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黎嘉駿。」
「那啥,我不是那……」
「你當真覺得我還很好看?」
「……哈?」
「是也不是?」陽光正太的表情,期待的語氣。
黎嘉駿出竅狀態:「……是,是!」
他忽然笑起來,氣場忽變,媚眼如絲,聲線誘人:「那勞煩黎三爺一直認定奴家最好看吧。」
……什麼,奴家?!
秦梓徽此時食指已經搭上了她的下巴,微微湊近:「三爺莫慌,奴家不曾出台,尚是清白之身。」
……清白是什麼鬼!等等!咱家好像沒提過這檔子事兒吧!他怎麼會知道!
「三爺若不嫌棄,奴家這身……」
「妖孽!放開我家妹子!」一聲暴喝傳來,打斷了秦梓徽接下來的話,他表情不變,只是垂下眼略為遺憾的嘆了口氣,鬆開了手。
二哥再次神兵天降,他急匆匆趕來,先瞪了秦梓徽一眼,又看了看黎嘉駿,嫌棄道:「嘴巴閉上!」
黎嘉駿邦的閉上嘴,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竟然一直保持着莫奈的吶喊表情!
對着這麼一張驚悚臉!秦梓徽怎麼演的下去!她敬佩的看過去,卻只看到他悶悶不樂的坐在台階上,周身低氣壓。
二哥叉腰站在旁邊訓話:「一會兒沒看住就出事兒!你要死吧!□□都干?!車上那樣兒原來都裝的!虧我還當你是個爺們兒!」
秦梓徽沒忍住,回嘴:「我是不是爺們兒,她清楚就行了。」
黎家兩隻同時虎軀一震:「啊!你胡說(你找打)!」
黎嘉駿驚得話都說不利索:「秦,秦,秦梓徽,你你你!你精分啊?你吃藥沒啊?」說完她想起這話太現代,又改罵:「你神經病啊!!吃錯藥了?!」
秦梓徽愣了一愣,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又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啊……你們……」
……靠!被污了!
黎家兄妹同時乾咳一聲。
遠處有車燈閃爍,秦梓徽站了起來,他拍拍手:「我要走了。」
那是醫院派來的車,來接最後一群傷兵。
黎嘉駿咬了咬唇:「再會。」
「嗯,會的。」他回頭望望,笑意柔和,「三爺不送送奴家?」
「……」二哥的白眼在燈光下反射了白光!
黎嘉駿走到秦梓徽身邊,畫着紅十字的卡車嘟嘟兩聲,傷員相互攙扶着從候車室走出,上了後車廂,秦梓徽是唯一一個軍官,他站在一邊,表情平靜。
「當初,黎三爺為我打架。」他突然開口,語氣認真,「全因我從未出台,才得她青眼,結果有不長眼的,想……」他沒說下去,看了黎嘉駿一眼,「在這事兒的反應上,你倆……你倒是從未變過。」
……沒有女人會不介意男朋友當過受吧!黎嘉駿內心咆哮,但是等等,他說,她……
「以前不懂事,被世事蒙了眼,到後來一陣清算,倒發現我才是那個負心薄倖之人,只是,沒人需要我的報償了。」他看所有人都上去了,才一撐雙手跳上去,黎嘉駿擔心他犯暈,下意識的扶了一把,卻被他反手抓住手,「可是,你需要。」
黎嘉駿感受到他手裏的溫熱,有點發愣:「我……」
「你需要的,」他笑,「我知道,你要看到一場勝利。」
黎嘉駿一怔,突然哽咽了,她點頭:「對!」
車發動了,他的聲音在發動機中若隱若現:「而且,無論犧牲誰,都不能阻擋你追逐那場勝利,對不對?」
黎嘉駿忽然哭了出來,拼命點頭:「對!」
他於是微笑起來,眼裏閃着光:「我差點以為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及不上你了,但現在發現,你的夢想,竟然有,哪怕那麼一點,還要仰仗我,想想還是挺高興的。」車動了一下,他頓了頓,加快了語速,「所以,嘉駿,誰都不要等,什麼都不要怕,好好活着,只要看就行了,好不好?」
黎嘉駿擦着眼淚:「不好!」
他一怔,車開了,他略略往前撲了一點,皺眉道:「為什麼?你分明懂我的意思!」
「因為…」她破涕為笑,無奈的笑,「我也在這個時代里啊……」
他沒再說話,身影隨着車快速的遠去,消失在夜色里。
黎嘉駿只覺得自己瓊瑤極了,待二哥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更是覺得自己恥度爆表,各種瘋狂擦眼淚,卻聽二哥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
她於是哭的更厲害了。
第二天,漢口的早晨。
黎嘉駿就在碼頭邊尋了個客棧休息,二哥住在軍營里,一早就要起來工作,他這次也是抽了空子去徐州找妹子,主要工作還是負責聯絡商家和軍隊的物資西運。
雖然旅館衛生堪憂,但於她已經是天堂,她早上被日軍轟炸機的聲音驚醒了一次,幸而漢口竟然是有防空武器的,飛機並沒有進主城區,她回去睡了個回籠覺,中午在防空洞吃了碗熱乾麵,又包了一袋子豆皮,往碼頭邊二哥的工作場所摸去,老遠就看到他正站在一個石墩上,對着一群力夫和士兵揮斥方遒。
待走近了,卻發現他臉色很不好。
「哥,怎麼了?」二哥的警衛認得她,把她放了過去。
二哥眯着眼望向遠處,長長的呼了口氣:「出了點事。」他把一份簽了字的文件交給旁邊的士兵,那士兵敬禮後便離開。而此時等在下頭的還有三個便裝男,手頭都是各種文件。
二哥招招手讓他們上來,一邊看文件一邊毫不避諱的對她道:「一批物資昨夜被炸沉了……我走前就安排那些不能水運,結果還是遭了秧,該是我的責任。」
他語氣雖不怎麼樣,但黎嘉駿卻知道,這種時候,這樣的事情就是徹頭徹尾的瀆職,是要吃大排頭的!她心驚膽戰:「那,那怎麼辦。」
「幸而有一大部分還沒運,走陸路,哥要親自押運……」他看完三份文件,簽了字,回頭看她,「你可坐船先去,也可以與我一道。」
「我和你一起!」黎嘉駿斬釘截鐵。
「好。」二哥二話不說,「那你去領套軍裝吧,路上安全點。」
「為什麼?陸路又不在敵占區。」
二哥不吭聲,報以迷之微笑。
分外苦澀。